似是故人来

　　医院门口，林子麦开始上演离别苦情大戏，确切地说是独角戏，他一个人对着羽林把预后事项反反复复唠叨了几遍，并且语气依依不舍，眼神却不时飘向霍离泽，霍离泽冷眼旁观，但内心已不耐到极点。羽林也只想尽快脱身返校，因此特温顺地表示一定遵医嘱，令林医生的职业荣辱感空前膨胀，巧麦也说着保重身体之类的话。柳羽林感觉众人里这个巧麦还不如蒲公英呢，她沉默寡言，眸光内敛，好比隐形人，跟她哥哥林子麦迥然不同，真是一娘生九子，连娘十条心。

　　霍离泽好不容易把柳羽林带上车子，羽林从车窗望出去，林家兄妹的身影越来越远。
　　“看够没有？舍不得林医生？”霍离泽冰冷的声音传来。
　　“什么啊，这辆拉风的车子是你的？什么时候开过来的？”柳羽林拒绝回答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转而问他。
　　“要不要我再把你送回医院？”霍离泽也不回答，铁青着脸继续顽固地发问，两个人好比驾御着完全不同道的火车头。
　　柳羽林火了，这个霍离泽揪住林子麦不放，吃错药了？很没好气地说：“是啊，是啊，送我回林医生那里吧，再去扎上一针，让我痛，让你快！”
　　霍离泽总算意识到柳羽林是个病人，终于放开了林子麦，撇了她一眼，说，“先带你去买套衣服吧”柳羽林这次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睡衣，天呐，太丢人了！不过，“还是送我回学校好了。”羽林想，我就直接坐到宿舍门口下车，反正该丢的人都已经丢完了，还在乎什么？再说，住过女生宿舍的人都知道，就算穿着性感的吊带和内裤在走廊秀，也无人非议。
　　“随便你。”说完后，霍离泽就闭了嘴，车厢里安静下来，柳羽林顿觉尴尬，斗嘴、耍赖或者发怒，再刀光剑影都无妨，柳羽林一样可以见招拆招，可就怕两两缄默无语，一丝呼吸都可能被放大，这种情境，真叫人心惶惶，意乱乱，头皮麻麻。
　　柳羽林偷偷看向正在开车的霍离泽，他的脸部线条硬朗坚毅，眼神沉郁，看起来真的是极度不爽，不过这个角度欣赏，冒着青色胡渣的下巴真是性感迷人得一塌糊涂，胡渣？柳羽林这才醒悟霍离泽是她的恩公，连夜把她从山上背下来，送她到医院，给她买早点，陪着她，护着她，又送她回学校……自己居然到现在，近12个小时，从头至尾，连一句谢谢都欠奉，不应该啊！
　　“那个——霍老师，谢谢你。”想了想，又加一句，“对不起。”
　　霍离泽看了她一眼，不说话。柳羽林一看这冰冻三尺的架势，头又大了，心想：看来真生气了，不过，你是老师，又不是老爸，就算是老爸，也不应该这么专制，算了，就当欠你个人情好了。
　　霍离泽把车子开得风驰电掣，自己也觉得这股无名火来地很邪门，他看到羽林穿着可爱的睡衣，病容憔悴，楚楚动人，心中亦是不忍，可是她一开口，又句句挟风雷之势，与他争锋相对，难道她一点都不觉得穿着睡衣很招摇吗？难道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很惹林子麦吗？这还像个学生吗？但是，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霍离泽可没有想到，自己也相当不像个老师哦！

　　车子蹭一下停在了A中的女生宿舍楼，柳羽林再次鼓起勇气，喃喃地说了声：谢谢霍老师，也不等回应，赶紧拉开车门，逃之夭夭了。
　　霍离泽一句“不用客气”还没出口，就看着粉红身影躲瘟神一样跑远了，气得差点冒烟。

　　柳羽林回到宿舍，发现同学露营还没回来，于是先去公共浴室洗了个澡，然后把脏衣服泡上，美美地上床睡觉了。
　　等她醒转已是下午，同寝的人居然还没回来，唉，好无聊！突然，空寂的宿舍冒出了咕咕声，柳羽林失笑，肚子在唱空城计呢，好吧，喝粥去。正在穿衣服，就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柳羽林一打开，就看到宿管阿姨微笑的胖脸出现在眼前，“阿姨，有事吗？”
　　“是这样的，霍老师说你病了，一个人在这里不方便。叫我来看看你。”
　　“谢谢阿姨，我没事了，霍老师什么时候来过？”
　　“这不正在下面呢。”
　　柳羽林跑到栏杆边望下去，果然，换了衣服的霍离泽，正玉树临风地站在花圃边，午后的阳光拍打在他身上。不知为何，柳羽林内心一悸，感觉此时的霍离泽似一尊高贵的玉雕，有清凉又温柔的风华，坚守着无数漫漫的星光，身不动心不动，一直等在那里，一直等着柳羽林。柳羽林禁不住扬声喊到：“霍老师！”霍离泽从未听过柳羽林这般动人心魂的声音，抬起头，白皙小巧的脸就俯在高高的栏杆外，笑语嫣然，霍离泽心头一点点郁气便羽化成烟，不见了，朝柳羽林招招手，示意她下来。

