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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魂凤血
“还有多久可以到四方城?”
寻芳推着轮椅,脚步越来越慢。
“不出一日了,你暂且忍着些吧。”
欧阳明日微微侧头,见到她脸颊上细密的汗珠,从怀里取出一块雪白的方巾向身后递去。
她一愣。
“这怎么使得,我用手擦擦就好。”
寻芳深知手帕象征的意义,虽然他是无心之举,自己却也断然不能失了礼数。
“你不必介怀,不过拭汗而已。”他转过身来看着她,“这些日子你甚是辛苦,我心里颇过意不去,你不会连这样一个机会都不给我吧?”
“可是它是你的贴身之物,我--我会弄脏它的。”
她有些不安地道。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他温和地一笑,轻轻拿起她搭在椅背上的手,将帕子放在她手心。
“我把它送给你了,可以吗?”
她的手微微发颤,那短暂的触觉,温暖而美好。
这样的温柔,足以让自己回味许久,就像那夜靠在他怀中入眠,就像他的右手轻轻覆上她的左膝。虽然知道日后必有许多辛酸要承受,但漫长的岁月里有这些回忆可以时时想起,就已足够。
“谢谢。”
她柔声说着,缓缓地将帕子打开。
一方洁白纤尘不染,却在右下角,绣了粉色的精致花朵,小巧玲珑。
淡雅的颜色衬在白底上,平添了几分灵动活泼。
她睁大眼睛地望着它,竟说不出话来。
欧阳明日察觉她的动作凝滞,不禁轻声问道:“怎么了,不喜欢吗?”
“没有。”她回过神来,声音有些颤抖,“明日,这手帕你什么时候买的?”
“很久以前了。”
他慢慢道,“怎么了,嫌它太旧了?”
“不不,很好,旧的才好。”
“嗯?”
“哦,我是说,它虽然是旧的,但看起来很新。”
她慌乱地掩饰着,压抑着。
旧帕,多深的意味。
她宁愿相信,他不是无心之举,哪怕就这样自欺地幸福着一瞬间。
“你知道这上面绣的是什么花吗?”
“我知道,是瑞香。”
“你为什么会买这样的图案?”
“我也不知,在店铺里一下子就看中了它。”他慢慢回忆着,“我对花并无特殊的爱好,看见它却有些莫名的感触,当时也没有多想。”
“那你现在---你怎么知道我---”
“现在我送给你,因为我觉得,你会喜欢这花。”
他微笑着柔声道,“不知这一次,我有没有猜错。”
她轻轻抚摸着凸起的纹案,嘴角微微上扬,眼眶却有些湿润。
蓬莱公主巽芳,生前最爱瑞香。
欧阳少恭在她的墓前,种满了瑞香。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却没有忘记这个。
那是他曾在墓前流连多少次,才可以叫这记忆如此刻骨铭心,竟穿透了轮回的淋洗。
明日,若你想起,会原谅我曾经残忍地隐瞒了你吗。
或许不如不想起,我便像从前那样,陪在你身边。
轻轻用帕子拂拭眼角,却作拭汗之态。
“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就这一家吧,还是照旧,寻芳,麻烦你去付账了。”
“好。”
待客人走得差不多了,易山抬起欧阳明日的轮椅进入了饭馆。坐定后,偌大的地方除了三人,那角落里端坐着的一名男子便显得格外扎眼。
欧阳明日斜睨了他一眼。不由略微吃惊。
魁梧身材,卷发不羁,眉目硬挺。
可不就是女神龙口中的鬼见愁么。
易山也认了出来,低头在他耳畔轻问:“爷,是他,怎么办?”
寻芳知道他心内不悦,故意低下头不看他的表情。
“让小二去备菜,留着他吧。”
“嗯。”
寻芳听他淡漠的声音,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你刚才流了许多汗,喝些水吧。”
欧阳明日缓和了神色,见她面有倦色,提起茶壶,倾斜的水柱注入杯中。
她望着清亮的水珠颗颗滴落,有些眩晕。
“给。”
“谢谢。”
接过茶杯,手却不由自主地颤动,水撒在他手上,所幸是温的。
“怎么了?”他见她目光迷蒙,神情恍惚,不由握了一下她的手,“怎么这么冷,还抖得厉害?”
“我没事,或许是累了吧。”
她垂眸道。
其实方才一进门,她就感到四周有一股灵力,她试着分出一些神识来感应,却无法判断具体的方位。
此刻四下寂静,那灵力愈发强烈,她暗自施为欲帮助它脱离束缚,却徒劳无功,故此刻有些虚弱了。
“对不起,是我不该着急赶路的。”他担心地望着她,歉疚地说:“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走也不迟。”
她微微点头,便伏在桌上小憩,暗自调息着修为的耗损。
欧阳明日示意易山让店小二轻轻地端菜不要出声,自己则端起刚才的那杯茶无声地饮着。
鬼见愁在角落里,将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嘴角轻轻上扬。不禁也将咀嚼的声音压低了许多。
一时间,堂内一片安详的寂静。
然而这美好的静默并未持续太久。
约莫过了一刻钟不到的光景,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三个红衣男子走进来。
他们向内张望了一下,厅堂内一片安静,金衣公子端坐轮椅上,执杯啜饮,优雅而无声,右手边的仆人托着腮帮呆呆地注视着桌上的菜肴,左手边伏着一个女子,娴静美好。
见到这样的场景,一般人都不忍打扰,可惜这三个骄横粗鲁惯了,仍是高声打破了沉寂:“阁下可是神医赛华佗?”
