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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心
天晴,阳光照得土地表面微微发白。西郊村落口左右皆有一棵茂盛的巨树,高耸华茂,从来被村人们视为标志与祥瑞。周围蔓草凄凄,一片浓绿,这等颜色在这荒凉的西北很是罕见。
苏幕远远望见刘娘子正立在左边巨树下徘徊眺望,想到刘娘子友人多远嫁它地,此时只能是在等自己。
苏幕一阵羞愧,蒋悦曾言,不许动辄失色,不顾礼仪地跑跳。先前事出有因,破了此戒也问心无愧,出城后神游冥冥,根本忘了早过了服侍师父的时辰,一路只管按平时习惯速度缓步而行,不想保全了小节反而犯了大过!
于是不顾仪态,连忙快步前趋至刘娘子面前告罪。
刘娘子有张大脸盘却细眉细眼,五官集中在中间一片地方,直让人想要帮她调整融洽。
她自己也知道不足,巧手以发型掩饰缺陷。虽然容貌不佳,但其人自有一股柔弱气质,使人见之可亲。
此时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携了苏幕往家里走,路上不由关怀道:“延误时辰在谁都是难免的,你何必这么挂着……挂起……挂……”
人们与人沟通,通常会视不同的人而采取不同交流方式,刘娘子自知自己的小徒弟有些见识,不由也跟着文雅起来。
奈何语言需要长久的练习才能使说话人有恰当的表达,刘娘子虽曾出入小富之家,耳闻目睹其间风度,但日常生活于乡野之地,哪里有使用的机会?故而此时欲言一“挂碍”而不能。
若是一年前的苏幕,早已脱口而出“挂碍”,此时她却知道这样显得自己卖弄还在其次,主要是刘娘子必会因此受窘,何况刘娘子每每发现苏幕的天资,总面露惭愧之色,何必总突出这样的对比呢,刘娘子说这话是一片爱护之心啊。
苏幕于是感动地说:“我明白师父的意思,然而师父怜我不幸,传授所学,以期徒儿将来凭此立身,殷殷深情实难报之一二,何况守时本就是天下弟子的本分,如今我延误不说,还累得师父屈尊前迎,实在惭愧……”言毕泣涕涟涟。
刘娘子哪里还记得之前的尴尬,听了苏幕的话又是不好意思又是觉得自己做了好事,心中一片满足,连声劝止,待苏幕云收雨歇,又担心地问她路上可是遇到了什么事,“别人时常延误,我不奇怪——我自己也是一样,然而你这一年来从来只有早到的,今日过了时候还没见你,我就有些心慌……”声音越说越小,眼睛也看向了另一边。
她这是在不好意思呢。
师徒俩岁数虽相去颇远,角色却常常倒换过来。刘娘子习惯等着苏幕来疏导她,用轻声软语安慰她。
苏幕这次却没有再安抚刘娘子,她本来叫感动之情分散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一直沉思的事情上。
苏幕停下步伐,神色一沉,扫视四周,见周围不时还有邻里人家经过,正色同刘娘子说:“路边不是谈话之地,我们还是回家后再叙吧。”
刘娘子只道这徒儿是越大越讲究了,她点点头,十分轻快地走回家,路上还和几个相处融洽的妇人打招呼。
谁知道一回屋子,关门落锁之后苏幕竟讲出这样的话——她被顽童追赶,躲到酒馆里时恰巧听到城中参将私通外敌,三日后蛮族来袭!
