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

　　萧楠至今回忆起高考那段时间仍觉得像做梦——那么多书那么多题，永远在做题和背诵，小小年纪竟然也有“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的感慨。
　　但这样的日子也说完就完了。在炎炎夏日，高考结束了。萧楠走出考场时还有些恍惚，忽然间已和同学们一起去冰室吃冰聊天——不是校门口卖凉粉的冰室，是市中心百货公司旁有咖啡的冰室。
　　同学多在商量谢师宴的事情。好的不好的，总算大家都有去处，而去处好的更是要摆宴的。各自时间都要错开，主要是就老师时间，也要考虑朋友之间都能参加。
　　萧楠考到北京是同学里最好的了，但她和小贞是唯二不办谢师宴的。两人家境不同，但想法一致，“不嫌折腾”。
　　两人整好对坐，于是叫了个香蕉船，一人一勺，吃得不亦乐乎。
　　谢师宴说完又开始说长假该玩什么，相当一部分会出去旅游。剩下的，女生要为住宿生活逛街买东西，顺带捯饬一下自己——至少要像个大学生了。
　　一个女生说：“这下子有空留长发了。”——为着节省时间，很多女生在高三都剪了短发。
　　小贞对这个话题有些兴趣：“我也想留长发的。”
　　这话一出大家都安静下来，大概是觉得小贞这样的假小子讨论留长发的问题有些奇怪。一个女生说：“谁知道留长了怎么样，我看你这样就很好。”
　　另一个说的更直白：“你就这样了，还想什么留长发的事儿啊。”
　　“是呀，是呀……”众人七嘴八舌的附和起来。
　　其实小贞自己也这么想，从小就没留过长发，光想像自己留长发的样子都有些怪异。不过如此被众人一致否决，难免有些灰心。
　　萧楠在一边听得清楚，见小贞低下头去，忍不住说：“要我说小贞你该趁早留长发，女孩子一辈子总该留一次长发。”
　　这话说的实在正确。虽然同学们从没正经这么想过，但此刻总不能否认小贞是个女孩子吧？因此大家又都说：“那倒是…...”小贞听了这话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住萧楠。
　　她从不介意自己是差生，萧楠从不提起；她从不介意自己是假小子，萧楠将她和其他女生一样看待；她有那么多热闹的朋友，萧楠只轻轻一句就似说尽了她心中千言万语。
　　那天很热，太阳透过玻璃照着小贞小麦色的肌肤闪闪发亮，嘴角似笑非笑，细长的眼睛微眯，而那一对瞳孔却像琥珀一样似乎清澈见底，又掺杂了说不清的思绪。萧楠不由地看愣了，不知不觉嘴边也挂上一抹微笑。
　　陈昊青与男生在隔壁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眼睛就往这边瞥，可恨一直没有机会过去搭话。
　　眼看差不多要散，女生那边已经拿出本子在传递记录大家联系方式。萧楠问小贞：“你暑假打算干点什么？除了长头发。”
　　“我可能要训练。”小贞说。
　　萧楠疑惑，天泽职院这么狼？这可还没报到呢。
　　“我打听了，人家都有底子呢！”小贞说。小贞的身体条件是先天的，力气大，反应敏捷。但她从小被“放养”，没有系统训练过。这次打算趁开学前，自己先练一练。
　　萧楠略失望——她不想与同学去逛街，可在星城也没别的朋友了。
　　“那么……有空去家里玩。”萧楠也只能泛泛说。
　　小贞随意点头。萧楠知道，这机会不大了。几个月相处下来，小贞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其实哪里要几个月，几天就得——周宜贞是个极简单的人。
　　当然，人人都知道周宜贞的爽朗大方，心胸宽广又讲义气。但萧楠还知道，小贞心思单纯却不幼稚，她极有原则。会考前与她辅导，她必定要给自己买碗凉粉，生怕占了便宜。
　　小贞家境明显不好——女生里，只她一人穿校服，两身替换。然她无论与谁交往都不卑不亢，爷爷也好，阿姨也好，都喜欢她。如今不需要天天送自己回家，小贞大概不会多事。
　　萧楠正想着自己大约要独自度过漫长的暑假，对面忽然多了一人，是借着写通讯录的由头蹭过来的陈昊青。
　　“你们英语系大一会读什么？”陈昊青问。
