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

　　秋日热度不减，空地里稍站上片刻便能让人汗流浃背——
　　西三里旧车市场里，泰兴车厂的卷帘门高高甩在顶棚下，畅通的空间与室外几无阻隔，头顶仅是打出一片矩形阴影，却仿似划出了两个季节。
　　车厂里阴凉，不知从何处卷来的细风有一下没一下刮着人的后脊梁。厂房里停着三四辆有待整饬的二手车，间或有喷漆和钣金的动静在毫无障碍的空间里回荡，伴随着机器偶尔的鸣叫，竟意外地和谐。

　　竹躺椅上倚着个年过六旬的男人。
　　男人皮肤黝黑，露出的手臂上纹着一片看不出意头的复杂花纹，刺青下的小臂肌肉结实，并未出现上了年纪人那种皮肉渐远的松弛感。他眼睛不大，眼尾被岁月重重压下去，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三角眼。细细看去，这人的鼻梁、唇形、面部线条……一概乏善可陈，走到街面上去也只会叫人认为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人。

　　“来了？”男人抬起眼皮，看一眼站在他面前，遮住了天光的陈江河，一指旁边的小马扎，“坐。”
　　男人别开眼，视线扫过三米外正观摩技师修车的穆阳，“那小白脸跟你一块儿的？”
　　陈江河一笑，“是。”

　　男人伸手掸了下裤缝上落的烟灰，胳膊撑在竹椅扶手上，支起上半身，凑近了陈江河，“看在和你爹的交情上，叔劝你句，这波水就甭趟了，深着呢，容易没过你这脑瓜顶儿。”
　　陈江河摸出来烟盒，敬给男人一根，自己也叼了根，“叔，旁的我不管，我就管谁杀人谁偿命。”

　　男人食指在他手臂上轻点了下，“有些事，点到即止便行。”

　　穆阳像个白丁一样在车厂里参观，技师们知道他是和陈江河一块来的，也没人管他，都在埋头干自己的活。
　　转了一圈，大约是感觉到无聊，穆阳溜溜达达出了厂房，沿着细长的通道开始一家店一家店逛起来。

　　为什么要跟着陈江河来旧车市场？
　　不知道，直觉。
　　为什么要打听黄兴案的来龙去脉？
　　目击者么，好奇。
　　为什么不告诉陈江河你们是高中同学？
　　……

　　穆阳脑子里开了弹幕一样刷刷划过去几条。
　　不知不觉间，他缓缓停在一辆看似簇新的宝马X5前，锃亮的车玻璃映着他略显瘦削的面容。
　　是，当然记得陈江河了。
　　当年的二十七中见证了两位同学的辉煌，一位是别人嘴里天才般的少年——穆阳，另一位就是为非作歹、上蹿下跳的校霸——陈江河。
　　按照陈江河当年那个路子，他现在应该是叼着牙签带小弟巡街的街霸。

　　“先生想看什么车？”一个瘦高的男孩从一旁走过来，笑容可掬，“我可以帮您介绍下。”
　　穆阳抬眼，正要开口搪塞，却不经意扫见X5后面那面墙上挂的员工照片。其中有个小鼻子小眼的男孩，在横向两排共八张照片中一下子就拽住了穆阳的视线——
　　是没来得及撤下么？穆阳想，可案发已经四天了，这种开门做生意的铺子就真不嫌晦气？

　　“黄兴死之前在盛隆干了半年多，这没什么可瞒的，市局随便一查就能查个底儿掉。”陈江河偏头喷出口烟，“可他不是自杀……泰叔，杀人不是杀鸡，从现场情况判断，不像是激情犯罪。”
　　元泰一愣，“啥？激情？”
　　陈江河笑笑，“就是说，凶手杀人不是一时冲动。”
　　“别跟我说这文绉绉的，”元泰摆手，眼底算计的光一闪而过，“你叔我一个大老粗，不懂这些。”
　　陈江河用脚碾灭的烟头，说：“按市局的速度，快的话下午就能找上门，慢也就是明儿了。叔，那点破事你瞒着没意思，我跟你掏个底儿，禁毒早盯上西三里了——你总不会连点风声都没收着吧？”
　　陈江河盯着元泰那双透着狡狯、狠辣的三角眼，不退不让。他把所谓的底线亮出来，等着元泰这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江湖吐点真东西出来。

