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之优昙婆罗

　　北夙国京都，玄羽宫。

　　玄羽宫是北夙国皇宫里极为宽广精致的一处宫院，在后宫里只比正宫皇后居住的玄泰宫在规模上小上一、两分，论舒适精致却是更胜一筹，这里历来是最受皇帝宠信的皇贵妃的尊贵住处。

　　清晨的天，雾蒙蒙的。

　　画栋雕梁，朱栏玉宇的宫殿被清晨的大雾笼罩着，一片朦胧。平日里看起来巍峨狰狞的飞檐高角也模糊在一团一团的旋涡状的白雾中。
　　昨日飘了一宿的飞雪，润清了北国初冬干燥的空气，玄羽宫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

　　宫门正殿的那排长葫芦串般的灯笼还未尽熄，宫娥在羊脂玉炉里点上几盘太庙新制的供佛用的旃檀，若有若无的高贵冷香沁入心脾。宫侍挽起沉沉的暖帘，迎进今日玄羽宫的贵宾。

　　“母妃前日梦到好吉祥的梦境，梦到两个仙人一穿青衣，一穿红衣，坐在一个大湖旁，然后湖上升起一条龙，天上飞下一只凤。真真的龙凤成祥，我就怎么没有如此神气的梦呢，梦到最好玩儿的也不过是冰人一样的苍哥哥教我骑马却从马上……”

　　说话的是穿翠色百蝶袄的十四、五岁模样的小姑娘，脆生生，软腻腻的话语听着就觉得讨喜。此刻她正偎依在她母亲的身边，笑得乖巧而又甜蜜。这就是当今皇帝的掌上明珠平阳公主，兵马大元帅夙苍的姨妈——英贵妃亲生之女。

　　“瓶儿丫头莫要乱测，且听听长老如何解来。”

　　“太庙的元道人昨日不说是大吉兆么，有龙有凤还有仙人。也只有贵妃娘娘这样的大贵人也能梦到如此吉境吧。”公主身边的一个侍女接口道。

　　最近连日里侍奉生病的皇帝，英贵妃因疲倦约微显得苍白的丽容此刻也泛起一丝懒懒的微笑，转头又捏了那插嘴的近侍小丫头红润的脸一把，言谈举止透露出她是个非常亲切的主人，温和而又开朗。

　　随着皇帝病情逐渐转稳，贵妃今日心情也貌似还不错。

　　英贵妃就信佛斋戒茹素，是个虔诚的三宝弟子，今日请来的贵宾是京城里宝莲寺的高僧佛道双修的普寂长老。

　　北夙国从太祖皇帝开始就修道，道家自然便是国教。但因立国不久，后宫妃嫔大都还延续前朝祖父辈就带来的信仰习惯，多有信佛。

　　“请贵妃娘娘再起一字给老衲推敲。”普寂没有解梦，轻拈银须沉吟许久。

　　“啊，测字么，那就本宫宫院名字中的玄羽的‘羽’吧。”英贵妃微一思度，笑道。

　　普寂却皱起了眉头，拿出两只龟壳做的文王卦：“作为佛子本不该算卦，但是事非寻常，还请贵妃打上一卦。”

　　英贵妃见他神情言语慎重，也收撵心神，沉息净心，小心地丢出卦角。

　　“离卦……唉……”老和尚走过去小心检测后叹道。

　　“有何不妥吗？”贵妇人有些紧张。

　　“离卦主火。”

　　“恩，那又怎地？”平阳公主有些好奇。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那青衣童子代表的是龙，那红衣童代表的可是雀，也就是那凤？这两个童子对应的是梦中龙凤之境？”

　　贵妃走下鸾座，盈盈一福。

　　“娘娘聪慧过人，心下定是冰雪般通明。老衲也不再作什么赘言，最近请娘娘小心看顾玄羽宫的火烛，并远离火种即可。老衲告辞。”老和尚却合掌而拜准备离开。

　　英贵妃自入主位后和普寂老和尚常常探讨佛法，甚是了解和尚秉性脾气，见他此刻大异往常，神情蓦然大变，顾不上主位之尊走上前来急急拉住和尚袍角跪将下来。

　　“莫非不是什么福境？长老定是测到信女有祸临头，万请长老如实相告！”

