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

　　当甘邑踏入圣德殿时，一度担心是否自己对褚崇宜隐瞒通州知州身份的事情已经被对方发现。或者是自己的真实身份被对方察觉了。

　　但当他看见大公主褚清月跪在皇帝脚下戚戚哀哀地说自己不想与魏国联姻的时候，放下了心。

　　“下去吧。这件事不需要与你商量，你母妃心中自有定量。”皇帝抬了抬眼皮，语气冷硬无波。

　　“父皇。”褚清月跪在下方，声音颇为悲戚，脸上瞬时落下泪来，“儿臣可是您的女儿啊，若就为了魏王这几次小小的挑衅便嫁了过去，可就更加压不住对方的气焰了。”

　　此时外边又走进了一人，步履匆匆，几乎快要小跑起来。定睛瞧去，是身着官服的右丞相，叶孤。看他神色焦急，他第一反应对方应该是来为公主说话的。

　　甘邑识趣地走到皇帝身侧，安静为其磨墨。知晓自己是找错了时机前来回话，尽力将自身存在感放低。褚崇宜手上的毛笔悬在空中，有几滴黑墨滴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却是不察。

　　“参见陛下。”叶孤恭敬地敬了个礼，刚才进门时的焦急表情便已消散得一干二净，“臣未得准许便贸然闯入殿内，属实失礼。望陛下责罚。”

　　“朕何尝因为这些小事责罚过你。”褚崇宜道，“希望你前来是有正事。”

　　“的确是重要之事。”叶孤俯首，“是为了这大褚的安宁。公主绝不能嫁。”

　　叶孤低下头，没有去看皇帝神色。而褚崇宜也不应答，一时间室内只听见褚清月小声啜泣与他磨墨的声音。

　　“叶孤，你作为朕的丞相，如今连你也来劝阻朕？”褚崇宜气息平稳，但甘邑在他身边待得久了，知晓对方现在情绪很激动。

　　“父皇。联姻并不会改变现在的困境啊。”跪在一旁的大公主见此机会也开始说话，甘邑抬头望去，撞进了对方的眼睛。赶忙又移开目光。一时间室内气氛焦灼。

　　“你们一个个的...朕有自己的思量!”褚崇宜想起早朝告知众臣这个决定时掀起的波澜，重重往桌上拍了一掌，“一个个都管到朕的家事上来了！难不成你们都以为是朕怕了他不成？”

　　“公主殿下久居宫中，难免措辞有失偏颇。还望陛下能包容一二。”叶孤道，“只是陛下这家事总是不免与些难断之策牵扯上些许。臣虽为外臣，既然陛下亲授臣以丞相之职，便要担起这丞相之责。在适当之时上书奏谏一二。这件事，陛下心里也清楚，公主联姻并非上策。”

　　“你也认为朕错了？”甘邑看见皇帝将手上的毛笔放下，总算是把心里提着的一口气给放下了。
　　“陛下明鉴，必早已心知肚明。”叶孤又敬一礼，“今日早朝，司谏言辞过于激进。但陛下知其所言不虚。魏国这几年发展逐渐强盛，前些日子又有眼线上报说齐魏有联合之意。根本不在于他们，而在于我国本身。”

　　褚崇宜沉默了。

　　的确。虽然自他登基以来总是否认这一事实，总认为自己是天纵之才，一定能将先皇留给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好。还能带领大褚走向强盛。但事实是自己早已身心俱疲，逼着褚时成才，给他铺路、逼着自己不见兰年，费尽心思平衡朝堂势力。

　　然而他为了将魏人的手脚驱赶出去，使得原本破败的民生更加难看。没有对方一些新鲜技术的注入，缺少统一的魏国压迫的反对目标，原本地主剥削、小吏收受重税以及官商勾结的现象日渐加重。而他面对这些腐烂毒瘤，却又不知从何处拔起才不会伤及根本。

　　缺少可用人才、缺少壮丁打仗，这使得自己为了面对外族不时在边界发起的小型争吵时，自己与蔡诚委以虚蛇许下不少好处。但也只让自己情况愈加糟糕。

　　魏王那个老狐狸这么会看不出自己这里的情况，早就想趁人之危了。

　　是我之前的决策做错了吗？

　　“魏王其实并不好美色。”皇帝接了下去，他只是想试探我到底还有多少张底牌，或者单纯就像看我笑话。

　　“陛下明智。若是真的想从魏国虎视眈眈之下博取些许时间，就得肯下血本。”皇帝并没有朝下看，但甘邑察觉到叶孤似乎松了口气，余光朝着公主的方向微微偏去，随即又转了回来，“臣记得，关山以西，是当年先皇从魏那里夺来的。”

　　甘邑不明其中复杂关系，觉得叶孤疯了。然而皇帝竟然应下。

　　“叶孤，朕的两位哥哥葬在那里。”皇帝明白对方话中含义，“父皇也是在那几年伤了根本，开始缠绵病榻的。你的双亲...也是那时候死的。”

　　“臣知道。”叶孤正色道。

　　“这只会更加彰显朕的无力。”褚崇宜依旧有所顾忌，“可能更加促使他们开战的念头。”

　　“城池比美人吸引人。”叶孤回道，“更何况魏国若是收了城池，势力更上一层楼。齐国本就落下魏国一截，此举更加能叫齐王忌惮三分。不平衡之下，对方会与我们一同对抗魏国。即使退一步，我们被视为囊中之物，齐国也会先想着让魏国挫败三分，最终两败俱伤。”

　　“你总是如此聪慧。”皇帝感叹，抬头对着褚清月说道，“你也先退下吧。”

　　“是。”

