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客

　　小舟悠悠地推着水波，到达了彼岸。他临行前，我颇不舍，对他道：“若中了举，回来我请公子吃鸣翠楼的太白鸭和菊花酿！”
　　其实我才不管他中不中举，他只要回来，回来就好，他只要不去京城，我就请他吃香的喝辣的。
　　一定是最香的和最辣的。
　　梅公子笑得眉目如画，冲我拱拱手：“定不负殷切之意。告辞了。”
　　凉薄的秋风瑟着我的衣裳，也掀起了他玄衣的衣摆。我呆呆地目送他远去，心中滋出一阵鼓胀胀的怅然。

　　我曾听人说起，秋闱前前后后要考个九日七夜，这倒也不算很久，我捺着性子慢慢等，日日接客送客，闲暇时偶尔衔一根细细的枯草蹲在舟头，望着远处的水波潋滟，唇边泛起痴痴的笑意。
　　九个日夜很快过去了，这天清晨，我备好了太白鸭与菊花酿的钱，乐颠颠地登上了船。我也不清楚他究竟会在哪个时段出现，但那没有关系，只要能见到他，我愿意一直等。
　　这一天，我从朝露万点一直等到夕阳西下，接来了大批考完归来的生员，却唯独没有他。我对那些人细细描述梅公子的形容，并问他们是否见到梅公子，却没有一人给我满意的答复。
　　我又等了好几日，一次次的失望，到现在终于汇成了绝望。我心焦如焚，只怕他会出事，于是将船草草托付给一个朋友，只身沿着去往乡试的必经之路寻他。
　　此去经日，我用来买太白鸭和菊花酿的钱一点点地耗下去，那人却全无音讯。我终于相信，或许他还是耐不住相思的煎熬，耐不住这一点点向上攀爬的艰辛，所以去了京城，不愿回头。
　　我灰头土脸地回了家，空寂的冷室里仍然只有我自己，十四年来，我却第一次感到自己孤冷得可怜。
　　原来这世上的人，即使他在一个已经被火苗吞噬的房间里酣睡着，对外头的情势全然不觉，尚做着美滋滋的好梦，最后在梦中葬身火海，也并不能算是可怜的。然而，但凡他梦醒了，发现了自己的困境，却无论如何努力都再无生还的可能，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恐惧，才最是令人崩溃。
　　所以有时，人倒是宁愿不那么清醒。倘使我不遇到梅公子，我不会体尝到有人陪伴的幸福，也便不会觉得自己一人有多么孤苦伶仃了。
　　瘫倒在床上半日之后，我饥肠辘辘，只好爬起来煮饭。之前剩了些没吃完的豆饭，我倒进锅里，好歹添了些柴加热。我立在锅台旁边，回身看他走过的地方，坐过的地方，又想他说话时的神态，越想越觉得胸中酸涩。
　　锅台飘出一阵烧焦的味道，我回神，忙揭开锅，一团黑乎乎的热气腾了起来。
　　没办法，我心里发懒，不想再重新做，便将这烧糊的饭盛在碗里，拎了筷子吃。
　　苦涩，焦灼，难以下咽。原本是好端端的豆子，如今也泛起了苦，直苦得舌根发麻。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梅公子，他亲口叫我不要碰这相思，可也是他，亲自教给了我何物为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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