　　元泰呵了声，仰躺回去，觑着陈江河，“黄兴是南方佬的人，三四年前，这帮人收了老九的铺子，把老家伙赶出了西三里。他们手里有东西，咱是惹不起，但这人啊，不能忒损阴德，那早晚要遭报应的。和黄毛沾的近的，一个叫晓雪，一个叫伍长昊，都有钱上面的关系——那边喷漆的二饼跟黄毛熟，昨天你给我来电话，我顺嘴问了几句。”
　　陈江河视线落在二饼脸上，后者茫然地看过来，最后勉强挤了个客套的笑。

　　“我去问问二饼。”陈江河站起来，从善如流，打算把祸水从元泰这老家伙身上引走。

　　“等等，”元泰喊住他，粗黑的眉微微挑起，“大侄子，叔还是那句话，这地方水深，甭往里趟——还有，杀人的断不是南方佬，为了你这条小命，那根线别追了。”
　　陈江河一时怔忡，眨眼的刹那竟觉得这个躺在竹椅上的男人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他身上那股锐气或者说是戾气，似乎已被岁月把表面那层坚硬的壳给锉下去了，露出里面红白相间的瓤，再难有说一不二的威压，叫人闻风丧胆。

　　穆阳在店里慢悠悠逛了一圈，收获了伍长昊的一张名片，同时旁敲侧击地打听出一些不知道算不算线索的细枝末节。从空调房里出来，又被糊了一脸蒸腾的热气，穆阳左右看看，径直走回到陈江河车侧，点了根烟，慢条斯理抽完了。

　　“小穆医生，我劝你还是戒烟吧，你这人和香烟搭配一块儿特别违和。”
　　陈江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泰兴车厂出来，走回了停车的这一片燥热里。

　　“有消息了？”穆阳看看陈江河，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愉快至少说明他没一头撞钉子上。
　　“算是，”陈江河道，“真热，上车说话。”
　　他拉开车门，侧身上去的瞬间，目光扫过了穆阳方才走出来的盛隆二手车——那强烈反光的玻璃门后，隐约透出一个浅淡的人影。

　　坐上车，陈江河把空调开到最大，呼呼的风直喷在两人脸上，半分钟后，热风才逐渐凉下来，驱走了车内要将人烤熟般的热度。

　　“这个给你。”
　　陈江河低头一看，穆阳那好看的手指间夹了张名片。
　　“我又不买车，我要这……伍长昊！”陈江河尾音蓦地拔高，“不是，你怎么和他搭上了？”
　　“这不叫搭上，只是正常的销售人员和顾客关系——这个人，是死者黄兴的室友。”穆阳手指在名片上的三个黑体字上点点，“他说他老板发话，要等黄兴过了尾七再把展板上黄兴的照片取下来，叫善始善终。”
　　“……”陈江河一打方向，车屁股潇洒地甩起来，挤进了羊肠小道，“你在社区医院真是屈才了，我看你要不调市局干刑警得了。”
　　穆阳看看他，平静道：“抢人饭碗犹如杀人父母，我还是当大夫比较好。”

　　陈江河重重喷出口气，心说这人怎么骂人都不带脏字的，要骂回去还挺费劲，不光费劲，还容易显得我小家子气。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和小白脸计较。

　　穆阳还保持着端正的坐姿，丝毫不关心旁边时不时投过来不甚友好目光的陈江河又在脑补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剧场。
　　“泰兴车厂和盛隆二手车中间只隔了两家店面，其中一家在停业转让状态，从地理位置上看，这两家在旧车市场里的位置都十分偏僻，如果不是靠口碑营销，那可能早就关门大吉了。这种情况下，两家的可以说竞争激烈又可以说互相依存，正常推测，员工们可能私下里彼此熟悉，甚至会发展成为某种程度的‘小兄弟’。”穆阳转过头，扫了眼陈江河，“陈警官，你就没打听点额外的消息出来？”

　　陈警官被他一句话刺激了，当即在方向盘上拍了一巴掌，“兔子都到嘴边的哪有不咬的道理！小穆医生我跟你说，你不能太……”
　　“叽——”
　　轮胎擦过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陈江河瞬间抬手挡住了副驾上正偏头看他、被急刹车猛地一掼的穆阳。穆阳被安全带一勒，霎时捂着嘴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吓得陈江河手足无措，咔地解开安全带，笨手粗脚地把爪子搭在穆阳那明显能感受到脊椎凹凸的后背上拍了两下。
　　“……”
　　穆阳感觉自己的肺在陈警官的帮助下可能要从嘴里吐出来了。
　　“不、不用。”
　　他推开陈江河的手，两人一起抬头看着对面警车上下来的人，一时间，谁也没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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