苏幕满以为刘娘子会大惊失色,谁知对方听了也没什么大的动作,只是把一只手支在下巴上托腮沉吟。
苏幕难得于心中烦乱处分出一分心思:不管最后是独善其身还是兼济他人,我此时既做了“刘珍珍”,自然对刘家负有责任,说服刘娘子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一载相处,本以为师父的性情我已经了如指掌,不想她听了这样的消息居然淡定若斯,其色如听雨打荷花,虽有忧虑而尚能自持。看来这观人的学问我还未窥其门径呢……
刘娘子终于说话了:“我不是不信你,然而此地多有战事,关于蛮族入侵的说法也经久不衰。我不知道你是有顾虑还是从前家教严格,除匆匆购置日常用品外从不出门……”
她不知道苏幕身份上的顾忌,别有深意地看苏幕一眼,“否则你就会听到街上每天都有消息,蛮族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蛮族已经在二十里外列阵了……以前这些还有几分可信度,但年前,何大将军深入蛮族腹地两百里大挫敌军……”
原来她之前沉吟压根不是在考虑对策,而是沉思该怎么说服苏幕。
苏幕听到姓何的将军,想起那参将说的“姓何的”,大为激动,竟一改平日作风,打断了刘娘子的话:“那蛮族正是对何将军不满,所以要来报复……”
“住口!何将军亲自对我们保证,十年之内不会有蛮族来犯!”
刘娘子是个随和的人,但也许是因为这何将军在边境威望甚高,她双目灼灼,疾言厉色,并且做出了一个不必再谈的手势。沉默少许时候,不顾苏幕脸上未尽之色,话锋一转:“我们该开始了,今日已经落下许多了。”言语间的责怪是少有的。
苏幕只得闭嘴。
难以置信,在听到蛮族将至的消息后她们居然和平常一样拘于斗室中,对着细细的白麻布、褐色的光滑的缎以及一堆缝纫工具努力了一下午,因为“里正媳妇赶着要,她婆婆看着要过身了,现制些素色的衣服。”
是该制一些素色的衣服,这样三日后连寿衣也免了呢!
苏幕心中压抑,只是勉强克制着自己罢了。
刘娘子看在眼里,在她将要回去的时候特意拦下她:“你到底是外来的,不知道,所以听风就是雨的。以往哪次有事没有风声传出?在酒馆里听到的还有真话的?不过是谁酒后胡言罢了。明日给你一天休息,你好好定定神,以后再不要这样了!”
像是苏幕的过失给了刘娘子什么底气,她训斥的时候格外理直气壮。
苏幕知道已经说不动她了,诺诺应是。出门前却像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屋后的地窖。
她记得那里是她来的时候新打的,少有外人知道。虽然不大,但里面现在还存了几百斤白菜没吃完……
主意一定,苏幕又恢复到之前那样缓步前行的状态了,她徐徐绕过一道篱笆,眼见前面一人走来,心念一动,一个计划几乎在几步之间就有了框架。
苏幕做惊讶状恭维来者:“张大嫂子今天是涂了什么?脸色这样红润。”
张大嫂子今天和往常一样什么也没涂,但她对这句话显然是有其他的理解,瞪了苏幕一眼,十分泼辣的回到:“小姑娘家家,哪里学的这样的怪话?”
苏幕一怔。
这倒让张大嫂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喃喃:“还以为你也是听说我男人前几天回来了在这儿打趣呢。”不等苏幕说话,又爽利地问她:“找嫂子什么事?”
苏幕没有对之前的话追根究底,她一脸神秘地拽着张大嫂来到路边,先不说事,反而语气诚恳:“我和娘是外来的,村里人却没一个欺负我们的,我一直没说,但心里明白,”
她说到这里突然深深地向云里雾里的张大嫂鞠了一躬,“这都多亏张大嫂的功劳!”
张大嫂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看苏幕这样感激她,她也和先前的刘娘子一样十分受用。
本来要去吴嫂子家串门的,现在也不着急了——她这样的乡下妇人,别无长处,加之乡间淳朴,人们就是真佩服谁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即使说了,语言也苍白无味,是以张大嫂活了这许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夸赞,当然是喜不自禁。嘴上虽然说着“哪里,哪里”,实际眉飞色舞,恨不得苏幕滔滔不绝。
苏幕也没有让她失望,对张大嫂咧开的嘴角只作不察:“张大嫂还是别和我谦虚了,你这才是见外呢!我知道,张大嫂一向慈悲,是这村里最关心老弱妇孺的良善之人,我们母子刚来,嫂子得知了我家里的情况……”她说到这里苦涩一笑。
张大嫂当然知道她是为了自己那个疯妈妈,也不禁为她叹了口气,心里更亲近她几分。
“如果不是张大嫂将这隐情替我们娘俩儿向村里人一一阐述,我每日要在师父家待这么久,还不知道我娘一个人在家,会被那些性情恶劣的人欺负成什么样——多亏张大嫂我们才得以平静度日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原来帮了这可怜的母女俩啊!