　　柳羽林一溜烟地跑下去，心头雀跃着。走到楼下，看到霍离泽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微笑着站在那里，细碎光影在他眼中掠过。他走上前，右手横过来轻轻地揽了下羽林，只一秒，就放开，快得如同错觉，但羽林还是感觉自己右边的胳膊定住了，不再属于自己。霍离泽带她走到路边，打开车门，上车坐定，霍离开口问道：“去哪里吃饭？反正也快到24小时了。”
　　“喝粥。”柳羽林早已饿过头，才不管林医生的限制呢。
　　霍离泽笑笑，很快把车开到了一家日夜营业的粥店门口。
　　霍离泽点了菜，各色小粥小菜缭乱而上，布了满满一桌，柳羽林睁大眼睛，“我虽然饿得快成木乃伊，但也没这么海量啊。”
　　“贪心！我跟你一起吃。”什么？这个时候，午饭太迟，晚饭嫌早，不上不下的，你吃什么啊！看着柳羽林疑惑地偏头看他，霍离泽好脾气地解释：“我跟你一样，午饭也没吃，回家就洗澡睡觉了，醒来想到你还在马达加斯加，就来接济你了。”
　　“当恩公当上瘾了？”柳羽林心里不是没感动，嘴巴却还是磨得利利的。
　　“那你怎么报答啊？”
　　“除了以身相许，我可没钱。”柳羽林冲口说完，心头再次小鹿乱撞，冲动是魔鬼啊！但，台词普遍不都是这么接的吗，于是硬着头皮，半调侃半认真地看牢霍离泽，输人不输阵嘛！
　　没想到的是，霍离泽完全无视她的纠结，淡淡地开口：“你嫩了点。”还很傲慢地瞟了她一眼。
　　“是的，你老了一点。”柳羽林可不是轻易言败的人。
　　霍离泽把一碗粥推到她面前，说，“斗嘴可以填饱肚子吗？”压根就不接招，叫柳羽林一拳打了个空，像一滴水落进大海。看着霍离泽一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模样，柳羽林没好气地忖道：说不过我就逃了，还装大方。

　　吃完之后，霍离泽建议去兜风，柳羽林求之不得，连连点头，要知道一入校园深如海，哪里去求这样的逍遥时光。
　　“想去哪里？”
　　“以A中为圆心，直径1000米以内的不去就行了，任何地方，都可以。”
　　“当心我把给你卖了。”霍离泽失笑。
　　“胖阿姨可是人证，再说，咱信得过你这个人民教师，人类的灵魂工程师。再再说，我是谁啊，我可是你的得意门生。”赶紧送出几顶高帽子，顺带夸夸自己，威逼利诱可全用上了。
　　霍离泽才不吃她这一套，“行，找个好时机再下手，最好等高考结束。”
　　“停车！”柳羽林突然喊到。
　　“干吗？”霍离泽紧张地放慢了车速。
　　“去警察局备案！”柳羽林故做一脸阴沉。
　　“有本事跳车去。”
　　“哼！披着教师人皮的人贩子！”
　　呵呵，可爱的小丫头！

　　车子很快驶出市区，到了郊区，沥青的柏油路面洁净空旷，落下团团树影，带人通往水墨画的意境里，车子停在了一片湖泊岸，柳羽林从车子里下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副画面：成群的的白鹭在湖上飞翔，一只掠水而过，两只比翼双飞，三只四只栖息芦苇……夕阳倾洒湖面，晚风吹过，像一蓬金屑漫湖灵动。柳羽林看傻了，这绝美的风光竟遗世独立无人识，只在她，还有霍离泽的面前，肆意铺展，多像芝麻开门的宝藏。
　　“是不是很美？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它会令人宁静，会也令人开阔，你看，连小小的鸟都能平添风景，寻找他们仙境般的归宿。”
　　“是啊，真美，这世界还是有很多风景值得我们去发现，去珍藏的。”
　　“所以说，无论怎么样，生活还是美的。”
　　“恩。”

　　两个人在湖边的岩石上坐下来。“对了，你怎么发现的？”
　　“这个湖叫隐湖，你发现没有，它的位置很隐秘，四周都是山，山外有个村庄，我童年是在那里度过的。”
　　“啊？你不是北京人？”
　　“不是。我的父母在北京，他们工作很忙，无暇照顾我，就把我放在外婆家，也好，乡下的童年总是有很多乐趣的，爬山、摸鱼、打鸟，偷人家院子里种的桃子……我都干过。每年春节，他们就从北京回来看我，给我买很多东西，在村里小孩中，我最富有了，对了，林子麦老家也在这里，我们是邻居，他妈妈和我妈妈一直很要好。”原来如此。
　　“每次，他们回北京去，我就跑到这里来，生气地往隐湖里丢石头，专门找大的石头丢，水声越大越叫人痛快。后来，我在这里读完小学，他们就把我接到北京去了，我只在假期回来，上大学的时候，外婆过世了，我就再没回来过。这次，爸爸调过来，我也就回来了。”说完，就是长长的沉默，霍离泽的脸陷在余晖里，一点点的寂寥爬上眉梢，柳羽林心头莫名一黯。
　　“至少你现在在父母身边，一家人团圆了，开心的日子总是更多更久一些。况且他们当初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是的，我不怪他们，当我每次从隐湖回去的时候，又变得更从前一样快活，我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接我回去。”
　　“是的，父母都是最疼自己孩子的人。”柳羽林涩涩地说完，低下了头。
　　“怎么了羽林？”霍离泽温柔的声音充满牵绊。
　　“没什么。”柳羽林抬起头，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我们都要对他们好一点。”
　　霍离泽点了下头，没有继续发问。

　　等到霍离泽开车到学校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野营的同学也都已归来。
　　霍离泽坐在车内，透过车窗看着柳羽林轻巧地下车，看着她走到宿舍门口，纤巧的背影渐渐远去，竟有怅惘的情绪一缕一缕绕上心头。忽然，柳羽林转过身来，又径直跑过来，霍离泽赶紧按下车窗，但见羽林弯下腰，半探着脑袋，真诚地说道：“霍老师，谢谢你，今天很开心。”说完，也不等霍离泽反应，就又扭身走了。
　　霍离泽看着她，感觉内心有一蓬烟花璀璨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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