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花染录

　　天历十年 卯月

　　平安京的第一阴阳师，叫安倍晴明。他不会医术，但道行过人。不少人建议我，如果到了走头无路的时候，试试去求助这位阴阳师。
　　我问了引路的小鬼，得知安倍晴明的府邸在平安京郊外不起眼的一片藤林之后。
　　走过石桥，看到并无牌匾标识的宅子。门前没有侍卫，门户大敞，偏头往里头探望，可以看见庭院。若不细看，这庭院与外头荒野没什么太大差别。杂草拦路，似乎从没有人用心打理修整。
　　我走进去，远远听见有人嬉闹玩笑。
　　一人佩弓。一人执杖。一人握伞。除此之外还有一人，端坐在藤树下桌案边，乘凉快意。兴许是我的拜访太过莫名突兀，庭院中原本往来言语戛然而止。他们齐齐看我，等着我诉说来意。
　　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桌案前，向上位行了见礼。随即从袖里取出画卷，放在安倍晴明的桌案前摊开。是虺毒侵蚀的缘故，画中物象已有部分褪落失色，从画卷边沿处微微绷裂隙痕。
　　拿弓那人有些不耐：“这补画的事情，你应该去找宫廷里的一等一的好手伊藤大人，来找晴明做什么。降妖除魔可不是过家家，不能随意拿来开玩笑……”
　　“博雅。”他话没说完。拿伞的少女在一旁制止，示意噤声。
　　没心思解释。我试图在他脸上看出具体什么想法，找到任何一点希望。可惜，安倍晴明面色如常，只好奇了片刻画中端倪。
　　“拜托……拜托大人”我躬身垂眸，“我想让她活着。”
　　有求于人的人要把姿态伏低，这是伊藤教给我的。没有人先天有义务有心情帮人做事，这是我之前求诸四海的时候，那些法力高强的人教给我的。安倍晴明不是普通的阴阳师，我还没想好怎么才能请的动他。
　　“让画活过来”源博雅又急了，“你当降妖除魔是变戏法吗！”
　　不由自主攥紧双手，手中闷出汗水。我当然知道这事情并不容易，可一码归一码。旁人的话我不理会，只要是安倍晴明说可以，那就可以。
　　“晴明大人何不一试？”蓝衣女子在一旁，手中权杖泛出淡淡蓝芒，似有乾坤。
　　安倍晴明听言也没急着表态，故意吊着人的心思。
　　那拿伞的少女忍不住催促：“晴明，你帮帮他嘛。”
　　“神乐，不是我不愿意救。只不过我今日救活了画卷，明日跳跳妹妹让我救活她的番茄，再后天金鱼姬让我救活她的金鱼。”晴明调侃，“总得给我个这么做理由吧。”
　　“番茄是狗、金鱼是鱼，救便救了。这就一幅画，晴明你托什么大。比丘尼你也是，别帮腔。”源博雅仍旧是那套说辞。
　　他们一人一句争辩起来，我在此处拘谨得不太合拍。
　　好不容易想起我，安倍晴明眯起眼、瞳中幽邃，合折手中的纸扇。我回过神，瑟缩和退意油然而生，害怕对面回绝。
　　“我可以帮你。”
　　我抬头望着他，心中渴望，浸溺在海中想抓住浮木。
　　“但是你要做我的式神。”
　　海中的浮木随着波浪浮沉，我抓不住。
　　“做式神不好么？有我安倍晴明一日，旁人便不敢欺你们一日。”
　　好，好得很。以后不要说游山玩水，就连流离颠沛都成奢望。
　　世间许多妖怪是希望有个阴阳师作归宿的，有属于妖怪自己的名字、有主子辛苦为他攒下的功勋御魂，还能有一展才华的用武之地。
　　可那是别的妖怪，不是我书翁。
　　纵使我愿意，但是花鸟不能。哪天她醒过来了，我还等着和她一块，看九州四海时移事易，看日月星辰西落东升。
　　安倍晴明不知道我的顾虑，以为是我心中傲气不愿俯首称臣，然后磨磨唧唧地踌躇犹豫。
　　“你不愿意？”
　　“诶哟，可以就说‘是’，不能就说‘不’，扭扭捏捏的，能不能有骨气一些……”
　　“博雅！”
　　“说不准书翁先生和别人早有约了呢？”
　　“约？什么约？多大的事啊。”
　　“你若是不愿意，我怕是不能帮你。”
　　“晴明，我们不是说好了帮他的么？”
　　我从怀间抽出一袋御守，递给安倍晴明。镜姬在御守袋中，不安分地向外散出寒意，刺得我手指冰凉。
　　四人惊讶，停下来看看御守、又看看我。
　　“我既不能打，也不会医，比不上镜姬更可靠。只拜托……拜托大人，救救她罢。”

