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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修改版)
年复一年,天下太平,岁月静好。
皇家的孩子也和百姓人家的小崽子一样热热闹闹地长大,优秀的更加优秀,平庸的越发平庸。时年太子满二十岁,宫里举办盛大的及冠礼,建史帝以太子之名宴请百官,为东宫做足声势。长央宫中人头攒动,丝竹绕梁,从日出到日落,气氛堪比过年,皇帝甚至破例取消一晚宵禁,与民同欢。
入夜后,大部分官员退走,只留左右近臣和皇亲国戚陪圣上尽兴。建史帝心疼太子整日应酬辛苦,准他回东宫早些歇息,但南荣靖志感激父皇的倚重与厚爱,坚持陪伴他喝酒赏月。太子不走,一众后辈自然没有先走的道理,是以虽星月高悬,御花园中仍然灯火通明,谈笑声不绝于耳。
南荣靖冥不声不响地坐在二哥与四弟之间,两人时不时起身推杯换盏,他觉得自己头上一定沾了不少溅落的酒水。饭早就吃饱了,戏也听得起腻,早先太子起哄让大家灌了他一圈酒,连父皇都玩笑着劝了三杯,这会儿他头昏脑胀,只想赶快钻进被窝睡觉。
正晕乎着,忽听席间起了一阵哄笑,南荣靖冥朝声音最响处看去,只见皇后笑容揶揄地看着一个嫔妃,其他人附和笑脸,那嫔妃露出一丝为难。他心中一凛,被皇后盯上的嫔妃正是他的母亲。
“瞧瞧,儿子都已这般大了,妹妹却还如此害羞,跟刚进宫的小姑娘似的。”皇后掩嘴嬉笑,左右看看。被她眼光掠到的人都跟着咯咯笑起来。
“温淑仪,不妨就去弹上一曲,朕也许久没听你的《酒狂》了。”建史帝向下方的琴桌挥挥手,脸色潮红,笑容慵懒,颇有些醉态。
南荣靖冥眯了眯眼,拉开椅子就要站起来。察觉到儿子的动静,原本低着头的温淑仪突然抬起脸来,快速扫了南荣靖冥一眼,摇摇头。南荣靖冥身子一顿,终是坐回椅子上。
温淑仪对皇帝展露笑容,柔声道:“妾遵旨,向诸位献丑了。”
她盈盈一拜,离席走向琴桌。正在演奏的乐官立刻退下,有太监抱上一张伏羲琴。温淑仪身材单薄柔弱,却不料她的琴音雄浑有力,一曲活泼不羁的《酒狂》竟被她弹出三分傲岸之气。
建史帝闭眼聆听,脸上浮起欣赏之色。皇后看了一眼皇帝,嘴角的弧度退了下去。
南荣靖冥静静地看母亲弹了一会儿琴,起身离席。立刻有宫人上前询问,他摆摆手,刻意提高声音让周围几个皇子听到:“本宫自去更衣,无需伺候。”
二皇子回头笑道:“三弟莫不是喝多了?”
话讲的是“更衣”,但宫里人都知道这是代指如厕。南荣靖冥不置可否地嘿嘿讪笑,小跑而去。二皇子在后面哈哈大笑,嘴里含糊地喊:“小心别洒在路上!”显然已是醉了。
南荣靖冥穿过花园转到僻静处,脸上的憨笑立刻消失。他瞥了眼天上半圆不圆的月亮,嘴角浮起一丝讥笑,正待往后宫回去睡觉,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脚踏树枝的响动。
“又不是满月,不知哪儿来那么足的劲头,赏来赏去不睡觉。”
有个声音幽幽地抱怨,如同把南荣靖冥心里的想法念出来一般,吓得他猛然回头。
只见一位身着月白绫衣,长身玉立的少年抱胸倚在栏杆上,笑盈盈地望着他,“三殿下也和臣一样从宴会逃出来的?”
南荣靖冥一愣,他认得此人,却从没与他说过话。这人成天跟在南荣靖志身边,在太子找自己麻烦时不帮衬亦不劝阻,只是袖手旁观。
南荣靖冥摸不准这人的路数,于是敛去厌烦的表情,低眉顺眼地朝对方点头致意。
少年似乎被什么逗笑了,“噗哧”一声,悠哉地踱步走过来。
“今儿的月亮不圆、不亮也不白,实在没什么诗句可写,臣原是为躲酒令跑到这里来,没想到竟能看到三殿下的戏,真是幸运。”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南荣靖冥忍不住抬眉,“本宫的戏?”
少年抬手虚点南荣靖冥的脸,“画脸谱呀。三殿下的表情变得真快,臣差点跟不上您的节奏。”
“哈?”
