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不出分啊

　　我醒来时背上全是冷汗。
　　我好像梦到什么很糟糕的事情，醒来后却记不清了，只有那种难以置信、恐慌伤痛、孤立无援的感觉还残留着，心跳的震天巨响咚咚咚地回荡在每一条血管里。手机屏幕右上角的6：44闪着荧光，像是催促我抓紧时间再去睡一会儿，可我现在完全没了睡意。
　　听说做噩梦是内心深处不安与烦躁的具现化，难道我最近压力很大吗？可能是吧。
　　我上一次接私单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是我的前任中介给我介绍各类疑难杂症学生，工作任务通常具有一定挑战性，获得的成就感远非治些段落逻辑有误或用词不当之类的小毛小病可比，我们曾一度合作得非常愉快……愉快到让我好几次想刻意忘了最后的当头一棒。
　　我真是斯德哥尔摩到没救了。

　　一边迷迷糊糊地套上衣服，一边划拉着手机上的微信页面，看看昨天睡下后有没有人给我发重要信息。等我的头脑稍微清醒些后，我费力地站起来去厨房给自己准备早饭。一般心情不太好的时候，早餐我都会吃得丰盛些，早起几十分钟蒸好速冻装水晶虾饺和豉汁风爪，新鲜的蔬菜沙拉，煎培根肉配小番茄，中西药结合疗效好。我抱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心情对待食材，觉得它们每一个看起来都格外美妙。
　　刚在厨房忙碌了一阵，手机右上角的绿色光点又跳个不停了。说了你可能不信，这个行当看着比总统还忙，天天日理万机，微信永远满仓濒临崩溃，加了几百个群，每个群都有几家子人，人人关爱自家孩子。

　　我啃着虾饺，随便点开一个对话框，发现是LISA。
　　她先是礼节性赞美我‘听ELISE说您授课十分有趣’‘学生对您的印象非常好’‘讲的都是她最想知道的知识点’云云，随后通过截图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以侧面描写的形式再度夸了我一波。大清早的不搞事就不是金牌CC，这些套路过后才是正题，于是我把对话页面直接拉到底——
　　[ELISE和我说，您在这里有熟人呢 /端庄的笑脸/]
　　哦，我知道我昨晚可能触到了一点禁忌。
　　通常来说，私单学生的教师之间不会彼此交流，哪怕是熟识也不会表现出很熟。大家在中介那里都是一副正经人的样子，私下怎么浪那是私下的事。私单拿不上台面，就像猥琐流游击战，打一仗就跑，没人留在那里等队友。

　　我一手抓着小番茄，另一手伸出根手指戳戳戳，敲下一行字。
　　[对，我认识你麾下的willson，但是应该和你认识的不太一样。]
　　我不想否认我昨晚说过的话，而且我也想确认一件事。这条消息发送过去后，LISA好半天没回复，我想她应该没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事实上，我自己也没弄懂我到底想说什么，这题目太难了我这个写作老师也要好好想一想再下笔。

　　两个多月前，经业内朋友邀请，我在A机构做一份兼职，主教EAP演讲技能小班课，收入也算过得去，属于闲来无事打打牙祭换换口味的那种。
　　A这个机构有一股妖风，对自家全职教师就像对待猪牛羊，洗干净就拉出去宰了，对外课程售价虚高，对内课酬刻薄吝啬。反而是对很多其他机构聘请来的兼职教师，就差没有供起来每天烧一柱香拜拜，课酬给的霸气，各种福利也是应有尽有。全职教师对此心知肚明，但敢怒不敢言，之所以只敢怒不敢言，原因在于其自身。
　　A机构的全职教师里，有很多是初出茅庐的应届大学毕业生，没有什么实战教学经验，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教学成果和学生战绩，甚至很多自己都还没参加过各类语言考试。还有一些是郁郁不得志的中老年教师，教了大半辈子也没摸到如来神掌的边，每天不求神功盖世只求混吃等死。

　　当然了，这些人里也有些是有真本事的，语言功底不弱，教学水平颇佳，控场能力极强，天生适应教室这个舞台，台上台下两个人，只是苦于拿不出真凭实据来证明自己。但不要以为他们就一定能鱼跃龙门，这些人很可能得在类似的机构里苦熬好多年，才能遇到那么一个半个改头换面的机会。
　　教出一两个学生不算什么，教出十几个学生也不算什么，甚至教出几十个高分学生了，他们也依然什么都不是。你得懂得营销自己，懂得建个公众号或微博定期发些小贴士，懂得每次学生出分后微信问候并截图留存，懂得把‘证据’不留痕迹地展露给你的雇主看。机构教师永远在追求浮名、虚名，追不到就咬咬牙拿个恶名、臭名，也好过一文不名。

　　说到底，A机构敢这么做，就是吃定了自家那群全职教师无力反抗，无法挣扎，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而当时，我就是在这样的一家机构，遇到了他们的全职教师，传闻中的电影博士willson。
　　我第一次听到学生这么和我称呼一个老师的时候，是满心好奇且带有一丝敬佩的。在我的臆想中，那是个能从各种英语电影中找到特定语料，通过软件分析词伙和结构频率，制作出属于自己的语料库的牛逼教学达人——因为我在校时的导师就是这样的人，她专精Corpus Linguistics（语料库语言学），耗费数十年从文学书籍和报刊杂志中获取语料。

　　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我的学生对willson的描述，完全停留在字面义。
　　是的，一个专职在上课期间，花费超过三分之二的课堂时间，为学生播放电影的博士。他的电影品味完全符合时下大多数学生群体的喜好：暴力、带点清新的黄色、鲜肉聚集，因此居然在A机构的班课学生中很受欢迎。
　　我曾不死心地再三向学生确认，willson是否会在播放电影后，挑选出某些段落台词作详细说明和拓展解析呢？然而答案是否定的。willson不仅不解释电影的经典台词，也不会布置相关的任务或作业。这位博士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直接把英语技能课上成了电影院，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或者应该这么说——willson深谙A机构的规则，混得如鱼得水。
　　至此，我对willson这个人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和期待，这种鄙夷在学生递给我一本作业练习册得到了终极强化：willson直接把带有语法错误的题目发给了学生，认真的学生表示他不是太懂这里的句型有什么玄机。

　　我一肚子的话在心里转了好几圈，敲下来大半段，犹豫了一会儿又删除了。对面的LISA估计就看到我不断地[正在输入……]但是等了好久都一片空白。
　　我看着与LISA的对话框，心想我不该说这些的。willson这个人究竟是骡子是马又关我什么事，我没必要趟这滩浑水，他是LISA请来的人，LISA最清楚不过。
　　……但是，如果LISA也被骗了呢？
　　我的手悬空在屏幕上方，一直停顿着、犹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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