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

作者:林子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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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何年归期


      他不喜欢提关于自己的事,不管是过去还是出身,好似对柳十七而言,这些都被抛弃在了从前,于是变得难以启齿。
      可方才听了那么多,要他干脆利落地拒绝,柳十七却做不到。
      柳十七的手指捏着衣角良久,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才缓缓道出身世:
      “小时候……我家里住在长安,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一个兄长。四岁那年生辰刚过了不久,兄长去私塾没回家,爹的仇家却追上门来,娘把我藏在后院的枯井中。我不敢哭,憋了一天一夜,不知道兄长后来怎么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枯井里阴冷,后来发起高热,却突然得了救——是左念。”

      封听云露出个讶异的表情,随后若有所思。
      柳十七:“我烧得太厉害,始终想不起父母和哥哥,所以他带我去宁州,告诉我以后都不用害怕。一年后我认识了闻笛,他们是在西秀山对我最好的两个人。不论后来我知道了什么,左念始终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师父。伊师父所说学艺,我并非没有想过,可干脆地叛出西秀山……我心里,始终是不愿意的。”
      他沉浸在伤感的情绪中,短暂地失去了对周围的观察,自然没看见封听云与解行舟飞快地交换了几个眼神。他们的交流炉火纯青,不需要寄托言语就能读懂对方的意思。

      封听云挑了挑眉毛:“在长安,父母被仇家追杀,是我想的那一件事吗?”
      解行舟抿唇:“可我得到的消息,分明应该姓闻。”
      封听云干咳一声:“你不可靠,此事有待查实。”
      解行舟又翻了个白眼:“哦。”

      这两人的小动作,柳十七一无所知,他灌了自己一口滚烫的茶水,似乎在那难以言喻的痛感中找回了些理智,继续喃喃道:“我不知道伊师父为什么一定要教我功夫,天上不会掉馅饼,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代价。”
      封听云皱眉,说话不太客气:“这话谁教你的,左念?”
      柳十七没想那么多,下意识地摇摇头:“闻笛。”

      话说出口他才后知后觉地惊讶,慌忙抬起头见封、解二人的反应。意料之外的,他们两个表情一如之前,没什么大的起伏,解行舟唇角上扬的弧度扩大了,意味深长地朝他弯了弯眼角,似乎在暗示他已经知道了。
      柳十七立刻闭了嘴,封听云站起来,一拍他肩膀宽他的心,道:“师父命我去找人,只是为了渡心丹,并不是要别人的性命。现在渡心丹她已经得手,又十分喜欢你,不会再和你从前的师兄过不去。”
      解行舟笑道:“何况还颇有渊源。”

      他话说到一半,不等柳十七再问,伸了个懒腰:“师父前些日子叫我得了空给她削一根簪子,还没来得及问她喜欢什么式样,我去看看她……”
      封听云:“这会儿她正难受。”
      解行舟眉梢一挑:“那更需要我去安慰了。”
      语气轻松极了,封听云却眉头一皱,低声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要去,把办好的事回了就走,别没话找话。你是师伯带回来的,又被他一手带大,若不是当年……就成师伯的弟子了,这会儿师父见你会开心么?”
      “还是待她消了气吧。”解行舟顿时泄气了,蔫头耷脑地坐回原处,郁闷地喝了口茶。

      他们一通对话中,柳十七隐约猜到了什么:这望月岛最近定是发生过变故,伊春秋的师父死了,看样子还是祸起萧墙,八成与她的那师兄脱不开干系,因此封听云从一开始遇见就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自己来的当真是时候吗?那句“颇有渊源”又是什么意思?
      他想不通来龙去脉,面前两人脸色都不太好,也不太方便直接问。
      柳十七只好现在此间住下,隔日让封听云替他疏通经脉,许是伊春秋说的在理,他若无牵无挂必不会接受对方的条件,但他想日后与闻笛相逢,就不得不做出决定。

      寒毒彻底清除那一日,望月岛难得地下了点雨。
      柳十七侧过身去拢好衣襟,望向封听云收拾面前药碗的身影——从第五次开始,封听云每次定会带一碗药给他,在开始前饮下,他问过一次,封听云没有答,柳十七饮下之后感觉丹田似乎萦绕一团温暖,微有倦意,除此之外没有丝毫异常,便不再多问了。
      “封哥儿。”他喊道,在对方侧头后道,“我能去见伊师父吗?”

