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辟谣手册

　　虽说匪徒人数众多，但细算起来，也不过是十余个乌合之众罢了。他们仗着自己一身横肉下山抢掠，看似攻不可克，可如今一遇到正经练家子，便只剩下挨打的份儿了。

　　紫云门这三人配合极默契，片刻的工夫，屋里这些壮汉已尽数被击倒在地，酒坛在打斗中碎了一片，一时间酒香盈室。连以枫和宋听白勤勤恳恳，忙着将人拖到一处去用绳索紧缚，沈瑜则执剑，她穿过这一片四溢酒香，去门边观寨中动向。

　　她们方才打斗之时，动静绝算不上小，可山寨中仍旧沉寂，不见一人行踪。沉云四卷，明月被拢在沉云之后，寨中昏暗，灯笼不知何时被吹熄了，只余下一段隐隐绰绰的深沉夜色。

　　沈瑜忽然发觉，迟淼竟不见了踪影。

　　＊

　　迟淼慢条斯理地往山寨深处走，风铃中的玉坠被她趁乱扯下，如今又被她高高抛起，复落回掌中。她这会儿已彻底卸下了面对沈瑜与何歆悦时的明媚神色，只一抹似笑非笑挂在唇角，倘若宋听白在此，大约会说，她像是换了个人。

　　也当真是换了副面孔。

　　愈往里进，某些渺然的暗示便愈清晰，譬如墙廊上意味不明的刻字，譬如偶然出现在檐下的格格不入的许愿符。若是迟淼还不明白宿阳山不过是个请她入瓮的局，倒有些对不起设这一局的人了。

　　她顺着这些预示向前，拐过两道弯，便见道路尽头终于出现了一座灯火晦暗的屋子。迟淼在门口止步，不疾不徐地叩问三声，才抬手推开了门。

　　窗边立着一道身影，那人循声回望，银制面具映着冷烛，泛出一点幽冷的光，她腰际那一柄玄色长剑几乎隐在暗中。倘若有旁人来此，见到这般装束，怎么也该惊呼一声“魔女”，可来的是迟淼，她无需分辨，只轻飘飘扫她一眼，便中肯评价道：“这副装扮，果然有些做作。”

　　那人却不在意她态度冷淡，反冲她笑了笑：“等你很久了。”

　　她嗓音清澈，平淡唤：“玄朔。”

　　迟淼被点破身份，也不觉得惊愕，她抛着玉坠，只浅浅撩了眼皮：“你认得我？”

　　那人专注看她，学着她的手势向上松松一抛：“能认出这一枚玉坠的，除了玄朔，还能有谁呢？”

　　迟淼接住玉坠，向内微微收拳，玉坠温润，却硌在掌心。她听那人语气亲昵：“雪竹很想你。”

　　乍然听见这么个已略显陌生的名字，迟淼不免恍惚了一瞬。她不自觉摩挲着坠上所刻的竹叶纹路，并不接话，神色也无动容，那人便继续道：“我一直很羡慕你和雪竹。”

　　她调整身姿，学着迟淼环臂的松散姿态，与她照镜子般对立，语调也带了一点儿上挑的轻快：“有时候我会想，凭什么是你呢。”

　　她语焉不详，迟淼也懒得追问她的未尽之意，她一向没什么耐性，眼前这位假玄朔迟迟不肯进入正题，她干脆直白问：“付雪竹在哪儿。”

　　假玄朔反问她：“我若不答，你待如何？”

　　她道：“玄清门门规第一条，不得残害无辜。雪竹也常说，玄清门当是世间第一守规矩的门派。”

　　她的笑容里带着些讥讽，又带着些挑衅，被那银制诡面一衬，更显得捉摸不透，只听她拖长了声调，重复道：“那么，我若是闭口不言，迟淼，玄朔，你该怎么办呢？”

　　远处紫云门门人大约已清扫了那些不入流的小喽啰，呼唤她名字的声音渺远，是一迭一迭的吵闹。眼前这人一口一个“雪竹”，偏偏听不懂人话似的牛头不对马嘴，也实在很叫人心烦。迟淼瞥一眼远处夜色，却道：“你很无辜吗。”

　　她并非是在质问，倒像是宣判，假玄朔也不反驳，只虚心向她讨教：“既不无辜，那么不该送官吗？”

　　这话倒叫迟淼诧然，她挑了挑眉，古怪道：“送官？”

　　她现在有些开始可怜眼前这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姑娘了，但远处呼唤声渐近，她也不屑多费口舌，随口道：“借玄清门之名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算是私仇。”

　　迟淼暂且还没想清楚该如何处置她，只微微一顿，便听假玄朔含笑问她：“我替雪竹操持的那一份大礼，你还满意吗？”

