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大雁皇宫，太德阁。此处离宣政殿不远，是早朝之后，皇帝与重要大臣继续商讨国事的地方，也就是民间所说的内阁。
　　今日太德阁中，君臣气氛并不愉悦。
　　“皇后娘娘到。”
　　陈静淑踱进太德阁，第一眼便看到负手背立的皇帝与他脚下散落的金黄奏折。端坐两边的众大臣见陈静淑来，纷纷起身抬手见礼。
　　“众爱卿免礼。”陈静淑颔首，目光掠过众臣之后，不着痕迹的在丞相脸上停留了两秒。她淡淡移开目光，随意捡起旁边的一份奏折，粗略翻了翻后，笑问道：“这又是何事叫陛下苦恼了？”
　　“皇后，你可算来了！”皇帝立即转身，向陈静淑走了两步之后，激动的握住了陈静淑的手。可是马上，他放开了陈静淑的手，又转身去桌案上拿起一本好好放着的奏折，双手递给陈静淑：“皇后你看看这个！”
　　“翰林学士，周敖。”陈静淑翻开第一页，念出上面的名字，道：“若臣妾没有记错的话，这位因是当届文状元吧。”
　　“不错，周敖就是当届由陛下钦点的文状元。”太师在皇帝之前开口，着重加强了两个字的音。
　　陈静淑一边浏览着奏折内容，一边空下一字手轻轻拍了拍皇帝手背，与太师淡声道：“既然是陛下钦点，那么想来他也定是有真才实学。”
　　“他可真有！”皇帝收回看向太师的不岔目光，转眼指着奏折与陈静淑兴奋道，“皇后你看，他想重修济渠开运河，这胆魄可真不小。”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陈静淑此时已大略看完奏折中的内容，稍许思考之后，她看向皇帝点头，“这是个有心之人。”
　　“济渠，乃是前朝废弃水利工程菱皇运河中最重要的一段。倘若济渠能得以修成，则必然打通我大雁之南北水路！陛下，这是个好提议啊！”陈静淑又道，思及菱洲与皇都两地的地位，她的语气不免有些激动。
　　“朕也觉得是个好提议啊！”皇帝再度握住陈静淑的手，之后在与她四目相对中，话锋一转：“只是朕虽有心采纳状元意见，可太师与丞相却并不同意朕。”
　　太师与丞相闻言，坐直了方才靠在椅子上的脊背。
　　陈静淑知道皇帝的言下之意，于是看向太师与丞相，轻声问：“此事若成功在千秋，两位爱卿又为何不愿呢？”
　　“娘娘。”太师站起身，向陈静淑满脸严肃的朗声道：“此兹事体大，您一深宫妇人难免有所不知。”
　　“哦？有何事是本宫不知的？”陈静淑笑问。
　　“娘娘有所不知，前朝大周哀帝之过，尽半数源于修建菱皇运河。”
　　“此亡国之君，修运河时挥霍无度、劳民伤财，至天下百姓食不果腹，民不聊生、怨愤四处。故我朝先祖揭竿而起，举大义而杀哀帝，方才还天下清明、百姓太平。”太师侃侃而谈，言语间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话至激动时，他一下子指向陈静淑，眉毛倒竖脖子上青筋暴起：“娘娘，您贵为一国之后，不以先祖为榜样引导陛下。反而欲诱陛下重蹈前朝亡国覆辙，是何居心？”
　　他似乎是为振聋发聩而说得尤其大声，陈静淑静静听着他的训斥，从头到尾神色未变，只是抬手优雅的轻抚了下被吵到的耳朵。
　　“太师，你这话老臣可就听不下去了。”太师话音一落，最先说话的不是淡然的陈静淑，也不是眉头紧锁的皇帝，而是他对面一直气定神闲饮茶的丞相陈安义。
　　“皇后不过顺陛下之意，你何苦对她锻炼罗织？”
　　“哼。”太师俯首冷哼，背过丞相去，“娘娘是你女儿，我不于你这护短之人多说。”
　　“陛下。”太师向皇帝，似乎苦口婆心：“以史为鉴，重修运河是一劳损根基，使民心动摇之事。我等万万不可啊！”
