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云

作者:百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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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出雉飞


      不可云
      第七出 雉飞

      这段姻缘,要从隋朝大业四年讲起。
      那一年,山花烂漫的时节,地里大片大片的青绿,异常柔美。新生的黄花,花瓣上落着三两只彩蝶。秦汉古路上,尽是蓟叶夹道。清清的,一阵土香,土里杂着几点水汽。
      一位靺鞨姑娘,站在山花丛中,眼睛眺望着辽西方向的蓝天。她迥异于汉人的服饰打扮,十分醒目。就在不久前,她与族人迫于生计,迁徙到了涿郡这个地方。
      她望着头顶一片晴空,阳光洒上她如花的面庞。
      “久等了。”一个男子悄悄出现在她身后。她闻声,忙转过身去,见了男子,笑逐颜开。男子却面露愁容——这是位年轻的汉族男子。姑娘凝视着他,看他脸上全是汗水,发髻有些散乱,连身上的衫裤也叫汗水洇透了,足下的草履更沾满泥土。姑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用目光询问他,听他缓缓开口:“太守才张贴讣告,要征调诸郡汉族男女去开渠……”他踟蹰起来,不敢再看姑娘的眼睛。
      “我今凡前来,是与你道别的。”
      姑娘赶紧摇头。男子终于鼓足勇气,望向她,眼睛有些湿,但没有落泪。他见姑娘脸上布满愁云,轻轻笑道了:“你放心,用不多久,我就回来。”他紧盯着姑娘,想象着回来后的美好日子:“你愿意等着我么?”他问,“用不了多久,待长渠竣工,我就回来了。你愿意等我么?”姑娘点点头。男子确定似地,一遍遍地低声问她:“……三年,五年?”姑娘还是点点头。
      山花烂漫,花瓣伴着蝶儿飞舞。于辽西,她绝见不到这般美景,渐渐地,看腻了这美景。
      三年,五年……她站在一片山花丛中,看腻了美景,遗忘了辽西的日子,心里只想着一个地方,眼里只望着一个地方。三年,五年……双眼望着、盼着,望不见那位汉族男子的身影,她还是望着,望眼欲穿,愈盼心愈切。
      她始终在一片烂漫中守望,不知守望了多少个三年、五年,直至无情的岁月将她埋进花底,男子还是没能回来。
      又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也不知是个什么朝代了。
      轻轻一阵风,塞北卷起黄沙,卷来一片血腥。依旧是山花烂漫的日子,一女子孤独地立在山花丛中,望眼欲穿……
      历夏经秋,光阴荏苒,不觉已到崇祯八年。
      天柱峰南面的川水,汤汤汩汩直向东流入九曲。溪两岸刀切般整齐的翠绿峭壁,仿佛是这个地方的高大屏蔽。
      草木掩映着的,一条极细长的白沙汀,仅容一人行走。
      “昨夜还赞花容貌,谁知今朝朱颜老。这夕尤嫌象笏少,岂料明日乌纱掉。穷途恸哭哄堂笑,兴亡成败皆看饱。半入尘缘半修道,一培黄土全埋了。”玄机道人在前面行着,把这只已经可以磨出茧子的曲儿唱罢一遍,又要唱第二遍,“昨……”
      “玄机?”子虚紧随道士身后,一手扶山壁,一手提着衣摆,“你总唱这支曲子,究竟原何?”
      “原何?”道士笑了,“原何呀,我自己都记不得啦。”他一指对面峭壁上的那些小岩洞,“喏喏,你看,这就是所谓‘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了吧?”——当地有将亡人藏入悬崖缝洞的丧葬习俗。即用整木凿成船形,置尸于舟内,入崖洞葬之,称为“架壑舟”。
      子虚知他故意打岔,也不再问,只回他:“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人谓之固矣。虽然,夜半有力者负而趋,寐者不知,犹有所遁。若藏天下于天下,则无可遁形矣。”
      “你可真是秀才!”道士笑着点头,“但不知先生于此句作何解释?”
      “哪一句?”
      “道散而为德,德溢而为仁义,仁义立而道废矣。”
      子虚笑说:“你是道士,怎么反起问我来?”
      “诶!我要听你的解释呀?”
      子虚想了想,笑着摆摆手:“在下不好说。”
      “什么不好说?”道士回头看来。
      子虚还是朝他摆一摆手:“不好说就是不好说。”
      “怎么个不好说法儿?”
