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之名

　　这个想法出现的好像太早了点。如果能料到以后的事情，那天晚上我大概就不会那么嚣张的在洛法面前逞一时口舌之快了。

　　晚宴结束的时候已经接近半夜。从别墅回游散骑兵团的营地大约要两个小时的时间，中间有条岔路经过连云镇。车子经过那条小岔路的时候，让麻侣停下车。
　　“你先回去吧，”我拍上车门，“我去镇上走走，你明天早上到镇口接我吧。”
　　麻侣从后视镜里看看我：
　　“上尉，很晚了……”
　　“不用担心，”我拍拍腰里的枪，顺手脱下身上的军装外套扔到车上，“我去找三侣聊天。”
　　岔路并不长，两边零零星星点缀着些破落的木屋。走到离镇子不远的地方那座木屋旁边，我不由自主的停住脚步。银色的月光倾泻在地面上，与不远处镇子上的灯光一起驱走了夜色，寂静破败的木头房子有了些飘在仙境的恍然。离开这里已经六七年，再看看顿时觉得在这里住的十年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没人还记得那个为了吃饱饭带着一帮混混打架偷钱的小乞丐雷娅。
　　那个雷娅，早已经死了。

　　一走进连云镇的大街，恐怕没有人能不热血沸腾。弥漫街头的酒气里，每个喝的酩酊大醉的男人都是一手提着一瓶酒，另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腰，最后衣衫不整的扑进某家酒吧或者旅店。
　　相比之下，我身上整齐的白衬衫大概十分显眼。走在街上，有好几个长头发的女人摆着腰肢走上来跟我搭讪，等到看清了我帽子下面的盘起来的长发，又瞪我一眼哼一声走开。还有一个女人似乎十分健谈，发现我是女人之后没有离开，而是饶有兴趣的打量我一番，伸手要摸我的胸：
　　“原来是个女人？”
　　我挥开她的手笑笑：“聊天可以，不要乱摸。”
　　那个女人的手转而扭住我的下颌，在我躲开之前抬起我的脸打量了几眼：
　　“丑倒不丑，就是有点吓人。”说完她靠在墙边，摆开一头妖娆的蜷曲长发，裂开殷红的嘴唇冲我做出习惯性的慵懒娇媚的笑：
　　“看你的军裤军靴，倒真有几分像男人。这年头女人当兵的也不是很多。哈德斯好像有不少，沙恩就不太多见了。”
　　“沙恩人比较保守。”
　　“沙恩人保守？”那个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满脸不屑的抬起左手，欣赏着自己染成猩红色的指甲，“我可听他们说过，沙恩贵族之间，玩的最厉害了。”
　　“是吗，”我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心里想起今晚在洛法别墅看到的情景，不由得笑起来，顺手掏出两个金币递给那个女人，“祝你今天好运。”
　　女人接过金币，在我身后懒洋洋的喊一声：“你也是，活得久点。”

　　不知道三侣是不是没有出来，我沿着路走过一家家酒吧却没找到他的人。还是说，他现在在某一家酒吧里呢？一边想着，我扭过头，透过脏污的玻璃漫不经心的向酒吧里面巡视着。
　　当然不可能看到什么。只能偶尔看到一两张模糊的脸，带着醉酒后昏昏沉沉的笑容。我将手揣进裤子口袋，往路对面走去。
　　不经意看到了对面一个小酒吧，一扇临街的玻璃后面的一个人影。
　　酒吧很小，所以灯光比较亮些，勉强能够看清楚那个人斜背对着窗口，身上是黑色的长外套，头上一顶黑色的帽子，乍一看像是个商人，可是他坐姿虽然悠闲，离窗口很近的肩与背却瘦削挺拔，完全不像是连云镇上商人的邋遢。
　　慢慢走过街道，往窗户那边靠近，这才发现这个男人背上披着一束长长的微卷的头发。
　　那头发是黑色的，卷曲的发丝间带着柔亮的光泽。
　　瓦我怔了一下，随即想起，几乎所有哈德斯的男人，都有一头黑色的头发。