少年耸了耸肩膀,“不过确实挺让人生气的,殿下的心情臣完全理解。淑仪虽不是什么高品级的嫔妃,好歹也是帝妻。为圣上献技自是另当别论,旁人却是没那个资格,怎可让娘娘如戏子一般弹奏表演供人娱乐?”
少年此话一出,南荣靖冥立刻冷下脸,眯起了眼睛。这人有点奇怪,若说是站在太子一边来消遣他的,说出的话却没有奚落的意思,还一语中的直戳他的心绪。少年看透了他,还故意来让他知道,究竟有什么意图?
南荣靖冥盯着少年不说话,两人之间出现尴尬的沉默,少年却不在意,自顾自地换个话题接着聊,“讲实话,三殿下,臣有点怕您。”
南荣靖冥搞不清少年的用意,却也不是十分在意。这人不过是太子身边众多跟班狗中的一条,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就如同他三皇子对于这人而言也无关痛痒一样。
见南荣靖冥不理会自己,少年笑嘻嘻地凑上来,突然把手伸进他的衣袖。南荣靖冥吃了一惊,退开闪避却已经来不及了,他蜷成一团的手被少年握住,一把扯出袖子。
“区区太子侍读,竟敢对本宫无礼!”南荣靖冥用力收手,手臂却纹丝不动。
少年“哈哈”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原来殿下识得臣。您不说话,臣还当殿下不记得呢。”
每次被人欺辱时这人都在,岂会不记得?南荣靖冥咬牙,眼底闪过一抹戾气。
“对,就是这个眼神。”少年个子高挑,他低头凝视南荣靖冥的眼睛,“大家都说三殿下软弱无能,臣觉得他们全在胡说八道,殿下认为呢?”
少年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抓着南荣靖冥的手只一扯就让他一个踉跄,几乎撞进少年怀里。南荣靖冥愈发恼怒,狠狠用额头去撞少年的下巴。少年吃了一惊,急忙后跳险险躲开,抓住他的手自然松开了。
“哈哈哈,看吧,臣就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老虎。”
南荣靖冥警惕地打量少年。这人似乎在嘲弄他,就和他的兄弟们惯常做的那样,然而少年脸上洋溢的笑容如此明朗柔和,甚至让南荣靖冥感到一丝善意。
“你到底想说什么?”南荣靖冥有点茫然,不知自己该不该发怒,这还是他第一次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待人。
少年把目光投向他的袖子,南荣靖冥不自觉攥了攥僵硬的手指。
“三殿下,皇后位高权重,这么多年作威作福惯了,她教出的太子自然也是个娇纵的主,时常招人恨,但其实他们没什么恶意。”少年自嘲似的讪笑,“太子是臣的主子,臣说这种话您大概不屑听,但为人臣尽人事,臣只求三殿下大人有大量,别与自家兄长计较。”
少年一番话把南荣靖冥听得直笑出声来。这人似是忌惮他会对太子不利,可他三皇子逆来顺受的名声远近皆知,且被太子欺压多年也从未流露丝毫怨气,少年却特意跑来求他原谅太子?对一个没有能力反抗的废物有这个必要吗?
“三殿下别笑,臣可不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为上位者,靠的不是这里——”少年指了指南荣靖冥藏回袖子里的手,然后指向自己的脑袋,“——而是这里,对吧?”
南荣靖冥收敛了笑声,面无表情地盯着少年。少年回望他,脸上笑容如日光般和暖。
“本宫不懂你的意思。”
“无妨,臣只想要三殿下知道,臣有点怕您。别人当您是病弱的白兔,可在臣的眼中您是假寐的山虎。臣希望您能谅解主子,虽然臣怕您,但臣得帮主子坐稳储君的位子。”
南荣靖冥扯扯嘴角,毫不遮掩地冷笑起来,“你在威胁本宫?”
“不,不。”少年垂下目光,“臣这是在向您示弱呢。”
南荣靖冥沉默地看了少年良久,直至身上的酒气被夜风散尽。风吹衣袖,南荣靖冥蜷缩的手指露了出来,但他没有动。这是第一次,他在人前不再隐藏自己与众不同的部分。
“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有点奇怪。脑子不好使,竟把三皇子当老虎,但很有趣,而且他长得不错,笑起来很顺眼。
少年抬起眼睛,咧着一排整齐的牙齿,得意的样子。
“臣名贺心,‘攻心为上’的心。”
耳边,少年的声音恍若虚空中的铃声。
指尖刺痛,南荣靖冥吃了一惊,如梦初醒。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把右手紧紧攥起,压迫了伤处。冷冷发笑,他对自己感到愤怒。为何还记得这些无聊的事?贺心已经死了,关于他的一切都随之烟消云散。不必再记着那些背叛和侮辱,如今他南荣靖冥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还有谁胆敢轻视戏弄他?
所有曾经伤害过他的人都已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贺心便是最后一个。
南荣靖冥阴郁地盯着地上的纸鹤,抬脚将它碾成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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