      “说了么,你又要讲在下。”子虚手扶山壁,整了整身后的书箱,“倒是你先告知在下,将去何方?还有那红绸包袱里,究竟是何法宝?”他小心翼翼地躲过前面崖隙里生出的半截矮树,极谨慎地行走着,可惜鞋子还是湿了。
      道士也笑着摆摆手:“此时尚不宜说。”
      “既然如此,”子虚一摊手,“在下也无甚好讲。”
      “你几时学得这样刁?好好好,我告诉你。”道士边行边说,“那年梅开时节,思陆崖望尘亭里,你禁不住我挑拨,与我们几个打赌……说当日酉时二刻前就回来。可到了人世来年,看大火向西流,还望不见你。他们都说,这是我种下的错,罚我亲自下山去寻你。我想你是贪恋着玩耍,忘记了赌约,可万万料不到,你竟……”
      “可是掉嘴儿?在下连思陆崖是个什么所在都不晓得,几时去来?”
      “看看,就是不宜说么。”道士不再言语。
      子虚不依不饶,紧赶几步,够手一扯道士:“你且说个明白,究竟什么回事?”
      道士呵呵一笑,回头瞥着子虚:“你权当贫道掉嘴儿罢。”子虚还不肯罢休,扯住道士袍袖,不叫他行走,自己却一个不小心踏进了水里。道士笑着扶住他:“仔细些,我才问你的,你还没答哩。”子虚一拧湿了的衣摆、裤腿:“好没道理!你自己先者嚣,反来寻别人短处么?”
      道士扇扇手,笑着答他:“不是我者嚣,是你这人外好内丫槎。”子虚闻言,瞥了道士一眼。
      二人就这样走走说说,一路赏山玩水,看不尽的野草闲花。
      川水右侧的水光石上,遍布题诗刻字。子虚逐一阅览,还与道士一起笑说那山壁题字的人物故事。
      川水从脚边淌过,水势汹涌,上面偶尔几只竹筏、羊皮筏子漂流过去。
      行段路,白滩已尽,道士只好招呼了个羊皮筏子。这筏子用十来个羊皮袋连成,可乘四五人,艄公跪在前头,撑木浆划水而行。筏子随水起伏跌宕,渡了一路,因二人无渡水之资,艄公便把他们赶到了平地处。
      子虚不住地抱怨人情淡薄,两人沿川行去,恰望见前方不远处有个茅舍。碎石筑墙,墙上的黄泥大部分脱落,篱笆歪歪斜斜。篱笆墙里,一个年少书生坐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读着书:“……皇天无亲,唯德是辅……”
      “啊,书生?书生?”道士招呼着那位书生,快步奔过去,“怎的在外面读书?当心受风呦。”子虚心知道士有意借宿,加快步子跟上了。
      那书生见来人是个道长和位先生,忙合了书,起身朝二人控背躬身。子虚慌忙还礼,道士欣然受下。
      书生道:“屋里实在昏黑,盏灯又太浪费,这才借着天光读书的。”书生把二人请进屋子。屋里黑黢黢一团,确不适合读书。三人攀谈了会儿,子虚与道士才知道这书生姓宋,原非本地人士。
      “两年前,小子家乡出了个姓贾的秀才。”宋生对二人讲述,“他哪里是什么正经秀才!大字识不了一筐,不过仗着财大气粗,乡里买了个头衔!这厮自有了秀才功名,真个把自己当了秀才,学诗书礼仪人家藏《诗》、藏《书》、作文章。罢!罢!罢!倒是在家自娱?”宋生不住地顿足,“这厮、这厮偏偏拿着比草纸还臭的文章去街上显眼!这也罢,还找来些名士,美其名曰:以文会友!”
      宋生指点着门外的什么,手颤抖着,捶胸道:“他们哪里堪称名士?!全凭些阿谀奉迎的拍马手段得以步步高升,直把贾秀才赞为圣贤之师?!”宋生愤愤地对天拱一拱手,“他贾秀才真以为自己是圣贤?整日挑拣旁人馨兰文章里的典故,所谓‘指点一二’。呸!呸!呸!他道他真是翰林?竟作起考据来!那厮每读到传奇中不可思议之处,又有话本里借鉴之言,便指指点点,建树全无!”宋生拍拍自己干瘪的肚子,“那厮如此这般,不过显示他肚里的草包又壮大了些!他哪里晓得史实、传奇、四六三者差异?亦不知至论之旨!说他‘拊盆扣瓴’之徒,只怕还要玷污这四个字!”
      子虚听罢,连连叹息,对宋生说:“此虽令天下书生不齿,但谨言慎行,想也不会惹祸上身吧?”