　　经过窗口的一瞬，我抬头往里看了一眼。酒吧窗台位置高过路边很多，黑发男人桌子下面靠在玻璃旁边交叉在一起的两条修长的腿以及脚上的黑色马靴，还有那个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的裤子和靴子。
　　对面那个人穿的是游散骑兵团的军裤，而游散骑兵团现在又在戒严，除非是乔克亲笔签发的通行证，否则就出不来。我匆匆又走到街对面较高的地方，抬眼往窗户里看一眼，终于看到了黑发人对面那个人不甚清晰的面孔，好像是乔克老爹身边的一个人。
　　“嘿！嘿！雷娅！雷娅！”
　　我匆匆抬起头，看到在对面酒吧门口的三侣正向我挥手，笑容热烈的像是几十年没见了一样。
　　旁边那个窗口的黑发人好像听到了三侣的声音，转过头来，他的帽子压得很低，借着昏黄的灯光，我只看到了帽檐下面露出的半张模糊的脸，还有衬衣立领上两颗透明的纽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不过是一瞬，那个人随即转过脸去。
　　我几步跨到马路对面，习惯性的在三侣头上砸了一掌：
　　“你跑哪去了，我找了一路都没看见你。”
　　三侣撇着嘴，把手里的破烂帽子抛来抛去：“我刚才到赌场门口去了。这几天那里人不多，还以为今天能好点，谁知道还不如昨天。”
　　我皱皱眉。
　　古洛奇与沙恩对峙，局势这么紧张，恐怕附近的军阀都已经戒严了，赌场的生意当然会比以前冷清。
　　局势一紧张起来，连三侣一个乞丐，也会受到影响。
　　我一边跟三侣随口扯着一边沿着街道走，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又浮现出黑发男人的那半张脸。那张脸的下颌与嘴唇的线条很模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令人看一眼，就难以忘记。
　　“……哎！跟你说话呢，听见没？”
　　“听着呢听着呢。”我拍拍他的肩膀，“又看见哪个美女啦？”
　　“什么美女！”三侣有些气恼的排开我的手，“你根本没听见我的话！”
　　“那你再说一遍好了，”我拉着他在一个糕点摊旁边坐下，顺手丢下一个银币，从摊上拿过两块点心往他嘴里塞：“给，我请客。”
　　“谁要吃这些哄小孩的东西，我都十六了！”三侣扭开头，皱着眉头看着我，神情严肃的有些过分，相对他那张十五岁的脸来说，“我说，我要加入游散骑兵团，你跟将军说说，让我进去吧。”
　　我愣了一下，咽下嘴里甜腻的糕点：“不行。”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什么为什么。你老老实实做你的乞丐，干嘛非要抢着去送命。”
　　“那你不是也做了上尉吗？凭什么我就……”
　　“少罗嗦。”
　　“你当年加入游散骑兵团的时候也是十六岁！”
　　“十五岁。”
　　“麻侣说你十六岁加入的。”
　　“我当时跟你一样，明明是十五，非要跟人说已经十六了。”
　　好像那一岁很关键似的。
　　“那我为什么不行？”
　　这小鬼真难缠。我有些心烦的站起来拍拍屁股：
　　“走了。”
　　“别走。”三侣追在后面拉住我的手臂，整个人几乎挂到我身上。
　　我一拐肘子把他撂开：
　　“你多大还想当兵？等你长的比我高了再说吧。”
　　“你这么高，要是我一辈子也长不过你呢？”
　　我不耐烦的甩开他的手：“那就一辈子也别当兵。做你的乞丐就行了。”
　　三侣毫不放松，跟在我后面嘟嘟囔囔：
　　“你一个女人，干嘛个头长的跟男人似的……”
　　他一直磨磨蹭蹭跟着我走到街头，还是不肯离开。我猛地站住脚，他一头撞到我后背上，看我转过身去又摸着鼻子开始抱怨：
　　“忽然停下也不说一声……”
　　我不理他，弯腰从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塞到他手里：“给。”
　　他愣愣的握着匕首：“干什么？”
