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故梦

　　姬岳这次回来，不知要待上多久。莫为也没询问，他是越来越不了解姬岳了。

　　自主母去世后，家主像变了个人，每次归来后短暂停留几日，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莫为备好的衣物干粮没有一次能在家主走前交到他手里。家中人事似乎均与姬岳无关，对本应挂念的儿女也并不多么上心，若无这牵绊，他大有可能一去不回。

　　虽然父亲表面上与以前回来时一样，阴沉着脸，不言不语，但他表情可以伪装，眼神却很难遮掩。一切情愫就算刻意压制，也只能够让它沉淀在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不打开心结则不能彻底抹去。随着片刻的松懈，情绪翻滚而出，常人也许不甚在意，而如轩却能捕捉的到，这是她的长处。

　　姬岳的眼神里存有浓浓的愤恨，就藏在平日的笃定之后。

　　如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直觉不妙，顿感害怕，父亲愈深的皱纹与满面的沧桑似乎预示崩溃将一触即发。

　　他的情绪已经很不稳定了，在昨日惩罚如轾之时就能看出来。那时如轩被抱回屋，趴在窗边见证了如轾下树的过程，也看到父亲由气愤转变为暴怒，逮住如轾一顿猛抽。

　　她自然明白是什么原因。那家伙笑得的确十分诡异，但他也早向父亲解释过，称自己并没有多少怨恨或者嘲讽之意，如轩也相信那纯粹是无意识的行为。见了这么多次，按理姬岳也应该早就习惯了，昨天显然是控制不住自己才会情绪爆发。

　　估计姬如轾也看出来了，他今后得装几天老实……

　　一睁眼，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如轩从睡梦中醒来，浑身已湿透。父亲回来后，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突然间好了很多，不像以往那般心慌气短，手脚无力，浑身冰冷。

　　这次在梦里，她没有掉入那个可怕的世界，而是坐在一只大鹰的背上，掠过房顶，飞出城墙，直往苍山而去。

　　云雾缭绕，远景朦胧，雄鹰带她俯冲入峡谷，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急速穿梭。酣畅之感让一向冰冷的身躯也大汗淋漓。

　　蓦然间黑暗散去，迷蒙中浮现一道模糊的细长之影，直立在泛起大片鲜红的谷底，随着距离的缩短而逐渐放大。她不知何时已落在地面上，拨开云雾愣愣地向前走去，想一看究竟，只是怎么都走不近，那道影子与她相隔永恒的距离……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醒后她思索片刻，忆起了昨夜姬如轾莫名其妙的话。

　　即使白日里倒霉透了，到了夜晚，姬如轾在榻上翻了个身，突然想起还有什么事没干，懒得下榻，闭上眼却怎么都睡不着，便心里暗骂着又悄悄跑来讲他那所谓的故事。

　　如轩早就不期待他能讲个什么玩意了，但看他每晚都过来，还挺有诚意的，就也开窗候着。

　　榻上置一张较小的木案，如轩备好了水搁在上面，姬如轾走进就给他了递过去，不然这厮还会嫌招待不周。

　　姬如轾一饮而尽，白水喝出了饮酒的气势。喝完，开讲。

　　如轩托腮，努力把眼睛瞪大，装出一副十分期待的样子。毕竟戏还是要做足。

　　“别盯着我看，难受。”姬如轾说。

　　好吧……如轩便把眼睛闭上。

　　“我今天，在树上，看见天上飞过去一个东西，你猜是什么？”

　　如轩心里回答：鸟？不然还能是什么？

　　“是一只鹰！”