      “先生差矣。”宋生盯着二人,手指青天,忿忿道,“两位不晓得那狗屁文章的厉害!谨言慎行乃保身之道,怎奈你不去招它,它偏来惹你!”
      宋生虽无功名在身,于乡里到也称得上真才学。有一日白天,他正在家里作文章,忽听外面狂风大作,风里夹着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至。他忙闭了门户,未及坐回书案,家门霍地被什么撞坏了。他尚不知发生什么,只见有个东西闯将进来,竟是一只满身生癞的柴狼。
      柴狼气势汹汹,一声嘶叫,一阵掩鼻恶臭,直朝宋生扑来。宋生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柴狼对手?闪躲不及,竟抓起毛笔胡乱搪塞。千钧一发之际,他案上那卷未作完的文章,忽坠地化作一只香獐。
      香獐扑上去与柴狼撕斗到一处,腥臭味混杂着獐香味。两只异兽犹如腾云翻滚,看不清形势,只把宋生唬住了。他略定一定神,慌慌张张跑出去叫人,待率众人手持棍棒赶回来,两兽俱已不见,唯有散碎了一地的文章。宋生拾起碎片一看,竟是自己那未完成的文章,原来香獐战败了。
      后来,宋生得知,那个癞疮柴狼是贾秀才的狗屁文章幻化而成。早在他之前,癞疮柴狼已经袭击了乡里几名读书人。
      宋生道:“那豺狼,不但专毁人家的文章,还伤人咬人!小子为了避它,不得不背井离乡!”
      “真乃奇哉怪事也!”子虚见识过不少鬼怪,似这样传奇,还是头回听说。
      “二位。”宋生道,“莫说你们不信,小子到了今日也是不敢相信。不怕两位笑话,乡里的读书人,竟无有一个能敌过那柴狼的。”他忽而对天叹息,“难道说,这世间,难道已是柴狼的天下?”
      “何以见得?”子虚问。
      宋生满脸忧郁地转向子虚,正色答:“先生亦是读书人,想必知道而今世上,治学浮躁、文风不正,此等种种,尤使朝内乱臣当权!”他拍着大腿,捶胸顿足,“大道废矣!大道废矣!天下将亡,岂非始于此乎?”他默默泣起来,由恐外人见笑,忙转身试了试泪。
      道士听罢宋生一番慷慨陈词,忍不住偷偷笑了,低声对子虚说:“张先生呀,此番理论倒比你高明哩。”道士又转问宋生,“天下书生何其多,怎敌不过区区一只柴狼?”
      “道长。”宋生拱手回,“自古文人相轻相欺,莫说柴狼从外杀入,就是它不来,还要相互倾轧。凭你獐香百里,不过一盘散沙,怎能敌它恶臭熏天?只由它弄得天下人睁眼不分黑白罢了!”
      “言之有理。”子虚心中暗道:这才是祸起于萧墙之内,此祸可避,也不可避。他不禁小声嘀咕一句:“原来是恶狼咬人,狗屁文章当道之世。”
      三人东拉西扯地说了会子话,道士向宋生讨过一碗水喝,拉上子虚告辞。宋生拱手,目送二人远去。
      待望不见宋生,子虚才问道士:“不是在此借宿么?怎么……”
      道士挥一挥浮尘:“他家徒四壁,还是不要叨扰了罢?况且……”
      “怎样?”
      “况且他家的酸腐味儿……哎哎!”道士拎了拎子虚的衣衫,扇扇手,“呦呦呦!比你身上的还重哩,贫道着实地不能忍啦。”
      二人行一路,不觉间暮色上来。
      两侧山巅上,一片无际的云海。云端峰石仰企,峰石上青枝依依。橘红的夕阳映上来,满是光辉。
      越前行,视野越宽阔,可惜远远近近都再望不见人家。
      夜晚山路及其难行,子虚点燃了松明,却照不亮三两步。道路崎岖,野兔、山狐见火光逼近,一时间乱跳乱窜。幽绿眼睛的鹿、麋,也撒蹄四散。它们逃得干净,只累了子虚惊疑不定,心才放下,折身又见巨蟒缠枝、青蛇吐烟,夜景好不吓人。子虚不由得偷偷埋怨道士,适才错过了借宿的好机会。道士知道子虚害怕,只身挡去前面,还笑着伸来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子虚的腕子。
      他们两个寻了好一会儿,总算在山崖缓坡上找到个可以栖身的山洞。洞口给藤草掩蔽,十分隐蔽,他二人便将它作为今晚悉身之所。
      几片叶子飘落,天彻底暗下来。洞里有些阴森,道士点了堆火照亮。
      这洞阔五十步许,深二三丈,行几步,洞中又套一洞。子虚举火把遥望过去,见内洞石色黄紫,水滴自悬石上滴下,石如鳞爪,又似秀峰,或有翠屏、瘦竹之状。子虚觉得十分新奇有趣,扶着山壁,往内洞里走了几步。
      “子虚?子虚呀!”道士看同伴要独自进入内洞,急忙唤住他,“不要乱走!”