欧阳明日微微蹙眉,并没有看他们。寻芳已经恢复得差不多,闻言不禁抬起头来。
“你醒了,可是被打扰了?”
他见她直起身来,温和地问道,仿佛那三个人,根本就不曾出现过。
“没事,我已经好了。”
那三个被彻底无视,本欲发作,奈何有求于人,便又问了一遍同样的话。
欧阳明日看他们极不顺眼,加上他们吵醒了寻芳,更是不想理会。易山不愿听到第三遍,就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是又怎样?”
“我们是天下三大山庄之一---枫林山庄的护院,奉命请神医为我家少主人看病。”
语气倨傲,仿佛是别人有求于他们一般。
寻芳本不愿欧阳明日被琐事缠身,见他们这样恶劣的态度,似把他当作理应服务于他们的一般,更是心生厌恶,不过她素来柔和,也没有用损厉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贵庄的礼数倒是独到,见面不曾先自报家门,请人也是理直气壮的。”
欧阳明日心内正是这样想,只是对厌恶之人,他连话都不屑于说一句,此刻她替他说了出来,不禁微微一笑。
为首的那个却恼了,“你是谁,我们没和你说话。”
她冷哼一声:“怎么,阁下觉得公子有兴致和你说话吗?”
“你---”
那人上前一步,“我们找你家主人,你一个奴婢插什么嘴?”
她微微一愣。
奴婢。
当年,青玉坛。
“那个跟你多年的老仆,我也一并安置妥当了。”
“寂桐并非仆从,而是我的家人。”
言犹在耳。
微冷的声音,是对雷严的不卑不亢,细细品来,却是对她,不自觉的一股子温柔。
她有些恍惚,竟忘了回应那人的质问。
欧阳明日却在听到的瞬间就变了脸色,凤眸中寒光陡现。
这般折辱于她,还是以与他有关的方式,他断不能容忍。
只是。
此刻易山在旁。虽然欧阳明日待他如兄长和朋友,可是他毕竟也是仆从。
欧阳明日若发作起来,岂非会让易山心内不适。
罢了,日后再赔罪吧。
他扫了一眼那三人,慢慢道:“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她的身份并不比我低。”
面对生人,这是欧阳明日说话字数最多的一句。他一向沉默以对,或是让易山替自己作答,这次为了替寻芳解释,实在是赏赐了他们。
三人面面相觑,小声商量。
“我们要道歉吗?看他的样子,可能不会答应治病啊。”
“凭什么,他不答应我们就来硬的,干吗道歉。”
“不行啊,老爷特意交代不能动粗。”
......
片刻后,那为首的极不情愿地向寻芳的方向躬身抱拳,“姑娘,刚才冒犯了,还请原谅。”
寻芳并不看他,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其实,你没有说错什么。”
她此言另有深意,只是欧阳明日完全不知,以为她在生气。
他看了一眼易山,对方立刻心领神会。
“喂,人家姑娘不肯原谅你,我家爷也看你们不顺眼,你们赶紧走吧。”
“这是什么话?我们已经道过歉了,诊金也不会少付---”伸手将一个包裹放到桌上,“你们为什么不肯救人?”
“哼,你们都知道我家爷的名号,不会不知他的三不救吧。”易山看着这帮冥顽不灵的人一阵好笑,“前两条懒得跟你们啰嗦,就凭你们一进门的样子,已经违反了第三条,还不快走?”
“第三条?是什么?”
“一群蠢货,我刚才都说到了!”
“你---”
只可惜凭他们的智力应该还是没有听懂易山的话,只是单纯地被他的言辞激怒,便冲上来与易山打作一团。
毕竟是护院,功夫不弱,易山眼见着落败,寻芳正犹豫要不要帮他,又担心暴露了身份,却看欧阳明日嘴唇微动,似在遥遥地指导,于是易山犹如神助,一下子将三人打得落荒而逃。
“易山砸得可真是准呢,那个人头顶估计要肿起一个包。”
寻芳想到一千两银子的分量,不由忘记了方才的不悦。
“姑娘过奖了,对付这种人就不能手软。”
易山憨厚地笑了笑,看向欧阳明日,似在等待他的评价。
欧阳明日却往角落里扫了一眼,朗声说了一句,“看了许久,也笑了许久,阁下打算忍到何时?”
“哈哈,赛华佗的洞察力真是不一般。”鬼见愁轻笑了一下,提着刀走过来,在欧阳明日对面坐下。
“阁下便是名震江湖的鬼见愁吧,久仰。”
“不敢,我不过一介莽夫,倒是赛华佗出江湖不久便名满天下,今日幸会,果然不凡。”
寻芳心道,这司马长风还浑然不知对面的是自己的情敌,一番赞扬说得发自肺腑。明日,你可不能在气度上输了人呢。
却见欧阳明日直视他道:“在下一直好奇,兄台方才笑什么?”