　　哈！原来如此！那不还是鸟吗……

　　姬如轾转了个身，如轩听着声以为他要走了，睁开眼睛，见这人还立在面前。他仰面朝天愣了片刻，视线转回时还有月华宛转在眸中，看向自家妹妹的目光忽然变得深远。

　　“雄鹰，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唇角扬起弧度，他歪头看向如轩，笑容充满邪气。

　　如轩并不理解他的想法。这是个脑袋时常抽风的人。

　　可是那只鹰却也触动了她的心弦，飞入梦境带她翱翔。

　　醒来不到半个时辰，乳母便端来早饭，伺候她梳洗。

　　刘氏手执一柄云纹木梳，将如轩乌黑柔顺的长发束好，鬓边却又落下一缕，轻轻贴在女孩粉嫩的脸上，更显清雅。

　　铜镜里，乳母笑颜和蔼，如轩恬静淡然。

　　刘氏赞叹自家小姐委实可爱，说着为如轩披上外衣，领她去院里走走。刚踏出房门，二人就看见了姬如轾。

　　他身着黧色武服，已在院里习剑两个时辰了。天不亮的时候就被拽出了被窝，之后一直在卫兵的监督下，片刻不曾停歇，练到现在，他早饿得肚子出声抗议，可脸上却半点没有松懈。

　　旁边的卫兵却是垮肩垂臂，面色颓然，有些站不住了。家主对监督的人命令也严，要他一刻也不准走神。就这么站着也不怎么轻松，两个时辰过去已是腰酸背痛，心里低估自己好歹是个兵，怎的都不如个小毛孩有精力？明明时间早到了，小少主却还在练，他没办法，只得陪着。

　　姬如轾表情冷淡，余光瞥到那卫兵，想到这人居然盯着自己看了这么久，心里顿时不爽，手中剑舞得愈加有力，势若裂空，并步伐加快，逐渐身影缭乱，正向周遭连续胡乱砍着，忽然剑在手中一个回转，挥起劲风，将地上的尘土全掀到了卫兵身上。

　　如轩黑了半边脸。这厮那里是在练武，分明就是捉弄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也就只有他能玩得津津有味。

　　卫兵揉着眼睛，“呸”了一声，就见姬如轾的目光扫了过来，瞪得他毛骨悚然，忍不住道：“少主，时间过了，您要不歇会儿？”

　　姬如轾听着自己肚子的叫声，将剑收起，利落回鞘，扬起下巴道：“我不累。怎么你累了吗？”

　　卫兵嘴角抽搐几下，赶忙道：“是的少主！属下早就腰酸背痛浑身无力，比起少主简直废物一个，恳请少主放属下回去休息吧！”

　　姬如轾满意地一笑，斜睨着他，挥挥手说：“行吧，下午咱再较量啊。”

　　卫兵于是灰溜溜地离开。

　　乳母啧啧赞叹：“如轾这孩子吧，是真勤奋。”如轩一张脸全阴了下来，内心忍不住道：你真的看不出来他是怎么回事吗？

　　姬如轾等到那卫兵走远，忽然一个猛转头，这才发现如轩在盯着他，动作一滞，看到乳母在她身后，忍着没脱口而出一句“你看个屁呀！”如轩翻了个白眼，拉着乳母就走。那家伙“哼”了一声，随即冲去后院一头扎进厨房，边搜刮吃的边嘀咕：“我的天……饿死老子了！”

　　在院里溜达了会儿，乳母见自家小姐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想带她出去逛逛，但如轩看着高大的府门，还是拒绝了，又回去乖乖抱膝坐在了廊前。那日的阴影还没彻底消散，要迈出步子很难。

　　她把身体习惯性地蜷起，在地上投下一团朦朦胧胧的孤单倒影，而后闭上眼似往常那样想这想那，逐渐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

　　今日思绪飘得远，飞掠过几载华年。有个来往穿梭于记忆里的人像颗石子激起涟漪，扰动平静如水的生活画卷。

　　她梦见姬如轾有次与人打架，鼻血抹了满脸，跑回来洗掉又冲出去，莫为拉都拉不住。梦见他打赢后昂首挺胸，步履生风地在院里踱步，好似后院那只大公鸡……一幕幕重影变幻，忽而跳到两年前某日，她被气哭，对着罪魁祸首在心里大骂。而姬如轾瞪她半晌，忽然转头对管家说：“你听见没？她骂我！”

　　然后二人大吵了一架，而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自家少主疯了。

　　自那以后，如轩发现似乎只有姬如轾能听得到自己说话。

　　莫为觉出端倪，摸摸下巴：“怎么回事？难道双生子果然心灵相通……”听闻此言，如轩一口水喷了出来，姬如轾脸上露出仿佛吃了屎的表情。

　　什么心灵相通，他们根本不知道对方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好吗。

　　如轩记得自己那时盯着姬如轾暗骂到，鬼才和你心灵相通！你个傻子。

　　而姬如轾回她一句：“你个废物。”

　　梦境破碎，做梦的人被自己的口水呛醒了。此时四下安静，无人看见廊前坐着的女孩神情阴郁，咬牙切齿地拿起地上的枯枝，“啪”的一声撅成了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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