　　普济开始只是不答，见贵妃苦苦哀求，面带惶色。

　　唉，脱去那国之至尊的身份，不过也只是一个弱女，自己的皈依弟子啊。

　　出家人若打诳语即入那地狱之门，但若说实话又恐泄露天机。唉……

　　罢罢……和尚的慈悲如潮般席卷而来。

　　“梦中二仙正是青龙，朱雀。青龙属木，木在东，朱雀属火，火在南。湖属水，水生木，克火，这一湖的水就足以把朱雀之火尽熄，这青龙却因水得势离水而飞，而那雀凤无火自然从天而降。”

　　“朱雀在南，南边即是宫中玄羽宫所在之位，那青龙在东，可是太子府？但……”

　　七魂已是失去三分的英贵妃喃喃而语，明亮的媚眼此刻有些黯淡，突地又想到什么复而亮堂起来，瞅着普寂不语。

　　普寂点头：“娘娘的聪明智慧，一点即透，自是不用贫僧再多置喙。请娘娘注意真龙之体，小心侍奉，更远离火物。记住，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心即是地狱，心亦是天堂。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贫僧告辞。”

　　这次再没人拦阻，和尚的缦衣身影缓缓消失在还带着雪花香气的阳光里。

　　轻风许来。

　　丝丝凉意拂过正殿中央那还保持着跪姿的玄羽宫主人惨白的脸庞。

　　几个内侍想搀扶主妃起来，却被她凌厉的眼色喝退。亲近如女，自是知晓母亲脾气的平阳公主也不想自讨没趣，蹑手蹑脚地跟着侍女退出大殿。

　　迷失许久的朝阳终于爬出了层层白雾的束缚，从树梢探出了红彤彤圆滚滚的头来。往在贵夫人身上洒落一把并不温暖的阳光，匆匆忙忙在她身上拉出一道暗影就此作罢，似也不敢再来打扰她此刻的沉思。

　　皇帝病倒这几日宫里某些角落正在做着一些阴暗的交易，不是不知道，只是向来知道太子佶的背后使坏的一直是那周王夙渊，而他自小和苍儿较劲，他们的目标不过是对付苍儿而已。不过，现在皇上身体转危为安，我就不信，几个蚍蜉能撼动这枝密叶茂的大树！

　　心念一转，即想站起，却没想双膝久跪生麻，这一细微的动作却痛麻入骨。

　　呵……方才跪那么些时都不觉得，不动安然，一妄动即是痛楚。

　　心即是地狱，心即是天堂……长老所言是叫我不可妄动，随遇而安么？

　　唉……想通了。

　　英贵妃扶着地毡子缓缓站起，神清气爽，迎风而笑。

　　小雪的这天，天蓝如碧。

　　没有人能预料到这样的一个美好的天气却给玄羽宫带来厄运。

　　大夙国皇帝在小雪的前一天夜里突然驾崩，遗旨敕令生前最宠爱的皇贵妃英氏陪葬。

　　皇帝之宝这阳刻朱红钤印那张薄薄的菱纸上跃然而现，出现在英贵妃的眼前，红色的朱砂印记似未干透，如火一般在纸上冉冉而燃。

　　自己的大意引来这般结局，错把青龙当蚍蜉。英贵妃努力的眨眼逼回眼里不断涌来的湿意。

　　“遗诏”也不是皇上的笔迹！！！

　　都说虎毒不食子，可却没人说这子不敢毒杀父。皇上的身体如何这皇宫权利旋涡中心的几个人心里谁都清楚。

　　英莲香深吸几口气，仔细的再看了下那“遗诏”，紧咬住嘴唇，努力的控制住自己即要夺缰而出的忿。

　　宫里已然大变，皇帝下葬之时还有一段时间，那些丧尽天凉的东西没把自己这个芒刺即时鸩毒 “陪葬”，而只是软禁在宫里有个几日喘息之机……这背后的用意自然是……

　　我的苍儿，这个手握重兵的龙华大将军。

　　不能，我得，好好想想。

　　“请贵妃接旨。”这张在玄羽宫混得极熟的的冷脸，以前可不是这番嘴脸。一朝天子一朝臣，这皇室天生的仆人更是早就练成审时度势的本事。

　　“滚！”