　　直到两人都离开殿中，褚崇宜才偏头对甘邑说，“正巧想叫你去看着点小时。关山以西三座城池，正是徐州、郸州与通州。等我们与蔡诚这一仗打完，你将皇命传给兰万庭，顺便安全将小时接回来吧。”

　　甘邑心中有些惊讶。

　　“朕会与魏王沟通。至于兰将军，朕也希望其能早日回归。”皇帝看了他一眼，“当年父兄对皇位余心不死，贿赂顾元卫，里通蔡诚、勾结魏国损失朕大半良将。为了平复众人愤懑，又为了趁此机会朕一举将势力转移出众人视野，兰将军所做的牺牲朕也是感激的。”

　　“属下怕兰将军有所异议，毕竟其镇守那一带多年，多少也有些情谊。”甘邑道。

　　“若他不答应，你告诉他这是为了大褚安宁。”褚崇宜说道，“若是让百姓知道这件事，他们不明白其中就里，恐生大乱。”

　　“相关消息属下会严厉封锁，必不会教其传入通州百姓耳中。唯恐生乱。”甘邑道，“属下也会看住殿下，若是魏人有所动作，属下会联合兰将军将其带回宫。”

　　顿之一顿，皇帝道，“牢中的顾元卫是否处理好了，不可露出马脚。”

　　“陛下放心，早前便以让其服用过哑药。”甘邑回道，“之后有关兰将军的复职事宜，属下也已经准备妥善。只是不知一些大臣态度，恐会生乱。”

　　“朕已经与叶孤商量妥善了。”

　　—

　　“你不必这幅样子。”褚时坐在一旁，示意燕南道将剑收起。然而由于之前赶往帮助褚时时间紧迫，他根本没想到要将剑鞘带在身上。愣了愣，将剑放在地上。

　　兰万庭表情显得有些愧疚，“小时，你听我说...”

　　“听你说？”褚时咧开嘴，声音开始有些颤抖，“好，你说。”

　　兰万庭从三年前战败开始讲起。

　　“很多时候，百姓会将“打仗”、“战败”与君王不德，非天命之子联系在一起的。由于先皇奢侈无度，当今皇帝继位时国家可谓是一片狼藉。”兰万庭看着褚时道，“连年战争民间抗争势力也在逐渐发展，蔡诚一党又从中作梗散布圣上并非亲生的谣言。闹得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当时你们作战路线被泄露也算是成了权势搏斗的牺牲品。”褚时看了眼身旁的燕南道，“那次战败的时机的确不妙。可为何最终让你来承担后果，你毕竟是这大褚的良将。父皇，大多不舍得让你的声誉为这些肮脏幕后埋葬的。”

　　“此时有谣言声称皇帝是为了保全自身安宁，因而将满城的百姓弃之不顾，故意命令我输掉这场战争的。”兰万庭别过头望向帐外，看见了正在偷听的白姚，皱了皱眉。

　　“本来民间拥护皇上的人数才刚刚回升一些，不能再掉下去。而这时候被误导的百姓不想听阴谋论，他们只想见到一位权贵被拖出来示众。显然皇帝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可即使揭露真相将对手拖出来，也只会让他们以为皇上在嫁祸对方。”

　　“他们已经不理智了，又何必将你拖出来。”褚时也偏头看向帐外的白姚，“让覃将军也跟着你受苦，还白白叫母妃伤心，导致流产。”

　　“我当时在褚崇宜手下风头正盛，以为自己比过了父兄，得了名誉沾沾自喜，招风摧之。也只有我的落马才能让百姓信服，并非君王昏庸，只是招小人暗算。大义灭亲也算让他坐着王位更稳些。”兰万庭道。

　　“不对。”褚时看对方面色一变，“妹妹知道这个计划的，陛下从来没瞒着她过。”

　　“那也伤心。”褚时安慰道，“看你遭众人唾骂，总是心疼的。”

　　兰万庭在帐内来回走几圈，还是在褚时对面坐下。

　　“你不再想问些什么了吗？”兰万庭眼圈有些红，“是我没有做好大哥交代的事。年轻气盛，觉得自己忍辱负重比之大哥从前征战沙场还要厉害。却是顾头不顾不了尾。”

　　“这不是你的错。”褚时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更何况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一点，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蔡诚的事。当年母妃没有拦着你，必是有自己的思量的。”

　　兰万庭梗了一下，“这件事我们已经做好计划。我需要做的是调遣兵力并收尾，此仗所需时间不长。若是不可瞬息间取胜，我们便会败北。我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陛下也可能会担心你的安危。过几日再回到这里，再叙旧吧。”

　　褚时点头应了，知晓自己在行军方面并非个中好手，便不会添乱。只是没想到这句誓言最后还是成了谎言，或是遗言。此地，也将马上落入他国之手。

　　白姚似乎是听到了想要的消息，匆匆离开了。

　　褚时只觉得甚是疑惑，转头向燕南道示意跟上去，“之前我看你这里消息隐瞒的很严密，以为是藏着东西。之前瞧见，这里多半都是从前在舅舅军中看见过的脸面。只是这白姚，似乎是个新面孔。”

　　他刚离开这里就出了事，想来皇帝身边保密工作由甘邑负责。想来不会出问题，若是甘邑想他死，也不会找那几个程度的人来。那就是兰万庭这里有人将他的行程透露出去了。

　　“他是我之前有一年在外捡回来的。”兰万庭道，“看小孩挺可怜的。”

　　外面燕南道掀起帐布，右手还持着剑，似乎是对他的命令有所误会，“殿下，白姚跑了。我刚才出去他就不见了，寻了几处，他在自己屋子里留下的一封信。”

　　兰万庭“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霍然站起，张嘴似是本想骂些什么，但只是张了张嘴，匆忙朝外奔去了。而褚时对着燕南道招招手，示意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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