      封听云眼中清晰地闪过一丝惊喜,随机板起脸孔,端肃道:“望月岛的功夫不是你一句两句想学就能行的,我察觉到你经脉似乎比常人略宽,气海穴的位置也不正,偏了寸许,兴许这就是为何你那十二楼的‘天地功法’成效卓绝的缘故。”
      柳十七:“怎么讲?”
      封听云:“你拜入师父门下,此前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深厚内力尽数要被废掉,吐故纳新,方能重新修炼我望月岛的心法……这种苦,你受得了么?”

      他以为柳十七会迷茫,已经得到的东西再要失去总会叫人更加难受,哪知柳十七只是目光闪烁片刻,朝他笑起来,语气平淡得仿佛讲述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十岁那一年,师父开始教我春水刀法。同所有的武学门派相似,十二楼的心法为天地功法,而所有的心法威力并不能直接显现于人,须得凭借一招一式方可有所领悟。如此内外兼修,才能达到更上一层的效果。
      “春水刀法是天地功法的外化,同源而出,最忌讳阴寒。那日我在山上练刀,大师姐路过,两人打闹间不知怎么的,我被她推了一把直接摔进水中——那时正是初春融冰时,水中还有碎冰。醒来之后已在西秀山中,内息紊乱,修养了数月才能下床,此前三年好不容易积攒的底子也全没了。他罚了大师姐,又发了封山令,从此十二楼的弟子不得在夏季以外的时候上山,我却只能慢慢重来。”

      柳十七望着封听云,漆黑的眼里情绪不明,惟独看不出愤懑:“我早就重新来过一次了,再来几次都一样,没什么好怕的。”
      一只灰蓝色的雀轻灵地掠过窗棂,脚爪踩在木雕花的窗框上发出清脆的微鸣。
      封听云颔首:“既然你都想好,我也不问为何突然变了主意。今日师父午后会在水榭,我领你过去。”
      柳十七展颜一笑:“封哥儿,多谢。”
      封听云露出个揶揄的表情:“若成了,你以后需唤我大师兄。”

      说着立刻就要拜师归入门下,可诸多事务揽在一起,又不是随便的事,因此柳十七给伊春秋奉茶叩首被拖到了三日后。
      望月岛的西北方向有一处简单的练武场,当中筑起石制的矮台,伊春秋身着一袭水色衣裙,表情如他们初见时一样恬静,看不见一丝一毫棺木前的失态。她接过了茶,看向柳十七的眼神分明有些欣慰。

      “人有十二经脉,望月岛功夫乃顺应人道而成。所有的武学均载于一本书册上,此书名为《斗转星移》,上册详述内功心法,下册载有三门武学:轻功落无痕,北冥剑,六阳掌。本门至高无上的武学便是这六阳掌,因修习的是十二经中六阳经而得名。此法霸道,男子修习更佳,但须得你及冠之后再另行传授。如今你拜入我门下,没有旁的叮嘱,指望你们师兄弟之间同心同德。”
      伊春秋说完,朝柳十七笑起,温和道:“从此望月岛就是你的家了,这里没有什么禁地,出入随心便是。从明日起,先让听云教你基本功,慢慢来,不急。”