张大嫂恍然大悟,浑然忘了一年前苏幕母女搬来时自己是怎么端着饭碗唾沫横飞地走遍全村,怎么兴致勃勃地挖苦刘兰芳疯疯癫癫的举止。
实际上原本刘兰芝每日闭门不出,苏幕又眉目秀丽,谈吐不凡,村里人对她很是敬佩尊重。
然而有了张大嫂这一番宣传,每个人见了她都居高临下,脸上是一模一样的奚落――“看起来好又怎样?有个疯子娘,以后谁知道会不会一样发疯!”。闹得苏幕很是恼火,又拘于脸面,又自忖孤儿寡母难以应付,只得生生咽下这口恶气。
此时特意拦住这张大嫂,自然另有目的――也难得张大嫂真觉得这样粗糙的谎言可信了,换个人听,说不定知道她在讽刺呢。
苏幕像是站在远处,隔着一重厚玻璃看着张大嫂的沾沾自喜、毫不怀疑的蠢像,心神魂灵竟与现时的表象对不上了。
她的躯壳立在西郊村里,灵体像是高踞于万里长空,冷冷地俯视这个世界。
这就是小民。她想。
只知道传些家长里短,平日里作生计的其他时候都用来证明自己的浅薄。她们或许不会直接用利器伤人,但是肆无忌惮的言语、自以为隐蔽而从暗处投来的窥探的目光、强说成为你着想的行为……她们估量着用最小的代价来造成最大的伤害。
这样的人,一旦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除了她自己,还顾得上别人吗?甚至于,她会不会反而利用机会坑害平时有些嘴角之争的“敌人”一把?
苏幕的视线冰冷地游走在张大嫂脸上。
张大嫂没有注意,她还沉浸在自我夸耀的满足里不愿清醒:“你也知道,大家也知道——这村里谁不清楚?都说我好说闲话,哪个知道我的苦心……”
她还真的把苏幕的话当真了,并且从苏幕的话里重新发现了自己,重新在往日的行为中挖掘出新的东西。
人之常情——谁都想占据道德的制高点,每个人都下意识地维护自己的行为,试图为它找到更高尚的主题,有时候连自己也真的相信了。
苏幕看着张大嫂兴奋地不断试图张大的鼻孔,看着她张张合合的肥厚嘴唇,看着她一双与油光发亮的脸颊相映成趣的三角眼……
一个本来还摇摆不定的念头清晰得顺理成章:我不愿作这样的人!这样丑陋,这样让人不齿!
虽然已经失去了士人的身份,但我仍要坚持士人的风骨——哪怕会为此付出难以接受的代价!
张大嫂可不知道自己间接帮助别人树立了怎样的信念,她只是在激情澎湃的间隙模模糊糊地奇怪,纳闷这丫头脸上怎么突然像是发光一样整张脸都亮了,但这感觉一闪而逝,她马上又回到自己的事情上来。
苏幕现在可没有时间听她废话,她精心铺垫了这许多,就是为了这后面的话。
苏幕的脸色凝重起来,她用眼神示意张大嫂现合上嘴巴:“嫂子不奇怪为什么我今日突然对你说这些吗?”
“呃……为什么?”张大嫂发热的大脑还真没想到这里来。看着苏幕的神色,她后知后觉的进入气氛,不禁跟着苏幕一道放低了声音。
苏幕轻声讲述起自己编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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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说平民品格低下,贵族生而高贵的意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是主角长期受崇拜世家豪门的母亲熏陶,自己现在的阶层也接触不到贵族,一切信息来自书本,自然在想象里美化了一方。而另一方嘛,一方面是实际上对她造成了伤害,另一方面又常常和她接触……还有其他原因,关于主角年龄、遭遇、性格的,欢迎补充。
本来这些不该我说——作者是应该给读者多留些思索的余地的,但是想到也许会引起争执,于是厚颜自说自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