　　和这些人不人鬼不鬼，恩义不分的东西自是没什么好说，她从牙齿缝里挤出这个字。

　　*

　　与历史记载不同的是，英贵妃并不是随大行皇帝入地宫陪葬，而是……自焚。

　　把手伸向烛台的时候，她没有颤抖。抖动的是火苗，即使她的手握得再稳，依旧上下跃动，正如她此刻不安分的心跳。

　　她能控制自己的心意，却无法控制火苗的舞蹈。她其实知道手中小小的火苗转眼间就会变成熊熊的火焰，将曾经美丽和荣耀的一切……统统消弭，最终化为毫不起眼的尘土和灰烬。

　　再奢华壮丽的宫殿也有变为尘土的一天，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它们多么脆弱，曾经的庄严尊严在在这小小的火苗面前，通通抹杀。

　　她把火烛往自己书案上的书稿一掷，桌上那些散乱零落的纸页土同等待已久的花朵，在火焰中争先恐后的竞相开放。

　　她嗅到墨的幽香，是火焰中释放出来的一种味道，与出没于皇室家庭的旃檀、龙脑、麝香、沉香、瑞脑等尊贵的香味不同，过去，她从不知道原来墨纸燃烧后是这样的一种香味。有点象松木、青草、岩石、阳光……那代表着自由的纯洁味道，自己早已远离，她微微一哂。

　　还有参加让自己心动的一切，比如古玉上繁复精巧的雕琢，花瓶上贵金属绕缠的漂亮枝叶，锦缎上千针万线组织而成的神秘图案……火焰长袖翻覆之间，所有器物都迅速卷曲成枯叶般的灰烬。

　　也包括稍后的自己，终究归于尘土在风中散去。

　　面无表情的走过，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却瞅到那朵开得最艳的火焰之花，那正被妖艳的火焰吞噬的真是一朵花，是那朵早已干枯失去水分没有生命的玫瑰。多年以来她一直夹在自己最珍爱的那本诗集里，从不曾远离。那里，珍藏着一个孩子纯真的心。

　　英氏家族在夙家还没有成为这个北方王国的主宰之前，是这片土地原来的主人。可这个世界禀承着弱肉强食的游戏规则，很快地，彪悍的北方夙氏带骑兵而下，瞬间江山易主，日月更替。

　　时也，运也，命也。

　　英氏一族虽失去了江山，但英氏前几任族长却聪明的和夙氏积极通婚，从大夙国太祖皇帝开始英氏之女多嫁给皇室，以确保国内望族皇亲的地位。比如英家莲华，莲香，一个嫁给前太子（早夭，夙苍的父亲）；一个嫁给二王子（前太子代父皇亲征西夷而亡，排序第二的王子即升为太子）。

　　还记得莲华姐姐喜爱玫瑰，多病的身子经不住寒，小小的苍儿就立志在冬天要给母亲种出能在屋里盛开的玫瑰来。可是，这孩子的母亲却没有福气等到他亲手种的玫瑰开花的时候。

　　“苍儿，记得，娘走了以后香姨就是娘，你待她孝顺她就象对待娘一样，知道么？”缠绵病榻的英莲香清醒的时刻对自己的儿子说。

　　“恩。”

　　“娘喜爱玫瑰，你父亲在的时候总让大内最好的花匠种一畦最美的玫瑰，春夏之季每日清晨第一朵盛开的玫瑰只会出现在娘的梳妆台前。”

　　“恩。”

　　“娘的身子不好，如果娘走了，你真种出了冬天能开的玫瑰，记得也要把第一朵献给姨，娘在天上看到才会高兴。”

　　“恩。”

　　“你看这个少言寡语死心眼的孩子，我都不知道他听懂没，快6岁了，话还是这么少……”英莲香对着妹妹无奈地笑着。

　　“他还小啊，姐姐放心，我会待他如亲出。”

　　莲香还是不放心地拉过儿子小小的手，正视着他的眼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儿子，答应一个人的话，就是承诺，记住娘说的话，君子一诺，如山。”

　　“嗯……”苍重重地点头哼出来的声气儿，大了些，却依旧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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