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

　　夏天，我接到了一个任务。这个任务没有什么难度，只有要求有些特别。目标是一家人，包括孩子，必须做成意外。正好那家人要去度假，我便尾随着他们来到中部的Y国家公园。前面两天我没有动手，他们一家越走越深，终于来到了理想的地点。我往他们越野车的刹车油里加了点料，看着他们的车因为刹车失灵翻下山崖。我爬下山崖，确认每个人都死了之后，抹去自己的痕迹，拨通了报警电话。原本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死去是最好的方式，可我不得不这么做，买家的要求是官方的死亡报告。
　　我离开车祸地点，向密林深处走去，脑海中一直回想着那两个孩子幸福喜悦的笑容，一串串，直入云霄。那是一对双生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今年九岁。那对夫妻婚后一直无法正常受孕，经历了四次试管婴儿才得到这一双儿女。他们真幸福，我不禁想，在爸爸妈妈的祈祷和祝福中来到这个世界，就连死也是和爸爸妈妈一起，一起上天堂。我想我有些羡慕他们。
　　回过神后我才发觉，不知不觉中我已偏离了原来的路线，来到了无人区，迷失在林中。我打开卫星定位器找到了自己的方位，制定出新的路线。林中死一般的寂静，十分异常。我走了一段路，感觉出不对，有东西跟着我。我停下，小刀滑至手心。
　　两只大型的山猫从灌木丛中钻出来，一前一后将我包围，绿眼睛中冒出饥饿的荧光。山猫一般不主动攻击人类，看来它们是饿极了。我不解的是，森林中应该有许多小动物，它们怎么会找不到食物？那两只山猫没有动，我也不能动，否则必然腹背受敌。
　　树丛里传出响动，是有物体向这边快速移动的声音。我心一沉，难道还有第三只山猫？我和那两只山猫都转移了目光，瞟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人影冲出树丛，像炮弹一样撞向我右首的山猫。那只山猫朝那人扑去，却被撞得直立起来，顶在树上，惨呼一声便不动了。另外一只山猫只来得及朝陷入危险的伴侣冲去，却来不及救它。
　　我心里不住赞叹，好快的速度，好强的力量。就在我一愣神的这一刹那，失去了伴侣的山猫怒吼一声朝我扑过来。那人跃过来抱住我避在一旁，此时山猫也扑了过来，尖尖的爪子搭在了他的右肩上。他转过身，和山猫缠斗在一起。我这才看清他手上拿的不过是一柄露营用的军刀，连血槽都没开。他的右肩受伤，出刀的动作打了三分折扣。饶是如此，山猫却讨不了丝毫好处。他的动作干脆果断，每一下都制敌要害，十分漂亮。不过我能肯定他不是杀手，或许是个军人。杀手不会纠缠于让敌人退却，他们会以最少的招数杀死敌人。
　　我哂笑。看来他并不了解这个品种的山猫，失去了伴侣它们是不会独活的，或者杀死仇人或者被仇人杀死。缠斗了许久，他的行动力已不如开始，终于叹息一声，下了杀手。
　　他把两只山猫的尸体拖到一起，折了些树枝将它们盖住，嘴里小声念着什么。我坐在一旁，冷眼看着他的举动，心里不禁起了一丝敬佩。他是个尊重生命的人。我虽然是个杀手，却也懂得生命的价值。因此我刀下的亡魂总是死得很快，在他们能感觉到痛苦之前。

　　他做好这些，拍了拍手，把军刀插回腰间，转身朝我笑道：“没事了。”
　　这一刹那，我仿佛看见了天堂向我开启，天使张开翅膀将我纳入怀抱。他背光站着，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乌黑的发上，比阳光还要灿烂的却是他的笑容。我从未见过如此有感染力的笑容，不知不觉中竟然想回以微笑。我甚至有种错觉，这个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美好值得我去珍惜去争取，去为之付出生命。
　　他见我呆愣着不动，以为我吓傻了，又安慰了一句：“别害怕，已经没事了。”他朝我伸出手来，笑道：“你是迷路了吧，来，跟着我走。”
　　握住他的手我才发觉自己是多么失态，手掌冰凉，手心满是冷汗。他朝我笑了笑，用他宽大的手掌温暖我的手，安慰道：“你刚才的表现非常好，没有慌乱，不然我可对付不了那两只猛兽。”
　　和他离得这么近，我的心脏不自觉地毫无规则地乱跳。他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我竟无法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我这才注意到，原来他这么好看。他有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两道剑一般的浓眉，双眸像星子般深邃明亮。我知道有个词叫目似朗星，是否就是这样一双眼睛？他正看着我笑，灿烂的笑容雪白的牙齿衬在古铜色的肌肤上，像正午的阳光一样刺痛了我的眼。
　　这样的温暖和明亮让我猛然意识到，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生活在白天而我属于夜晚。我收回目光，抑制住失落从他的掌心抽回自己的手。