　　从她进门到现在，假玄朔一直在细细观察迟淼的神情和动作，直到此时此刻，她欣喜地发现，迟淼的脸色终于变了。

　　这变化只一瞬，迟淼便璨然笑起来，恍然道：“与你也有关吗。”

　　她轻声叹：“还真是多谢你。”

　　句尾那一个“你”字摇摇未落，假玄朔只一个眨眼，便见迟淼已迅雷之势袭至眼前，她虽早有防备，却到底反应不及，只堪堪拔出剑来，勉力阻了一阻，仍阻不住迟淼雷霆之势。短刀在颈侧划出一道血痕，若不是她见势不妙及时后撤，现在恐怕已被削去了半个脑袋。

　　迟淼宝剑已失，一柄短刀却使得灵动异常。她今日是动了杀心，此刻一击未成，她也毫无停顿，只一个翻腕，那短刀便以一种奇诡角度直扑那人面门。她的刀势带着些不容躲避的凛然，假玄朔不敢正面应对，反被逼迫得急急后退，偏偏迟淼掌中刀光如影随形，直要将她逼入绝境。

　　她足底触墙，到底退无可退，干脆咬了咬牙举剑相抗，刀锋撞在剑身，撞得她虎口发麻，长剑几乎脱手。她心下骇然，从前师父责备她与玄朔是天壤之别，她还不以为意，如今真刀真剑拼上一击，她才知道这一句评判绝非夸张。

　　她甚至有一种错觉，倘若迟淼手中是她惯用的长剑，她此刻或许早已身首异处了。

　　她极狼狈地向旁边一滚，生死危机之间，终于使出一道剑招。短刀较长剑，到底要吃亏些，迟淼避其锋芒，那半步退得利落。她抖了抖腕，并未如先前那般即刻上前，只看着眼前这个仿了她模样的假玄朔，有些意外道：“紫云门的剑法？”

　　她刻意改变过剑势，可情急之间，常年浸润的剑式难免透露出一点蛛丝马迹，这又怎么逃得过迟淼的眼睛。

　　她随口一问，假玄朔也不答，她气息不平，只暗自望了一眼门口窗台，边在心中飞速判断该从何处逃脱，边质问般道：“你当真要坏了玄清门的规矩？”

　　迟淼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觉得她实在天真：“谁告诉你，玄清门的规矩是报官？”

　　方才那一番打斗，迟淼并未留手，如今停下动作，便察觉到腰腹尚未痊愈的伤口有些崩裂，渗出温热的鲜血，疼痛也后知后觉袭来。她不露声色，嗤笑道：“官府？”

　　她道：“若是按我的规矩，你甚至不能给自己选个死法。”

　　外头的呼唤声像是停了一阵，这会儿只沈瑜的嗓音越发近了。时间略显紧迫，迟淼不欲再多作纠缠，总之将人拖回玄清门，便有的是时间慢慢盘问。所以她掂了掂短刀，足尖发力一点，又一次冲到了假玄朔近前。

　　假玄朔知她不敌，始终警惕地盯着迟淼的一举一动，却仍跟不上这锋芒毕露的一刀。她心下一横，到底撒出了手中那一把药粉。

　　迟淼没料她会使出这等阴损招数，她几乎是在看清那药粉的一瞬间便屏息后退，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些许。那不明效果的药物发作极快，迟淼再提力时，只觉思绪一片混沌，眼前也有些模糊颠倒，连对方的轮廓都瞧不分明，她只能借势退后，直到后背抵了墙，才将短刀横在身前，改换成了防御的姿态。

　　这是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假玄朔提前掩了口唇，却也不慎吸入了少量药粉，但比起迟淼，她尚且还能控制自己的思绪，身形也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她有些心疼这最后一点儿灵药竟平白耗费在了此处，遗憾之际，外面紫云门门人的声音已近在咫尺。

　　假玄朔不再停留，只对着几乎站立不住的迟淼笑言：“替我向萧远问好。”

　　她没再把迟淼放在心上，转身欲走时，却听见身后有利刃破空之声。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闪身躲避，短刀却仍擦过了她的脸庞、擦出一条血线，然后直直钉入了门框，发出铿然声响。

　　迟淼此时已是强撑，这一掷用了她仅存的最后一点力气，是否一击即中她也无暇顾及，只能顺着墙慢慢滑坐下来，试图驱散眼前一阵又一阵的黑雾。

　　腰腹的伤口愈发疼痛起来，几乎难以忽视，叫她昏也昏不得。思绪沉浮之间，迟淼想，她近日大约是命犯太岁，才屡次遭受劫难，等回头遇见贺一琼，怎么也得抓着他问一问，这太岁究竟该如何解。

　　假玄朔经她强弩之末般的奋命一击，险些以为那药粉失了作用。她一时不敢再动，只死死盯着迟淼的一举一动，直到几息之后，见迟淼的眼瞳越发涣散，她才勉强放了放心，快步向外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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