　　不止小贞，萧楠当然也要为大学做准备的。她已经看过书单，大一阅读课第一本是Washington Irving的《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睡谷传说）。
　　陈昊青实则已经打听过才有此一问，此时一扬眉毛，勾起一个早就设计好的微笑，其中是九分九的了然，当然还有零点一分不屑：“怪不得说你们学校偏美国，果然连阅读材料也如此。只是这种美国神话对你来说也太浅了。既然是美国文学，你看看这本……”
　　他说着，掏出一本早已准备好的书递过来。萧楠一看封面，《The Catcher in the Rye》（《麦田守望者》）。书名自然熟悉，但萧楠没有看过。
　　“你看完了？”萧楠略翻了翻，还新的一样。
　　“我不着急，你先看吧。”陈昊青说。他主意打得好，还是从此处入手，两人有共同语言。一借一还，就有许多文章可做，甚至可以两人一起读。悠长假期，不正是用来干这个的？
　　“呵呵。”一旁小贞忽然笑了。陈昊青一扭头，见她咧着个嘴，斜了眼盯着自己，眼角纹丝不动。他熟悉这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立即警惕起来：“贞姐，你怎么的？有什么意见？”
　　小贞不理他，只与萧楠说：“我要去河西天泽职院训练的，去你家实在太远，不然你去我家玩吧？”
　　萧楠说：“好是好，不过你训练时我还是没事干呢。”
　　陈昊青刚要建议“与我一起看书”，话未出口，只觉得大腿上被什么东西钻了一下，疼得他一哆嗦，是周宜贞拧了他一块肉。
　　“嘶！”陈昊青倒抽一口气，“你干什么？”
　　小贞头都没偏一下，对着萧楠笑：“你去看我训练呀。河西你没去过吧？”
　　就算没去过河西，也用不着跟你去训练呀！陈昊青本要抗议，奈何小贞非但没松手，反而又拧了一下。
　　“哎呦！”陈昊青实在受不了了，歪了身子想要挣脱，谁知小贞忽然松手，他重心已到椅子边缘，“扑通”一声，椅子侧翻在地，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欢笑声四起，伴随着“小青子你又得罪贞姐了”之类的调侃，两桌人都热闹起来。几个男生也围过来，有的扯他起来，有的扶凳子。扯他的也不认真扯，不过一边伸了手，一边看他坐在地上的狼狈样儿。
　　混乱中，他听得萧楠说：“那也行，我就和你去天泽职院玩。”
　　操，被阴了。陈昊青好容易站起来，拍拍屁股，看小贞一手撑了头，看着他，笑眯眯的。
　　周宜贞其实不太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心理。她只知道看见萧楠和陈昊青凑一块儿，就浑身不舒服。她大约知道自己有些嫉妒。然而，她嫉妒的是谁呢？陈昊青还是萧楠？她是在跟一个男人抢女人，还是跟一个女人抢男人呢？
　　陈昊青败了这局。萧楠天天坐在小贞车后座上奔了天泽职院。小贞是做了功课的，她有一套训练任务。萧楠不过围着操场跑跑圈，略微跟着活动。然后就在树荫下看会书，等着小贞。
　　陈昊青如何善罢甘休？他到底寻了一天，找到天泽职院去。果然在操场见到奔跑的周宜贞和在看台上看书的萧楠。
　　错眼见着周宜贞并未朝这边来，他抓紧机会迅速靠近。直接往萧楠旁边一坐，“嗨”了一声。
　　萧楠抬起头来，有一瞬错愕，然后也笑着与他打招呼。又说：“周宜贞还没结束，你先等等。”
　　陈昊青哪里是来找周宜贞的，他随便点点头，问萧楠：“看得怎么样？”
　　萧楠不知他在说什么，略仰了头看他，大眼睛里一片茫然。陈昊青觉得她这样分外可爱，笑着指指她手中的书。
　　萧楠将封面翻给他看——不是《麦田守望者》，也不是《睡谷传说》——她在看《108道家常菜》。
　　萧楠第一次与小贞回家。周妈妈和周姐姐都不在家，然后两人就大眼瞪小眼了——没人做饭。
　　小贞与萧楠商量是不是下个面条——这是她唯一会的东西，清水面拌大量剁辣椒。
　　萧楠问：“我倒是还可以，你能吃饱吗？”
　　饱是不可能饱的，等妈妈和姐姐回来再想办法咯。小贞两手一摊，摆明她没办法她不会她不管。
　　“那我先去买菜？”萧楠主动请缨。
　　“不用，借点吧。”小贞说。
　　于是小贞负责去邻居家借了肉菜，萧楠负责买菜，洗菜，炒菜和煮饭，小贞在一旁递个盘子指个调料在哪里。
