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他最终没有和高珩离开，回到长安后，宇文羿不出所料问起他为何深夜到琅琊王房中，他对此早有准备，极快答道：“和谈不顺，臣恐不能复命，才想要同琅琊王叙以旧情。”

　　“你到底有旧情可叙。”宇文羿冷笑一声，好在他没有再纠结于此，阳渊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想起他幼时的豪言，说他不靠父辈荣光一样能做大丈夫，如今的一切确实是他不依赖家声得到的，可他看着宇文羿的眼睛，只觉得到了公卿的许诺，这日子也不会轻松下去。

　　他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帝，同齐国和谈得到的时间被他用在整肃内政上，彼时周国佛法盛行，僧侣不事生产、滋生是非，已成北周心腹大患，建昌三年，宇文羿令断佛、道二教，经象悉毁，罢沙门、道士，并令还民。

　　此令一出即刻引起轩然大波，旁的公卿重臣不愿插手此事，只能交到他手里。这不是个好差事，需早些脱身。在他为迫令还俗的僧侣刺杀，命悬一线时，他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他养了几个月的伤，在此期间仍不断驱使手下，没有给崇佛者喘息之机。待到能起身后，灭佛之事已成定局，宇文羿履行诺言，册封他为遂国公，他谢恩过后，却仍不起身：“臣有一请。”

　　宇文羿不语，他复又叩首，拿出最恳切的口气：“臣，去国之人，得有今日，赖陛下恩宠，公卿之位，荣华富贵，此番险死还生，皆非臣所眷恋，唯期冀身后名。”

　　“陛下允臣去朔方罢。”他再度拜下，“周虽约和于齐，突厥仍为边患，臣想要马革裹尸还。”

　　朔方毗邻齐国，只要到了朔方，他总有机会逃去齐国。他的心砰砰直跳，只要宇文羿应允，他便可以离开长安。

　　可宇文羿忽然长叹：“卿何须如此？”

　　他微怔，张口便想要再说些表忠心的漂亮话，而宇文羿却先截断了他的话头：“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尚未成家，便要为国捐躯，朕如何忍心？皇后有一小妹，尚待字闺中，与你正宜相配。”

　　“重源同朕做连襟罢。”他说，“你若要走，便留下骨血在长安，朕必许他一生荣华富贵，如同朕许卿。”

　　图穷匕见。

　　有了妻子，有了孩子，那他一生都会被束缚在长安城里，偏偏这是恩典，他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他俯身谢恩，明白他的人生仍然为人摆布，可他的命明明是他自己的。

　　他的妻子出身故魏宗室，同他相敬如宾，成婚后她很快有了身孕，道贺之人络绎不绝。或许这便是结局了罢，娶妻生子，列位公卿，即便落不到好下场，至少这个无辜的女人能靠着母家和皇帝的承诺活得余生自在，也算没有累及他人。

　　似乎是死局，未曾想迎来了转机。

　　皇帝在征伐突厥途中突然病重，只得匆匆回京，他奉诏入宫，听见殿内有幽幽乐声。

　　是《黄鸟》。

　　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三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他默然片刻，知晓今日是凶多吉少：“此曲甚哀，不宜咏于陛下榻前。”

　　“将死之人，何必在乎？”宇文羿幽幽道，他浑身皆是可怖脓包，不时有脓液流出，他自己看上去也厌恶极了自己这副样子，嘲讽道，“当日太极殿，妖僧道朕来日必遭果报，是真应验了。死便死罢，偏生大业未成，当真不甘。”他咳了几声，忽问，“既有果报，想来神佛之事，并非虚妄。朕班师途中，常想身后事，穆公身后有贤良相随，想来也甚是歆羡。”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秦人尚知穆公暴虐，遗祸百年，况论后人？”

　　“然秦终有东出之日，而非遭田氏之祸。”宇文羿用力拍了拍榻板，“阳渊，朕想要你做什么，你当真听不出吗？”

　　，

　　“我不要你庇护我。”出乎意料的，卫映摇摇头，“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生死皆仰仗他人心念，这样的日子不痛快，而屈节敌国，我更不甘心，高桓杀我父母叔伯，可我族人部下，也曾有死在周人手中的。”

　　两魏、周齐交战数十年，昔日同朝，今日夙敌。“谁说要你屈节周人？”他微微眯起眼睛。

　　“你是周国的大司马大将军，你要我为你所用，怎不是屈节周人？”卫映攥拳，“如丧家之犬一样投奔你，做你的鹰犬，我做不出这样的事。”

　　“那若是助我平天下呢？”阳渊又道。

　　卫映微微愕然，阳渊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志在五湖，需有人替我南征北战，你可愿助我成帝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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