　　“不用跟将军说，”我看着他，“只要我点头，你就能进游散骑兵团。”
　　三侣有些兴奋的抬起头来，眼神里满是期待。
　　我冷冷的一笑，指指街上已经开始稀疏的人潮：“用这把匕首，随便挑个人杀了，人死了我就让你进游散骑兵团。”
　　三侣一下怔住，愣愣看着我：“你开什么玩笑。我跟他们又没结过仇。”
　　“打仗从来不开玩笑，我们打死的，哪一个是有仇的？”我冷笑一声，用手指点点他的胸口，又用手指抹过他的脖子，“我教给你，你可以直接把匕首捅进人这里，或者往这里划一刀，人就死了，很简单。”
　　三侣慢慢的退一步，扭过脸去把匕首扔到地上：“你疯了！”
　　他害怕了。
　　我捡起匕首塞进靴子里，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去拉他。他身体僵了一下，慢慢坐下来，却与我隔着一尺的距离。
　　我苦笑一声。
　　他知道血剑雷娅的真相了吧？我并不总是那个会笑着跟他喝酒赌钱的丑女人。
　　坐了很久，三侣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杀过很多人？”
　　“你说呢。”
　　三侣不说话了。我又砸了他的头一掌：
　　“害怕了吧。”
　　他没有做声，摇摇头：
　　“没有，我又不是没有听说过‘血剑雷娅’。就是，有点想不出来你杀人是什么样子……杀人嘛……有什么好怕的。”
　　“我怕。”
　　三侣转过头来，一脸惊讶的看着我，我伸直腿两条腿看看天，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我怕。”
　　“怕什么？”
　　“晚上会做噩梦。”我苦笑一声，“很多眼里流着血的人扑到你面前用手卡住你的脖子，你不能叫不能喊，只能挣扎，在梦里死过去，然后清早睁开眼睛，又活过来。”
　　三侣呆了很久，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你很大胆呢，原来也是个胆小鬼。”
　　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塞到三侣手里，站起身来：
　　“拿钱买些想要的东西吧。天要亮了，我得走了。这阵子镇上不怎么安全，你小心点。过两个月我回来找你喝酒。”
　　三侣坐在地上手里捧着那张纸抬头看着我，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惊讶：“这么多钱？”
　　“你个穷鬼，这么点钱就嫌多了。”我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在镇上安分点，别惹事。我走了。”
　　“哎，雷娅！”
　　我转过身：“还要干嘛？”
　　三侣手指放进嘴里打个呼哨：“你别死啊！等你回来要是还嫁不出去，我勉强娶了你好了，反正你这么有钱！”
　　他说完立刻转身，撒腿就往对面跑。
　　这小子欺人太甚。
　　我笑着追了两步，听到身后喇叭响，回头看见麻侣坐在车上冲我招手。
　　等我走近车门，麻侣很自觉的移到副驾驶位上，我跳到驾驶坐上关门启动一踩油门，车子忽地窜出去老远。
　　“上尉，基本查清楚了。”
　　麻侣看看我，欲言又止。
　　“说吧。”
　　“将军跟哈德斯那边的事情还不太清楚，只知道好像他们一直有联系。至于骑兵团里，”麻侣看看我的脸色，“将军确实一直在派人跟踪你，而且骑兵团里很多事都瞒了你，比如跟哈德斯的来往，跟附近几个将军的来往。”
　　“还有呢？”
　　“还有，还有，”麻侣吞吞吐吐两声，“将军好像曾经许诺斯比诺中尉，等……等除掉了你，会让他做骑兵团上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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