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筒木黑绝

　　一直进入冬季，源氏的船依旧在海面上寻找着不知火，偶尔他们会回港，在杏原城采买补给的物资。
　　听说，船上的候选巫女已经分批次、用收购来的船送去了京都，但那艘插满家纹刀旗的宝船却是留下来了，作为主要的舰船，在那片海域进行搜寻工作。

　　·

　　真夜跟宴的房间在离人阁的最下，而被阁主带走的小渔女，则单独住在最高的阁楼上——她是阁主看中的孩子，未来几年都将接受有计划的、严格的训练。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几年内，真夜也许都见不到她了。

　　对于这个，真夜很快抛到脑后。
　　白天，他在阁内帮忙，暗中打探有关源氏阴阳师的讯息，夜间工作时也不放过接触外界的任何一丝可能，几乎将每一个游客的样貌身份记住在脑中。
　　到了回去休息的时间，就默默整合获得的情报。

　　结果是失望的。

　　源氏的阴阳师、他们进行采买的区域，与离人阁相隔甚远，现在因为京都贵族对阴阳师的推崇，这个职业的人们也也为了更符合贵族的标准，愈来愈爱惜羽毛，许多自诩高洁的阴阳师甚少踏足这种纸醉金迷的场所。
　　真夜越思考，越觉得希望渺茫，能搭上源氏这艘大船固然好，然而他现在的处境，想去实施什么手段都很困难。
　　诸如换作女性身体，混入源氏的候补巫女中的这种做法，不是没有考虑过。

　　然而，合适的、有灵力的躯体，从何而来？他又怎么弄到手？转生过程中，如果羽衣的妖气泄露出去了，那时又该怎么办？
　　最重要的一点，是真夜不敢赌，不敢赌源氏麾下，没有比原身父亲层次更高的大阴阳师，能一眼就看出他的真身。
　　因为一旦赌输，等待他的只有覆灭。

　　整合了近半个月的情报过后，虽然不舍，但真夜还是打算放弃加入源氏的这个想法。
　　这样一个在京都都如雷贯耳的氏族，对想要一步登天的他而言，的确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做出这种决断让真夜很是失落。

　　这样的消沉又持续了半个月，在雪落下来之前，他的名气却在海上渐渐传出去了。
　　真夜与宴的工作只在傍晚进行，他也只会在那时出现在人们面前。

　　然而他那灿金的发色与瞳色，即使是在美人如云的离人阁，都是很少见的，加之狐狸的孩子天生有一股魔魅感，注视太久，甚至叫人感到轻微的头晕目眩。
　　如果不是他表现的与正常小孩无异，也没有妖气，大抵就被认作妖怪了。

　　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发色与瞳色，杏原的人给他擅自起了名字，就叫做「日照姬」，还流传出日照姬的笑容就如阳光一般温暖明媚，见到这笑容，灵魂都会被治愈的谣言。
　　之所以称之为谣言，是因为，从工作的第一天开始，真夜就没笑过一次。

　　即使没有表情，也能很好地完成工作，反正有宴在，他在后面坐好就是了。

　　说起来，就连宴也因此而有了别称，不过都是些跟「日照姬」有关的，把她叫成真夜的小跟班也有的。

　　“啊啊啊——明明羽衣才是我的小跟班才对！”

　　对此，她感到很生气，“这些家伙，对他们温和一点就得寸进尺！居然敢这样称呼我！实在是太讨厌了！”
　　虽然发怒的架势很大，然而对于新来的小伙伴的人气之高，她其实并未有过一丝嫉妒或者不舒服。黑发碧眼的少女心境光明通透，甚至因为闻讯而来的游客变多，而暗地高兴。

　　这样自己纠结了一阵，也就释然了，觉得和一群什么也不懂的凡人计较未免也太小气了一点，转头就来笑话真夜「日照姬」这称呼。
　　听起来就好像是吃的。

　　“我可最喜欢照り焼（烤鱼）啦！以前神社里人气多的话，经常会有人送供品过来……果子、点心，不过果然还是烤鱼最好吃！”
　　她掰着手指道，“只是后来就没有了……”

　　·

　　在等待歌姬表演结束的时候，他们在歌台下的浮桥上等候。
　　天气渐渐冷了，两个人都戴上了围巾，海平面也降低了一些，坐在探出来的木头平台上，垂下双足，也不会碰到底下的海水。

　　渔火下，在她的声音里，金发女孩仿佛好奇地朝她问起：“那他们应该叫宴叫什么呢？”

　　他的头发已经蓄起来了，能够遮住耳朵，在脑后束起一个小揪揪。
　　剪过一次再长出来的金发细软顺滑，并没有要翘起来的趋向，自然也少了再去修剪的必要，但即使修齐过，重新长出的刘海依旧长成了凌乱的样子，一抹横斜在眉心，两鬓有碎发垂下。
　　那双灿金的眼瞳藏在缭乱的发下，琼鼻檀口，尖尖的下颌埋在柔软的围巾中。
　　在轮廓尚未长开的现在，看上去就是个精致漂亮过头的小女孩，没有人会怀疑其性别。

　　她用璨星一般的双眸仰头瞻睇，其中只有纯粹的好奇，口吻又如此自然，以至于宴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在被套话。

　　“当然是叫大人啦！”
　　不假思索的，黑发蓝瞳的少女在原地叉腰，下意识地回答道。
　　“等我多拉点红线，力量恢复了，迟早有一天要叫这些混蛋好好看清楚！”

