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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水(1)
阴影笼罩。源自血脉深处的威势轰然压下。天幕微微震颤,碎金般的光芒张合褪色,沁出衰腐锈迹。
宿怀星身处风暴中心,掐诀的手势松了又紧。
盛凌霄面无表情。
恐吓。
讥讽。
你要驱逐龙裔。好,我就是最大的龙裔,我站在你面前,你想怎么驱逐我。
……
随口说说而已啊。
恐怕盛凌霄恨的就是他随口胡说。
行吧行吧。
魔尊能屈能伸。
宿怀星敬业地踉跄半步,摇摇晃晃站稳身子:“……掌门……今日之言,我……省得,定当守口如瓶……行止合宜。”
盛凌霄未必看不出他在演。不重要。掌控全局的强势方不需要吉祥物心悦诚服。盛凌霄要的只是他约束言行,维持“道君”应有的体面规矩。演在明面上,反而变相坦诚:我愿意遵守你的规则。
果然,盛凌霄对他高效表态比较满意,压迫感撤去,恢复冰冷本相。
泛着金石光泽的瞳仁盯住他。
以前不觉得。现在知道这家伙身负龙血,那眼睛跟毒蛇似的。
“道君颇会骂人。”
“哪里哪里,略有心得。”
宿怀星极具高人风范摆摆手。
一天千八百人不重样叫骂你也能成檄文大师。
无他,唯耳熟尔。
盛凌霄道:“若解经得此半分功力,便足矣。”
“……哈。”
宿怀星听懂了,装都不装。不可能的,本座不可能念你那个破经,别想拉我补习。
盛凌霄没打算放过他,不容分说让他跟着走。宿怀星步履拖沓,来到掌门待客的偏殿。
里面已有两人等候。
镜天宗主,善渊观主、盛凌霄真把人请来了!宿怀星随行随演,虚手捧心不堪重负,似被眼前阵仗所惊。这一套不大能忽悠盛凌霄,但架不住他有同伙。荀奕主动上前:“道君这是怎生了?”
观主笑容凝固,唯恐“大圣人”遭遇不测,紧张道:“怎生了?”
镜子照啊照。
荀奕皱眉不语。
当着掌门的面,神识勾连,同流合污。
‘道君好大的动静。想做什么?’
‘两件事。一,朱雀神火,找到火种下落。二,牵制盛凌霄,他盯得太紧。’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我有这本事,何不飞升上界?’
‘……你不行就说不行!’
‘我不行。’
宿怀星心头火起。投诚之际花言巧语满坑满谷,只差剖心明志;临到差遣办事,出工的还是一张嘴,没用的东西!
荀奕装模作样诊了诊脉:“道君灵台染尘,好在根基牢固,静心调养即可,并无大碍。”
宿怀星做出个气喘微微神魂不定的病相,一边撂挑子,一边长吁短叹:“唉,是我无用……”
观主塞来清心凝魂的上品丹药,笑容坚定有力:“不急。养病要紧。”
荀奕附和:“千秋大计,岂在一朝一夕?”
盛凌霄冷眼旁观。
瞪吧。你又不通药理。眼神钉穿又怎样。宿怀星有恃无恐,怀揣满满的病资,慢悠悠转回两忘峰。
远远的,便看见一个瘦小身影。
宿怀星登时松了劲,快步走过去,握住徒弟微凉的手:“怎么在这儿站着?等多久了?累不累?”
燕以泽欢快道:“不累!这里好!看到山路,看到云路!”
宿怀星就笑了。
先前教以泽辨认山径走向,以泽记住了,还把天上御剑的痕迹叫做“云路”。说着,软软地扑进怀里。那么细瘦一把骨头,一天天长起来,再过些时日,该开蒙了。
宿怀星找来几本实修典籍,翻了翻,云里雾里。他修炼和玄门正宗不是一个路数,杀人放火他在行,炼气筑基……不会啊。青云山道法正统,适合打根基,他又怕徒弟染上仙宗的骄矜浮气。
两相权衡。
还是修行比较重要。
宿怀星道:“以泽想不想去学堂上大课?和同龄弟子一起修习?”