　　小贞住筒子楼，她家占了一层把头的两间屋子。母亲一间，小贞和姐姐一间。厨房和厕所都在走廊尽头。饭桌和沙发都在周妈妈房间——这就是客厅。萧楠觉得小贞家很有趣——比自己家还大的一个大厨房，邻里几口大锅一起哗哗作响。就算坐在自家屋里吃饭了，但一般是不关门的。走廊人来人往，时不时又有邻居进来，借个什么东西的，如同小贞刚出去“借菜”，一派生机勃勃。而小贞感慨萧楠真是什么都会。
　　其实萧楠并不是什么都会。肉炒得很老，米饭水也放多了。不过两人兴奋劲儿没过，一时没有发觉。
　　来多几次，周妈妈和周姐姐有时在家。但家里人来人往惯了，除了第一次见到萧楠感谢了几句后，并不落力招呼，萧楠觉着十分自在。
　　萧楠渐渐学会上手做两个菜。小贞最讨厌做饭，但嘴巴刁，半点不和萧楠客气，几次下来就开始点菜——“不要总炒肉，做条鱼吧！”萧楠于是发挥自己的学习精神，去买了一堆菜谱，渐渐地能翻出花样来。
　　这些事小贞的妈妈和姐姐从来不管。其实小贞高三之前朋友极多，不说关系多么好，但由于小贞家轻松自由，大家也常常来串门。周妈妈和周姐姐平时打工已极累，回来话都不想说，周宜贞自己解决了晚饭再好不过，她俩在学校食堂或者单位混一顿就是，回来就能消消停停地看泡个脚看个电视。
　　不过周妈妈见了几次萧楠进出还是更留心些。有天晚上三人看电视，电风扇嗡嗡摆着头，周妈妈忽然说：“听说天泽又搞了块地。”
　　周姐姐离电扇较远，手里还拿了个扇子在扇，眼睛盯着电视，没听见一样。
　　小贞不知道，于是并不回答。周妈妈当然知道自家女儿没心眼，她也是碰巧遇到个老同事现在在天泽的，说是天泽要盖办公大楼。这事儿于她家无干，此时提起不过是八卦两句。
　　“说就在解放路，要盖办公大楼了，好几十层呢。”
　　小贞不关心什么办公楼的，不过倒是忽然想起来问：“哎，萧楠为什么要和爷爷一起住？”
　　她姐姐终于回头瞟一眼自己这个不着调的妹妹——心忒大了，这和萧楠玩在一起都有一年多了，萧楠家这点事，随着天泽名号叫得越来越响，已是全星城茶余饭后的谈资，小贞竟不知道。
　　小贞并不是呆瓜，周姐姐所谓的全星城也太夸张。同学一年多，上学坐一起，下学一起走的，周宜贞早这里那里的听过一点。不过同学见她与萧楠关系密切的样子，还道她才是最清楚的那个。每次都是捎带说起，并不前因后果地细讲，小贞反倒一直没弄清楚。
　　她知道天泽公司是萧爷爷的。不过萧爷爷早前没在星城，应是萧楠爸爸出面打理。她很少见萧楠爸爸，觉着祖孙三代说不出的奇怪。后来想想，萧楠爸爸在场三人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客套。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萧爷爷是萧楠的外公，萧楠是跟妈妈姓的——“入赘，入赘懂不？”周姐姐说。
　　小贞不太懂。入赘仿佛是上个时代的词汇，而古代如何入赘她也不甚清楚。总之，萧楠爸爸姓黄。参军后不知如何得了萧司令的青眼。而萧司令只有一个女儿。于是萧楠爸爸入赘萧家。按说军队家庭对香火继承什么的应不太重视，但萧楠还是姓了“萧”，而之后一直没能再有孩子。不过——“天泽有个小黄总，是黄总的儿子。”姐姐消息挺多。
　　“说是黄总外面生的。”周妈妈也插话。“不然入赘，没理由儿子不姓萧的。”
　　“他们说是黄总之前太太生的！”周姐姐分享自己的信息。
　　“他之前还有太太？”周妈妈不太相信，这年头离婚还算异类。
　　“那是，好不容易攀上司令的女儿，还不把原配踹了！”周艳丽一副肯定是这样的神色。
　　“你听谁说的啊？”周宜贞一脸狗血。
　　“就，听说啊。外面都知道的！”她姐姐很理所当然。
　　周宜贞想一想：“其实呢，也有可能不是入赘。儿子当然跟爸爸姓了。但是萧爷爷只一个女儿，再生个女儿姓萧不是很正常？”
　　真的很合理，而且更常见。周妈妈和周艳丽没了话。
　　“真的？”周艳丽半晌问出这一句。
　　“不知道。”周宜贞老实回答。
　　她实际上觉得姐姐说的大有可能——否则何以从不见萧楠提起或联系她的哥哥呢？
　　八卦归八卦，第二天已被小贞抛在脑后。
　　这天训练已近尾声，萧楠正在看台上收拾东西。远远地走来几人。小贞眼神好，早已看出是萧爷爷、萧楠父亲、蒋校长并几个人。萧楠也看见了，两人都迎过去。