　　安倍晴明留下花鸟卷细细端详、点头说会帮忙，御守等到该拿的时候他自然来取，然后让式神带我住进他宅子里的西厢。
　　一进西厢，关上屋门，我便被强力压制在墙边。镜姬怒意横冲，一脸不可置信地拽着我衣领前襟，眼中似有利刃想要将我千刀万剐。
　　“不能打、不能医，比不上镜姬更可靠？”
　　“什么‘似长姊’？信了你的鬼话！”
　　“我知道你凉薄，可真是意料不到你会绝情到我的头上。”
　　“是不是活该御魂就是个死物？你需要的时候，你就巴结；你不需要了，就随意扔掷？”
　　声声质问如晴天霹雳。劈得我寸断肝肠、不能言语。镜姬气极，怒目圆睁，眼中红丝密密。后来骂累了，开始在西厢屋内肆意翻砸。
　　屋内的器皿用具碎在地上，七零八落。
　　“我可是自打你还是个小小小妖开始就跟着你的了。”
　　“记得你那时候连只九命猫妖都打不过，坐在地上哇哇地喊‘姐姐姐姐，快帮我’。”
　　往事历历在目，我不忍心细细回想，强压心底悔意：“晴明手下不乏厉害的妖怪，你跟着他，能有个更好的去处。”
　　“去处？”镜姬激起怨愤，语中哀戚，“书翁……”
　　世上有多少阴阳师会用镜姬？除去那些心术不正的宵小之辈，哪个用的不是被连带嘲讽胜之不武、恃强凌弱？
　　“是不是上回我伤了花鸟你还在埋怨我？”
　　“还是上次我耍性子不帮你击退大天狗，你记恨我了？”
　　我第一次看到镜姬褪去了刁蛮娇纵的外衣，只留下失措和无助。

　　安倍晴明没有食言。
　　他坐在案前，替我重新画了一幅。我在他身旁日日看守，生怕错过了哪一步、出了疏忽。
　　重画完的那一霎，花鸟画样也被虺毒腐蚀殆尽。安倍晴明双手结界，又在新画上划白色印状，喃念咒语：“生。”
　　我将全部希望寄托。
　　画卷延展，画中女子窈窕出世。
　　蚕眉水目，淡脂绛唇。
　　“花鸟？”我心中焦虑稍缓，冲花鸟急唤。
　　听见呼喊，她朝我看过来，却再没有什么反应。姿态孤高寡淡，看我就像看尘世蝼蚁。
　　“召唤我出来的，不是大人你。”
　　她声音清冷，不容置喙。
　　是花鸟卷，却不是花鸟。幽幽凉夏，花香四溢，唯独少了那抹檀丝味道。
　　我回到屋内尝试搜寻脑海中的记忆，也学着拿墨笔去摹画。可等到落墨沾污了画纸，还是没能完整地描绘一笔。
　　“书翁，你不要太难过。悄悄和你说，晴明他是只狐狸，可爱开玩笑、捉弄人了。说不准花鸟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就是他搞的鬼。总有一天呐，她会想起来的。”神乐在一旁探着我的脸色，双手捧着零食，向我讨好。
　　我没有回绝，从那捧吃食里挑出一颗饴糖，拨开糖纸塞进嘴里。禁不住皱眉抿嘴打了个哆嗦，舌尖传来苦意，我又剥了几颗塞了满嘴。嘴里苦，总好过心里苦。
　　吃得太急，呛到了喉咙。气息一时不畅，憋涨得眼眶发酸，流下泪来。泪水止不住，眼前视线渐渐模糊。神乐慌了手脚，把手帕塞在我的手里。
　　我没有拿来擦拭。不过是呛到而已。

　　不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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