      她说完这话就离开了,剩那两个人黑白无常似的站在场地中。解行舟往封听云那边靠,作势要踩他的脚,又被封听云在腰间捅了一剑柄——场面看上去有些滑稽。
      对他们的互相掐架柳十七心绪复杂,走过去,却也诚诚恳恳地喊了一声:“师兄。”
      解行舟:“哎,不敢当,夜里记得帮我打水洗脚就行!”
      “懒死你得了!”封听云沉脸呵斥了一句,解行舟连忙老实。他转眼又笑得很是儒雅,对柳十七道:“他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柳十七刚要回话,无意识地一捏手掌。本是个随意无比的动作,却让他整个人如遭雷劈——他以为被伊春秋废掉了天地功法,此时百废待兴,却不想突然察觉还有一缕真气在经脉中游走,几乎难以觉察的微弱,而又的确存在。
      他转瞬便想起:“无相!”
      慧慈那日的话还在耳畔,这功法是随心而动,高深莫测,又邪门得叫人难以置信,昔日天地功法已经不在了,它却像固执地长在了原处——难道连伊春秋都没有发觉吗?无相功真能“使天下武学融为一体,净为管中窥豹,知一斑而见全局”吗?

      “心无旁骛……”柳十七轻声念道,旁边封听云与解行舟的说话声渐渐变得遥远了,他盯着脚下灰黄的泥土,仿佛又回到了白龙寺的那夜。
      那和尚面上显出寿数将尽的颓败,仍朝他和善道:“心空身自化,随意任所之。”
      难怪他见旁人交手已不再是只看热闹,反倒情不自禁沉溺其中,仿佛多看一些,自己便能随之融会贯通了!

      此时海风拂面,柳十七错觉自己听见了火星烧灼的声音,他狠狠地抹了把眼睛,突然涌起的酸楚更甚方才抽筋拔骨一般的痛。
      少年成长,从来只需要一个契机。兴许比起刻骨铭心,这契机堪称温柔似水,来得悄无声息,只在少年心底留下个轻描淡写的印子,仿佛一抹就能擦掉,可它总不合时宜地钻出来,有的带着希望,有的却是仇恨。
      柳十七握住希望之时,心下一片澄澈,再看向望月岛的绿荫百花,只觉得清清爽爽。

      西秀山。
      夜色静谧,千里之外的岛屿上发生何事,他一无所知。白衣卷过青绿的枝叶,接着轻巧地一跃,下一刻已经随意地坐在了翘起的屋檐上。
      远处是星星点点的灯光,昏黄地连在一起,没有半分明媚和灿烂,只让人觉得夜色更深,苍穹卷过的流云仿佛能带来陌生的风。他似是十分茫然地望着远方,良久才突然回过了神,埋头不语,似是要把瓦片盯出个洞。

      月光清淡地洒下来,闻笛抬手按住眉心的朱砂印,一个使力,指甲顿时扣在边缘,剧烈的痛楚自眉心传遍周身,他的手指又脱力般松开了。
      指尖一点红色,闻笛想:“还是流了血……这力道越来越大,都快瞒不住了。”
      他放松地揉了揉太阳穴,从袖中抽出一柄短笛,放在唇边先“呜呜”地试了几个音,双目轻阖,依着记忆中的旋律,吹起了一曲残缺不全的小调。

      笛声传不得很远,一曲终了,闻笛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神有一刻的放空。
      但下一刻,他猛地把短笛往袖中一揣,方才闪身,便有一枚小石子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闻笛重心不稳,连忙伸手在檐角一撑,于半空中翻身而过,几乎化作一条白影,轻巧地重新落在了地上,右手按在了腰间的柳叶刀柄上。
      闻笛望向旁边的草丛,沉声道:“什么人?”

      “美人结长想,对此心凄然……折杨柳,是首好曲子,但如今盛夏已非早春,你吹这个,岂不是有些枉顾了时节吗?” 树影微动,从暗处走出个中年人来。
      警惕的闻笛放松了片刻,道:“掌门,夜深了还不曾休息吗?”
      来者身着暗色长衫,慈眉善目,在西秀山的静谧夜色中闲庭信步时还微微弓着腰,并不能让人把他同“当世高手”联系在一起,却正是十二楼当今的掌门,左念。