　　真夜在心中点点头。

　　对于自己的伙伴是神明什么的，在惊讶过后，他就马上失去了兴趣，因为连他是狐妖都看不出来的家伙也能是神，那么这个世界的神，战力应当普遍都不高。
　　宴与他没有什么纠葛，还让真夜的工作变得轻松，在确认了心里的猜测过后，她就不值得真夜再去寻根究底了。

　　听着少女叽叽喳喳、还带着口音的抱怨，时间很快到了夜晚，又是新的一天工作的开始。
　　跟往常一般，真夜在船上坐好，今夜的游人里也多了许多为「日照姬」而来的生面孔。

　　离人阁在杏原城、甚至除杏原以外的地域里都很有名——这里每天自外地赶来的客人都有不少。然而总是些熟悉的歌姬，是会让人感到失了些新鲜感。
　　也因此，每隔几年，离人阁都会去周边村落里的选购合适的女孩子，带回来培养。

　　只是培养也是需要时间的，而在这青黄不接的时段，真夜的出现无疑填补了这一空缺。
　　即使从派他跟着宴一起在海上打杂这件事上、已经表明了离人阁没有培养他的意向，然而人们还是迫切地期待着「日照姬」长大的那一天。

　　这就类似于看着一株含苞待放的早樱，等待她渐次长开，渐次显露出绝世的风采。
　　是不含分毫淫.欲的、爱惜的目光，来源于人类本能的对美的怜爱追求。

　　“无论看多少次那孩子，都感觉很可爱啊。”

　　“除了诗织的舞，每天第二期待的就是看到日照姬的身影了，只要看着，就感觉心旷神怡……”

　　“人如其名，实在是能够照亮黑夜的美貌！”

　　他们的夸赞从来不曾吝啬，甚至多给一些赏钱，也只为了能多看几眼可怜可爱的「日照姬」。

　　“肤浅的人类哇，”每每这个时候，宴就在一旁偷笑，看着他们的眼神仿佛看着傻子。
　　对此种种，真夜的内心毫无波动——这具不是他的身体，无法让他产生任何代入感，除了他人赞叹的目光外，没有为他带来任何实际的好处。

　　·

　　即使已经放弃了，真夜依旧会下意识地在游船中寻找龙胆纹的家徽，今夜也是毫无所获，在回程的旅途中，小船经过一艘与周围渔船都不大一样的华丽舟楫。

　　宴对它有印象，这艘船上出手非常非常大方的客人，正是杏原的城主大人。

　　当两艘船交汇的一瞬，她熟练地停了下来，露出来招牌笑容。

　　在垂帘后的，正是已过中年的杏原城主，惊讶的是，在他的身旁，还有另外两位小少年。
　　除去与城主面容相似的、应当是儿子的一位；本来应当是城主来坐的主位上，赫然端坐这一位陌生的白发少年——

　　一身利落的白色武士着装，只有露出的内衬是暗红色的，绣着观音草的繁复暗纹。
　　少年眉目俊朗如画，狭长的暗红双眸沉沉如下弦月。他坐在正中，干净白皙的双手搭放在膝上，而在一伸手便可触及的地方，就放着那把龙胆纹的佩刀。
　　银白碎发之下，那双红瞳蕴藏着风雨欲来般的不耐与阴冷。
　　他坐在船中，却仿佛立于森然的两界战场，冷风一般，一扫此处的颓靡之气，使得这边与歌台那边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一般。

　　歌台下乐音悠悠，欢声笑语；而船舱内则霜雪凛冽，如提前迈入寒冬。

　　杏原城城主僵硬地坐在一旁，神情非常煎熬，脸上混杂着后悔与难受，从未有一天会如此期待他所喜爱的离人阁的演出能够早些结束。
　　如果早知道源氏的少族长会是这样一个嫉淫.乐放纵如仇敌的个性，拥有一切阴阳师都有的坏毛病，甚至比之更甚，他就不会邀请这小鬼过来了！

　　见到这样一幕，宴的笑容微滞，再迟钝，也能明白这大船氛围有些不对劲，钱也不打算收了，只准备偷偷划船溜走。

　　然而，在她刚拨动船桨一下，便有一道声音拦住了她。

　　“你、便是那传言中的「日照姬」么？”

　　说话人声音尖低沙哑，仿佛正处在变声期，并非那白发的少年，而是与其同龄的、杏原城主的儿子，
　　此刻，只见他一抬手，指住在宴的身后。

　　灯火月色下，他所指，正落在金发女孩身上。

　　真夜心下微凛，面色不由稍稍苍白下来，并不是因为被点中。
　　在海上初见，对方离自己很远，因此并不觉得有什么，然而现在靠近之下，白发少年手边、那把绘着笹龙胆的刀所散发出来的无形的神力，却让他心惊胆战，连灵魂也仿佛被罡风刮过般微微刺痛起来，再待下去，恐怕他会不自觉使用妖力去抵抗。
　　到时，就算有玉镯在，也抵不住他主动释放出妖气来，但凡有一点阴阳术基础的，就能看出来他是个妖怪，而非人类。

　　偏偏，那位年轻的城主少爷看不出他的窘迫，更未有发现身旁自己父亲的脸色也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借渔火打量这传言中的「日照姬」几息，眼中挑剔之色稍缓，满意逐渐涌上心头。远远看着歌舞固然好，但这样招待源氏的少爷未免太过寒酸，一定要叫后者见识到杏原的妙处才好！

　　当下，他大手一挥，差使船上下人道：

　　“来人，将她带上来，替赖光大人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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