燕以泽显然有些失落。
懂事地点点头:“好。”
剑堂位于镜湖以西。相比云遮雾绕的天门山,威严庄重的明镜台,它显得那样锋芒毕露。湖边那座水榭,分明是古朴典雅的风格,偏偏杀出几分咄咄逼人的锐气,湖光山色都比别处肆意些。
宿怀星曾经转过两圈。本着刺探敌情的雄心壮志,找找机会下黑手。然后他就不想来了。
这鬼地方,剑意自生,如露如电,如影随形,无所不在,无时不在,无数看不见的锋芒掠动,修为越深越难忍受。
宿怀星道:“感觉如何?若有不适,定要告诉为师。”
燕以泽道:“还好。”
剑堂剑意遇强则强,新进的弟子修为浅薄,并不直刺筋骨。宿怀星明白道理,心里总没底,想再瞧瞧看看,陪徒弟前往启蒙学舍。
今日讲炼气法诀。
燕以泽作为补学生,安排在最前的位置。
宿怀星向授课长老颔首致意,到后排角落坐下。这堂课基础中的基础,宿怀星听天书一样。真气还要导引?真元还要炼化?不知道啊。他随取随用。
授课长老讲完此节,投来期盼的目光,盼望师祖指点一二。
宿怀星佯作不知。
埋头掰纳戒。
【……】
阴影一闪而过。
祂来了。
这念头浮起的瞬间,剑意骤然锋利,细细密密刺穿识海。燕以泽似乎察觉什么,悄悄回头望。宿怀星递去一个眼神,略作安抚。
几乎同时,他看见、万物衰亡投下一道寂影,约莫,是个“燕”字的轮廓。
‘滚!!’
宿怀星不管这是威胁还是蛊惑,意志在虚空里燃起朱红的火,执念、妄念、生念,直撞向不可知的深渊。
撞了个空。
阳光透过窗格,将明暗切割。
他看到第二个字。
水。
……
时间还在流动吗。因果还在纠缠吗。他身处混沌与现世的交界。分不清是梦是真。是生是死。他活着么?捅碎心脏还能活么?一遍遍抚摸心口,完好无缺,起——伏——
“师尊……”
他惊怔。手被人握住,凉意浅浅覆着,心口灼烧的痛楚熄灭了。他听见声音,软的,碎的,逐渐清晰,如同晓色微明远山的轮廓,将魂魄坠到实处。
“不痛……”
燕以泽鼓动脸颊,对着他的掌心轻轻吹气。宿怀星眨眨眼,不像平时那样抱抱徒弟,反而向后避了避。
燕以泽困惑地仰起脸。
宿怀星压抑魔念,只怕脏了他的神识,故作轻松道:“课业可还跟得上?”
“嗯!”燕以泽乖乖点头,“我会好好学的!”
宿怀星叮嘱些“用心”“但也不要太累”之类的闲话,确认徒弟没有异样,放回去听课。他起身,缓步走出启蒙学堂,迎面就是浩渺波光。
玉镜湖。
剑堂之畔,明镜台下,映照山门,也映照人心的……
水。
天光。云影。水近看更清。指尖触到湖面,涟漪一圈圈荡开。
“道君?”
宿怀星循声望去。来人一副教习打扮,脸熟,好像是春议求情那个,林、什么来着?
“弟子林瑶,拜见道君。”
林师郑重行礼,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宿怀星瞥见她身后搁下的水壶,稀奇了,玉镜湖还能打水?不怕违反门规?
林师解释说:“望兰身负龙血,天生亲水。若完全放任,恐其沉溺本能;若强行隔绝,便是断送根脉,于修行有损。”望兰年纪小,把握不住分寸,她这个做老师的,只好多照顾一些。
玉镜湖澄澈清正,灵气沛然,正适合修炼控水。她禀明掌门,定期来取少许。
宿怀星听着,不动声色说道:“我看这里不像天然湖泊,水源从何而来?”
林师道:“祖师爷从……”
剑鸣铮铮。
林师惊觉四周流转的锋芒,抱歉地笑了笑,拎起水壶匆匆离去。
宿怀星原地站了会儿,真想骂盛凌霄没事找事,他说说闲话也管?天光失色。剑阵显露峥嵘。他敷衍地低一低头,拖长语调唤:“掌门真人。”
盛凌霄道:“调养好了。”
宿怀星叹道:“时好时坏。此处景致清幽,我散散心,养养神。”他远眺山水,似愁非愁,“掌门真人也是龙裔,不知如何控制龙性?”
仇恨酝酿着,越是满怀恶意,越是轻描淡写,字句精准,直戳痛处:
“李太平以前带你玩水么?”
他饶有兴致等待,想看看这块万世基石是否动摇。泛着冷光的眼睛盯住他,静无波澜,端端正正说:
“不曾。”
宿怀星道:“那是怎么弄的?”
盛凌霄再次开口,简单又平淡地坦白:“放血。”
宿怀星愣了愣,下意识一瞥,宽袍大袖瞧不见手腕可有伤痕。
要不说人不能有弱点呢。
他想到以泽……伤痕累累血流不止……心软了一下,刻薄话说不出口了。
盛凌霄道:“龙善淫,主春生,触之则草木发孽。龙血亦如是。泄其过量,制其狂悖,循环复生。”
宿怀星撇开视线,含糊应声:“……哦。”
盛凌霄道:“到我洞府来。”
“干什么!?”
“你精神不错,讲课能听进去。”
“……”
他以为盛凌霄自揭伤疤,原来是预备上课?啊??什么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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