　　萧爷爷不意在这里遇见孙女，回头与众人说了什么，就大步朝她们走过来。剩下的人都停了脚步，只有萧楠父亲，快走几步要跟上萧爷爷，忽又停住回了头看，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萧爷爷走过来，笑眯眯与两个女孩儿打招呼。他没与孙女多说什么，倒是仔细问了小贞的训练内容。萧楠父亲紧赶了几步也跑过来，衣食住行的关切了萧楠，一边说，又不时回头。萧楠也往那边看，蒋校长、天泽药业的严沁芳、天泽地产的蔡学兵和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瘦瘦高高，大夏天的穿了整套西服。大概因为太瘦了，西装的垫肩突出来一块，整个人人看上去就像个立起来的衣服架子。他站在原地，两脚不停来回捯，时不时也偏头往这边看。
　　萧楠倒是不介意，只是看着父亲那不自在的样子实在难受。于是与爷爷说：“我们该走了。”
　　爷爷点点头——他们也是有公事的。不过爷爷又叮嘱小贞：“记住啊，我上次说的，绝招，要练啊！”
　　小贞答应着，心想如果是在萧楠家，阿姨又要叫了——“又教女孩子打架！”
　　“幸好阿姨不在。”萧爷爷他们走了，萧楠与小贞说。
　　走之前，小贞去办公楼上洗手间，萧楠原地等她。小贞还没回来，蒋校长走了过来。
　　“蒋叔叔。”萧楠与他打招呼。
　　蒋校长点点头。他也不与萧楠寒暄，直接问：“听说天泽有个卦？”
　　萧楠不明白，天泽就是“履”卦，爷爷也常挂嘴边的，蒋叔叔应该知道。
　　蒋校长反应过来：“我是说，听说那天你爷爷给天泽起了个卦？”
　　萧楠这才想起来：“是的。鼎卦。”
　　萧楠自幼与爷爷学这些。她说不上多喜欢，但早已记得烂熟。
　　蒋校长不大明白这些，他问萧楠：“这个鼎卦，什么含义呢？”
　　萧楠大眼一瞪，就盯住了蒋校长。蒋校长却没事儿人一样，笑嘻嘻地，等她回答。
　　那天的卦，意在天泽。爷爷并未详说，但天泽集团成立在即。
　　她不懂公司经营，却晓得这样的大事牵扯父亲，蒋校长，严阿姨等方方面面。自己是爷爷的孙女。就算是个封建迷信的卦，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那多少要代表了爷爷的意思。
　　彖辞说，鼎，象也。就是说这个卦主要看“象”。那天她只按照爷爷意思起了卦，自己并未深想。如今想来，鼎卦，除了有革新的意思，从“象”上看，也是“三足鼎立”的意思。如果再结合从“旅”到“鼎”中间的互卦，那就是从“大过”到“夬”，这不仅预示了大变革，居然还有分裂之意。
　　萧楠更加不敢乱说，只拿卦辞应付蒋校长：“元吉，亨。就是很顺利的意思。”
　　蒋校长笑一笑，走了。
　　萧楠自觉应付得很好，没让人看出端倪。然蒋校长什么人，他早看出小姑娘转了半天眼珠子，后又故意板了脸——看来中间有些文章。
　　蒋校长掏出手机拨了电话：“喂，儿子啊？哎，你有女朋友没？我给你介绍一个？”
　　说着电话，他已走进办公楼，不妨严沁芳迎面走来。想是里面会议已经开始，她是出来找人的。
　　严沁芳听得他给儿子打电话，笑了：“蒋文武，线放得够长啊？”
　　“什么线不线的，”蒋文武说，“这才哪儿到哪儿？萧司令还在呢。再说了，之后肯定是黄耀祖啊，你想什么呢？”
　　严沁芳最烦蒋文武这种有话不好好说的，她撇撇嘴：“所以说你线放得够长呀。怎么的，黄耀祖之后你看好萧楠？”
　　如若将萧楠和黄家栋比较，他认为萧楠要强些。就说刚才，萧楠虽不明就里，但很快抓住重点。聪明，沉稳。但问题也在这里，萧司令一直没让萧楠接触公司事务。据说这次考大学，萧楠专业是“英语语言文学”。而黄家栋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一直在天泽摸爬滚打。这样下去，难道萧司令会让天泽以后姓了黄？
　　慢慢看吧，蒋文武思忖，只与严沁芳说：“没什么看好不看好的。你好好做你的药业，我好好做的河西，各自一摊，你管我那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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