　　丞相虽刚才反驳了太师，但这个时候，却和太师一样拱手道：“老臣以为太师所说言之有理。陛下，停修运河废弃济渠乃是太宗的意思。太宗在时，曾三申五令后世子孙，万不可效仿周哀帝。所以……”
　　“够了！”丞相话未说完，皇帝就大喝一声，暴躁的一拳敲打在桌面上，并且大吼：“你们这些老臣，就是不想遂朕的意。”
　　“朕是一国之君！”
　　“陛下息怒。”一声之后，太德阁中为数不多的臣子与宫人齐刷刷跪地高呼，除太师、丞相与皇后之外。
　　真是孩子气啊。陈静淑在心中悄然叹息，上前抓住皇帝的手，在那骨节通红处轻轻揉磨，并温声哄道：“陛下不必动怒。太师与丞相也不过是百姓考虑，尽官员之责，又怎么会是为不遂陛下意呢？”
　　“你觉得他们说得对？”皇帝不满的看向陈静淑。
　　“臣妾不觉得。”陈静淑摇头，即向皇帝又向太师、丞相道：“太师与丞相之言，都只对了一半。”
　　“皇后……”太师又想说什么，刚出两句就被看到希望的皇帝急切打断，“她是朕的皇后，一国之母！你怎可对她无礼？”
　　“臣……唉……”太师只得闭嘴，坐回到位置上去，而丞相从头至尾都不似他这般激动。
　　陈静淑于是淡然的继续道：“依照丞相所说，太宗确实曾提及，后世子孙当以周哀帝为诫。然而太宗这句话的意思，应是告诫后世子孙，不可学周哀帝骄奢淫逸、耽于美色、荒废朝政。”
　　“据我朝史纪所言，太宗即位后十六年，有官员赠送其一副前朝丹青手所绘的哀帝盛宴图。太宗得图，先大赞丹青手功力了得，笔下人物栩栩如生、吴带当风，其中周哀帝神情得意恍若仙宫之主。官员闻言，以为太宗喜欢，故太宗讨要封赏。”
　　“然而太宗却并给予他封赏，反而是将他拿下杖责五十。之后太宗将盛宴图焚烧，在炉前感慨‘千古荒唐百姓苦，告知后世以为鉴’。”
　　“这是太宗第一次以哀帝提醒后世人。本宫想，这应当就是父亲刚才所言的依据吧。”陈静淑终于停下了滔滔不绝，收声淡笑着看向闲坐的陈丞相。
　　皇帝根本就不知道到底是否有这么一件事，故此只得迷茫又期待的旁观者。
　　“不错，确如娘娘所说。”陈丞相瞥了眼陈静淑后点头，不再多说。
　　太师见陈丞相不再多言，马上开口道：“那是他丞相说的，可不是老臣说的。老臣刚才所言，也是有史可寻，人尽皆知的。”
　　“呵。”陈静淑轻笑，“就是要先说完丞相的，再说太师你的。”
　　“哦，那老臣就看看，娘娘的巧舌如簧。”
　　陈静淑将刚才合拢的周敖奏折展开，看着奏折，缓缓问太师：“太师以为，周哀帝修菱皇运河时，错在何处？”
　　“想来定是因为周哀帝不顾国库空虚与连年灾荒，强修运河、大量徭役、极缩工期，使国中青壮死于劳苦，妇孺死于饥贫，至农无万户、民不聊生。”陈静淑不待太师回答就抢先开口，话末再盈盈笑问太师，“对吗？”
　　“没错。”太师没办法否认，但是站起身问陈静淑：“娘娘既知后果，又为何将百姓可能的苦难视若无睹，妄图重现悲剧？莫非，你希望我大雁变成大周？”
　　“唉，太师切莫来欲加之罪。”陈静淑叹息一声，脸上笑容也淡下去，她将奏折转向太师，道：“如果太师将这折子用心看了，就不会有这种想法。”
　　“这折子老臣已看过许多遍，烂熟于心了。”
　　“呵。好吧，既然太师不想再看这折子，那便就由本宫来说吧。”陈静淑将奏折放回桌案上，眉目间尽是精光。
　　“太师是认同本宫所述的哀帝之过的。”
　　太师不言，紧盯着陈静淑。
　　“那么刚才哀帝之过的第一条，不顾国库空虚与连年灾荒。”陈静淑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这一条，是与我朝国情全然不符的。”陈静淑抬眸凝望向皇帝，“陛下与先帝皆是圣明之君，大雁在明君治下繁荣昌盛，国泰民安。即灾祸不起，又有列国供奉、四方来朝，显然是盛世。而我大雁国库与粮仓经世代积累，可是无比的丰厚啊。”