　　他跑到树丛里，拎了个大背包回来，从里面拿出绷带和药品，处理肩头的伤口。我看着他赤.～.裸的上身，心里像揣了一只蝴蝶，不停地扑腾，嗓子眼也干得要冒火。他的伤在右肩，左手使不上力。他折腾了半天，求助地看着我，双目含笑，无奈的目光中带着一丝顽皮。
　　我觉得脸有些发烧，嗓子也更干了。我咽了咽口水滋润嗓子，接过他手中的绷带。那一爪是山猫在愤怒中拍出，三道血痕又深又长，这样的天气，不缝合很容易感染。我从背包中取出缝合线和剪子，双手消毒后替他缝合伤口。
　　他赞叹地倒吸一口气笑道：“呀！我运气真好！你是护士吗？”没有得到我的回答，他又猜：“医学院的学生？”
　　我不想无礼，可是干燥的嗓子眼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咬了咬嘴唇，仍是一言不发。他扭头朝我笑了笑，满足地轻轻叹息一声，便也陷入了沉默。
　　密林中仍然安静得异常，连鸟鸣都消失了，却不再死寂。他的呼吸绵长，心跳沉稳有力。他唇边的微笑让我的手指轻轻颤抖。他轻声安慰我：“你尽管缝，男子汉大丈夫身上有几个疤不算什么。”
　　处理完伤口，我的汗水已经浸湿了T恤。我轻舒一口气在地上坐下，缓缓将工具收进背包，默默地背起包离开。我感觉自己的心中有一股能量即将爆发，那是一股我无法抑制的强大力量。这股力量那样陌生，让我害怕。
　　他愣了愣，飞快地套上衣服追上来，捡起扔在一旁的背包背上，跑到我前面带路。他替我将阻挡的枝条拨开，不断提醒我注意脚下、当心头顶的树枝、小心荆条上的刺。
　　我低头看着脚下，默默地跟随着他。我不想和他同路，却又难以抵挡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
　　走了一段，他忽然停下，拍了拍脑袋笑看着我道：“我倒忘了，你未必说英文。”他接着用中文、粤语、日语、西班牙语和一种我不懂的语言问了一遍：“能听懂吗？”
　　他的日语很生硬，粤语、西班牙语都有口音，中文很纯熟。他像个孩子一样满怀期待地看着我，似乎时刻准备着表达失落或欣喜的表情。我怎么忍心让他失望。我垂下脸掩饰嘴角的笑意：“我说英文和中文。”
　　“我就说呢！”他拍手笑道：“你一定是华裔！你的眼睛是绿色的，头发是栗色的，可你的轮廓像中国人，你是混血儿对不对？”
　　我支吾一声敷衍过去。我很少说真话，这次却觉得舌头像打了结似的。
　　“我也是混血儿，一大半的中国血统。”他笑道：“对了，我叫小鱼儿，你呢？”
　　“......叶儿。”
　　“叶儿......”他侧过身笑看着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他皱起眉头想了想，甩甩头笑道：“也许没有......可是真的很熟悉，见到你就有一种......”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继续大步朝前走。

　　薄暮时分，我们在河流支流边停了下来。小鱼儿挑了块空地，扎下帐篷，又割了许多荆棘缠在帐篷旁的树上。我偷偷瞟着欢快地吹着口哨拉荆棘的他，唇边不由得浮起了微笑。他忽然转脸看向我，抓住了我的目光。他朝我笑了笑，扔下手中的活跑过来，来到我面前却又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
　　我被他看得面颊发热，转过脸道：“我去拾干柴。”
　　这个季节干柴不好找，我找了许久才拾得三大捆，够今晚用的。我拖着干柴回去，见小鱼儿悻悻地提着个弹弓，十分懊恼：“鸟都跑没影了。我又不是猎鹰，到哪儿哪儿就没鸟儿。”他把弹弓扔在地上，削了根树枝：“我去抓鱼。”
　　河里的鱼倒是很多，一群群簇拥在浅水中。小鱼儿挽起裤脚，欢呼一声冲进水里，把鱼儿赶得四散奔逃。他笑着说了句“对不起了伙计”，将树枝刺下。
　　“叶儿......接着！”我听见他叫我，忙抬头看去。夕阳将水面映照出一片金黄，在这片金色光芒中，他向我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那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面，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这么努力地活着，是不是就为着这一次的遇见？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锤猛地击打了一下，竟有些酸痛，眼睛也有些酸软。我那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在我的心底已经滋生出了渴望。那已经不是简单的我要活下去的希望，而是要好好地活着，要幸福。我不知道，我的浅意识中已经有生命在萌芽。从这一刻起，我活得不再像个机器，我开始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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