      “去去就来。”子虚头也不回,只管往里面探。
      “去什么?还不快来坐下!”
      子虚听道士突然吼一声,吓了一跳,只得折回,将火把丢进火堆,蹭着崖壁坐下了。
      暮色愈深。
      两人围火,相对而坐,肚里饥饿,精神上也很无聊。道士枕着红绸小包袱,躺在那边平坦的大青石上,奄奄欲睡。
      子虚则随手翻弄话本子,回想白天听到的故事,毫无睡意。他先把故事记录下来,又翻出一卷《论语》,闲看一回,竟看不下去。他收拾了书箱,瞥一眼道士,见对方正在打盹,忍不住开了口:“长老?”
      “何事呀?”道士懒懒应了一句。
      “在下有件事,实在想不明白。”
      “哪件事?”
      “你曾说,人间本没有所谓的鬼怪,不过意念使然罢了。既然如此,前年误入阴间遇到的种种,又当作何解释呢?”
      “嗯?人间本来就没有所谓的鬼神。”道士闭着眼,一只手撑起头,“人世是人之世。鬼、神么,也有他们的所在。三者原各不相干,因人世有各种各样的心思杂念,叫本该与其隔绝的鬼神来到了人世,这都是意念使然啊。”
      子虚点点头,独自琢磨了会儿,又问,“白天你说什么望尘亭,什么打赌,究竟怎么回事?”
      道士快睡着了,听子虚问话,含含糊糊了句,“不记得就算了。”子虚凑过去,推一推他:“怎能算了!你且说个明白吧?”
      道士只好盘腿坐起来:“你好生难缠!早知这般,就该放你自己在无解山上。”道士抱怨一通,打个哈欠说,“那年梅开时节,怀诚大师、陈直言君,你还有我,在思陆崖望尘亭里,闲说岛外风光。不过就是说说么,陈直言说他旧年访仙时,历遍人事,再也不想出岛去了。怀诚大师和我都有这个想法,唯独你,偏要钻牛角尖,讲什么牛女韵事、太真传奇来反驳,还说人世至情至義可幻化成元真之气……”
      “可是浑说?”子虚插嘴,“思陆崖、望尘亭也就罢了,那怀诚与陈直言是什么人?在下却不认识。你呀,竟比在下还会说书!”
      道士摇头叹息:“适才你说要听,我说了,你又说我浑说。也罢,若有朝一日能回去,你自然全明白了。”
      “回去?回哪里?”
      道士没答子虚,只说:“这全凭你了,倘你一日想不……”道士把话顿了顿,“也罢,若一日回不去,我便陪你一日多受一日的罪,这都是自作自受。”道士说完,歪身躺下。
      “先别睡?”子虚一指道士枕着的小包袱,“这里究竟何物?”
      “这个?”道士拍着小包袱笑说,“你不知这里是什么?”
      “你不说,在下从何得知?”
      “算了,说也白说。”道士侧了身背对子虚,预备睡去。谁知子虚又来纠缠,还要抢道士的包袱。道士慌忙夺过:“哎呀,子虚,亏你是读书人,怎么这样强抢?你若想知道,却也不难……”
      “要怎样?”
      “要你……”道士盯着子虚呵呵乐了,“要你快些想起前缘。”
      “什么前缘?”
      “就是思陆崖望尘亭里的事。”
      子虚料定道士存心打岔,便不再多言,将书箱收拾一番。道士也不多话,枕着小包袱躺下,两人陷入了沉默。
      天完全入夜。
      火燃着干树枝,发出噼啪的响声。道士早就睡去,子虚倚着洞内崖壁,琢磨着道士的话。那些话似真似假,弄得他半信半疑。他琢磨了许久,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唯有在半梦半醒间徘徊。
      就在这时候,栖在树上的乌鸦哇地叫了一声。草木哗啦啦作响。轻轻地,有脚步声移近。
      “……当家的……”
      是女子的呼唤声。
      子虚于朦胧间惊醒,警觉地挪去道士身边:“玄机?”道士没反应,想是睡死了。子虚推推他,压着声音唤:“玄机,快醒来!”