“哦,”他看了一眼寻芳,嘴角仍是淡淡的笑意,“我在笑那三个护院,若是不曾轻慢了这位姑娘,或许赛华佗高抬贵手也未可知。”
“......”
欧阳明日微微吃惊,未料他会说出这番话来,意有所指,他竟一时不知如何如何回应。
寻芳心内欢喜,面上却少不得要解救的。
“司马兄说笑了,我以为你对公子的武功感兴趣呢。”
“正是如此。”
鬼见愁正色道,“方才的千里传音使得漂亮,赛华佗莫不是边疆老人的高徒?”
欧阳明日微微颔首,“鬼见愁好见识,也难怪可以与女神龙比个不相上下了。”
听到这个名字他表情闪过一丝复杂。“她确实是个高手,不过家仇必报,我一定会杀了她。”
“是吗?”欧阳明日嘲讽地指着他的龙魂刀,“你可知你的刀与她的剑是武林前辈古木天一手所制,是一对有情的神兵利器,所以你无法对她下手。”
“刀剑有情?”
鬼见愁嗤之以鼻,“我从不信这些,我要杀的人不会活着。”
欧阳明日再要说什么,被寻芳的话拦住。
“司马兄,你这把刀看起来威力无比,可否一看呢?”
司马长风坐到近前,她便已经确定灵力的来源就在龙魂刀之内。这刀鞘并没有当年红玉所制焚寂剑鞘的屠浮之能,故无法遮盖那一股强烈的力量。
手握上刀柄,一阵亲切。缓缓地将刀身抽出,直到金光熠熠的长刀照亮了厅堂。
脉络中的灵气与刀内的灵力交融,感应。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了,一定是那遗失的一半魂魄。
她清晰地感到魂魄在颤动,似认出了她,悲鸣着求助,希望她帮它挣脱出来。
可是她方才已经试过,根本不能。
她的手颤抖着,不知是意外的惊喜还是莫大的悲哀,却不能表现出来,因为鬼见愁仿佛发现了异常。
“怎么了,我的刀嗜血过多,姑娘怕了?”
他半开玩笑地说。
寻芳连忙将刀身插回去,低头道:“不是,司马兄光明磊落,杀人必有道理,我是不怕的,只是这刀很沉,我不曾习武,姑让你见笑了。”
一番话既恭维了对方,又掩饰了自己。鬼见愁果然就没再怀疑。
“若真如你所说,我倒是很期待龙魂凤血的决斗。”
欧阳明日挑回原来的话题。
“不会让你失望。”
“我倒是想替上官姑娘说几句,她看起来绝非滥杀无辜之人,怎么会与你有家仇呢?”
“她如何我不管,我只知她的父亲杀了家父,此仇必报。”
“是吗?”寻芳故作惊讶地道,“不过我私以为一人做事一人当,上一辈的恩怨不该牵扯到后代啊。”
“姑娘真是善良。”
鬼见愁冷笑了一下,“可惜我没有你这么大度。”
“能不能别说这个了,饭菜都凉了。”
易山打破了有些僵硬的气氛。
“真是抱歉,我忘了三位还没有用餐。”
他拿刀起身,“告辞了,我会让赛华佗看到你想要的。”
司马长风走后,寻芳一边吃着饭,一边沉吟。
龙魂刀之所以威力无穷,原来是因为太子长琴的仙灵缚在其中。
如果可以释放出来,明日的半魂就能与之融合,他不仅可以站起来,或许还能恢复少恭的记忆。
可是龙魂凤血既是一对刀剑,必有共通之处,它们之间的有情,也应该不像表面来得这一简单。
难道---
百里屠苏身上的一半仙灵消散后,被人间的剑气所吸,分在了两处。
龙魂刀凤血剑分别捕获了命魂四魄中的一半。
所以,所谓刀剑有情,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人的感情是不可能像气那样注入剑中的,刀剑相吸真正的原因是,命魂本身相融的倾向。
所以女神龙和鬼见愁之间的惺惺相惜,与刀剑毫无关系,纯粹是因为他们彼此的特质深深吸引了对方,所谓一见钟情。
......
可怜,可悲,可叹。
太子长琴真正的悲剧就是从被铸剑师捕获,魂魄分裂开始,少恭用尽一生机关算尽,仍是不能实现魂魄的融合,如今好不容易在地火中轮回,竟然还是躲不过魂裂的命运---
铸剑,又是铸剑。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
休怪他给人间带来了灾难,人间又何曾给过他丝毫的善意?若不是灵魂的被迫分离,何须渡魂之苦,让千载记忆的延续,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直到最后一世的癫狂,却也只是为了夺回本属于他的东西---
少恭,少恭,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欠了别人什么,为何上苍还是要对你如此残忍--
为什么,即使到了这一世,我还是救不了你---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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