　　“所以这哀帝的第一条罪过，在我朝是万万不可能的。”
　　“太师，你认为本宫说得对不对？”
　　“……”太师无言，看了看含笑的陈静淑，又看了看她身后完全以为然的皇帝，只能咬牙道：“娘娘说得没错。”
　　“好。”陈静淑微微点头，“那么接下来的，‘强’修运河、大量徭役、极缩工期。”
　　“其实这几条，只用一个字就能解决了。”
　　“什么字？”问话的人是皇帝。
　　陈静淑吐出一个字：“缓。”
　　“缓？”
　　“是啊。我们只需延缓工期，不急功近利，不予百姓压力即可。”
　　“太师。”陈静淑唤太师，循循善诱：“今时不同往昔，我大雁泱泱大国、国力昌盛，其实它前朝周国可比拟的？所以你怎可以前朝之论，断我今朝之事？”
　　“况且。”陈静淑话头一转，又道：“太师您应该不是不知道吧？菱洲对于我大雁来说，是个意义非凡的地方。况且若通菱皇，则同敏州、岩洲、岭南。”
　　“且不说菱洲鱼米之乡、是我朝商贾聚集之地。就是途径的岩洲，也是我朝的铜铁重要产地。还有敏州，敏州为我朝军事枢纽，也是我大雁百万雄师的大本营。”
　　“若是运河修成，将这些地方与长安紧紧相连，对我国的商贸与军事来说都是一件极大的美事！”
　　“可百姓会怨！”太师逞强道。
　　陈静淑勾唇，“百姓一开始不解状况，或许会怨。然而只要朝廷能及时应对，告诉他们运河的意义，以及优待民工。久而久之，百姓也一定能理解不会再怨。”
　　“哼！”太师坐下，一脸不想多说的样子。
　　陈静淑偏要问他：“太师是认同本宫的说法了吧？”
　　“娘娘能言善辩，老臣说不过。”太师直接拂手。
　　“那么父亲呢？您认为本宫说的话可行吗？”陈静淑又问陈丞相。
　　陈丞相放下茶杯拱手，“微臣听娘娘这一席话，茅塞顿开。运河之事，如若能成，定功在千秋。”
　　“陛下。”陈静淑看向因她语速过快，而一直跟不上发展的只知道点头的皇帝，轻声道：“成了。”
　　“成了？”皇帝一拍手，开心的问她：“朕可以修运河了？”
　　“可以了。”陈静淑温柔道：“太师与丞相都理解陛下您了。”
　　“陛下！”陈丞相这个时候站了起来朗声道，太师以为他还有话可说，所以猛然看向他。然后陈丞相出列，一撩衣摆跪下，与皇帝：“此等重事，微臣愿助陛下一臂之力！”
　　“哦？丞相想做什么？”皇帝问，有一些好奇。
　　“微臣有一小儿，对水利之事颇有见解，如今在户部为官。微臣斗胆，请陛下允小儿以微臣之名，协助户部与周状元共同完成这一壮举！”
　　“无耻小人……”太师闻言，在座位上咬牙切齿的默念。
　　皇帝沉思片刻，然后问身边的陈静淑：“皇后以为如何。”
　　“这……”陈静淑沉吟片刻，随后在丞相的目光中，与皇帝：“臣妾认为，丞相的建议可信。运河之事牵扯众多，若是能得丞相支持，想来定是可省却不少事端。”
　　“不过这建议之人即使周状元，那么还是让他与户部主掌此事吧。”
　　“微臣也是这个意思。”丞相接着陈静淑的话开口。
　　皇帝欣然点头，摩挲着陈静淑的手，道：“那就这么办，朕明日就将此事恭祝天下。”
　　“丞相，你可给朕养了一个好女儿啊！”皇帝说罢又补了一句，不知是否是真情实意，陈静淑垂眸但笑不语。
　　“陛下。”太师又开口，“老臣只说一句。”
　　“祖训有言，后宫不可干政。”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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