      左念走近他,不着痕迹地以一指将闻笛出鞘三分的刀推了回去,笑道:“很好,反应迅速,身法敏捷灵动,这些日子你下了多少苦功,进步很快啊!”
      闻笛站直,道:“病下时欠了许多功课,如今大好了,自然要赶紧追上。切磋输给了大师兄,长此以往,今年中秋论道之时,弟子又要排在后头了。”
      “难怪,你从小就这样,切磋输给了谁准会气得半夜出来一个人静静。”左念捋着那一撇胡子,欣慰道:“郁徵从五岁起拜入我门下,如今二十有三,又负责初入门弟子们的基本功教导,终日以武自勉,虽偶有懈怠,可毕竟跟随我时间最长。论武功,你输给了他,不丢人——是今日么?”
      闻笛颔首:“黄昏见师兄正传授晚课,便上前讨教,结果被他打得在地上滚了两圈。”

      左念哈哈大笑,轻抚过闻笛肩头:“他性情过分刚正,是非分明,生平最讨厌投机取巧之徒。而你不巧,在他眼里恰好是那‘投机’的人,他对上你断然不会手下留情。阿笛,以后不要去他那找不痛快了。”
      闻笛恰如其分地做出个介乎“委屈”与“不满”之间的表情,咬着下唇含糊道:“可大师姐也不喜欢我,其他师兄师姐们不愿得罪她,向来不肯与我为伍的。除了郁师兄,我还能找谁切磋呢?”

      十二楼名满天下不假,但地处偏僻的宁州,西秀山一年有十个月都在飘雪,环境可谓非常恶劣。对其他千辛万苦慕名来此拜师的人来说,闻笛没有经历过跋涉沙漠与雪路的艰苦,不过是个掌门游历中原一时兴起捡回来的“玩意儿”。纵然这“玩意儿”没脾气似的为掌门鞍前马后好几年,终于得到了习武的机会,能和他们平起平坐了,但骨子里也低人一等,至于被掌门放在身边教习,更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如此的出身,如此的经历,怎么能让其他人心悦诚服地接受他呢?

      闻笛能想到的,左念自然能想到。他的眉峰微微蹙起,那副和蔼的样子几乎成了个虚假的面具,而下一刻,他又恢复了慈祥的笑脸,温声道:“不必担心,为师欣赏你,与其他无关,是因为你的确为可塑之才。”
      闻笛不情不愿地点了个头,好似不太满意这种大人哄小孩的敷衍。
      左念见他深情,笑意顿深,又道:“为师见你前几日从藏书楼出来了,神态躲躲闪闪的,是从里面偷拿了书怕被发现么?不是令行禁止的事,用得着掩饰吗?”

      闻笛一愣,抬头望向他,瞳孔骤然收缩,接着他的否认之词还未能出口,左念继续道:“是在找折花手的残谱吗?”
      霎时,闻笛脸色苍白,慌忙又低下了头,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折花手是十二楼历代掌门才能修行的武学,旁的弟子若是擅自偷学,是要被逐出师门的。

      左念按在他肩头的手力道加大,两人僵持良久,直到夜风吹冷了沸腾的热血,左念轻声道:“阿笛,为师同你说过,我派人才济济,英秀辈出,可唯有你与阿眠才是为师最看重的两个人。阿眠寒了为师的心,如今,可只剩你一个了。”
      谆谆教诲、循循善诱,换做任何一个旁人都能为这番话推心置腹,恨不能把满腔赤诚都尽数抒发出来,好好地表一次忠肝义胆。但闻笛只站在原地,他握在刀柄上的手始终不曾放开,咬着自己的舌尖……尝到了血腥味。
      他强迫自己记得照亮了半边夜幕的火光和焦黑的废土。

      闻笛最终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师父,弟子怎么会不明白,可越是如此,越想更快地领会余下的招式……是弟子心急了,不想丢您的人。”
      心神都似乎为这一句话而荡漾了须臾,左念放开他,转身离去,踏出几步后朗声道:“明日子时来藏书楼后头的小校场,想学折花手,为师教你,不必躲躲藏藏了!”
      突如其来的劲风吹得闻笛太阳穴一疼,可他状似大喜过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俯下身去朝左念叩头,声音都在颤抖:
      “多谢师父!”
      手指触到的是冰冷的泥土,在左念看不见的地方,闻笛眼底通红,几乎落泪——却半分不为欣喜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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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第七章何年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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