      “嗯?”道士懒懒地出了声,还昏昏睡着呢。
      “有女子……”
      “……女子?”道士混混沌沌地吐了句,“何来女子?”
      子虚一指洞口:“深更半夜的,莫不是……”他还未说完,道士就嗤地笑了:“哎,不是才讲了,天下本无鬼,心邪人自弄?”道士跳起身,朝洞口走去,子虚紧随其后。
      来到洞口,道士拨开藤草预备出去,子虚一把拽住他,朝他递了个眼神。他依着子虚,蹲在洞口一边,向外面窥看。子虚也微微拨开藤草,向洞外瞧去。
      “当家的……”女子细细的声音叹息着,“你若泉下有知,就出来见为妻一面吧?哪怕魂也好……”
      原来不是女鬼,是趁夜来祭奠亡夫的人间女子。
      女子胳膊上挎着只竹篮。她拨了拨面前的杂草,一块石碑出现在月色之下。她用衣袖拂去石碑上的尘土,取下竹篮,把竹篮里供奉的吃食一 一列到石碑前面,点燃了一串纸钱。
      纸钱越烧越旺,火星纷飞四溅,一滴一点地在草间乱舞,好似翩翩跃动的萤火虫。女子跪倒在地,抱着石碑恸哭。
      听她口音,怕不是本地人氏?子虚想着,向道士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道士面带笑意,眉宇间异常疏朗,颤抖着身子,指点着坟墓前酒菜与子虚笑说:“无量佛!无量佛!待她走啦,咱好去享用,也不妄白白糟蹋了呀!”
      子虚得知对方与自己想得不是一处,又将视线转去了女子身上。
      女子忽然止住哭声,对着墓碑开了口。霎时间,夜空中的云全散了去,月光越发明亮。纸币燃尽,几点火星还飞舞着,不一会儿,火星也陨落了。
      女子凄楚的声音,映衬着炫目的月光,眼前仿佛展开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画卷。
      这段姻缘没有尽头。
      崇祯五年,山花烂漫的时节,一对少年男女身背行囊,快步行在小路上。他们是打辽东京辅一带逃出来的——那地方的汉族男女,时常被清人掠去。
      这对少年男女,早就定下婚约,拜堂那日,几个清兵突然闯进来,将他两个和他们的家人通通掠去充了奴隶。家人不堪忍受铁鞭,一个一个相继去世。他们两个也是受尽千辛万苦,才挣得一条性命,偷偷逃了出来。
      因清人才颁布了逃人法令,所以他们不敢走大路,只钻小道逃亡。问起目的地,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总之,得跑去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可大明疆土摇摇欲坠,又能逃去何处?至少去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他两个商量停妥,一路行进一路观望。
      逃跑前,他们一直生活在家乡,除了那里,哪里也不认得。他们一路走着,风餐露宿,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更不敢投奔人家。
      他们从没正式拜过堂,更没行过什么正式的仪式,只是顺其自然地成了夫妻。他们期望朝廷胜利,如此一来,就可以回到故土,但他们自知,希望渺茫。
      奔波久了,朝廷是胜还是败,他们竟全不关心了。他们只知道,无论哪个年代,两人都不能分开。第一次见面时,就是这个感觉——不能分离,又似在哪里见过?见面时虽然无限喜悦,却莫名地从心底涌出一阵阵哀伤。难以言喻的情愫,好像前世注定,又或者是来生之缘。
      转眼间,两个春秋过去。他们逃到一个背临山川、面对溪水,且人迹罕至的地方。厌倦了奔走,他们决定在这里定居下来。妻子整日织布,男子拿着这些粗布,去就近的村子换些用度。
      日子反反复复,又是山花烂漫的时节。
      男子像往常一样,拿着布匹去了村子。每次离家前,他都要嘱咐妻子:“等我回来。”那一日也不例外。结果,男子没能回来。
      三日后,妻子去了丈夫惯去的村子寻找。听村人讲,他们夫妇曾是清人奴隶的消息,不知叫谁捅了上去。她的丈夫,被衙门抓去,以叛国罪处决了。
      村人们同情她,攒了些银两给她,还送了一辆独轮车,叫她赶快离开这里,以免衙门再来抓她。她没收那些银两,推着独轮车带回了丈夫的尸首。她也没有离开,依照故里的习俗,土葬了丈夫的尸身。
      自男子入葬以来,她夜夜去扫坟。她想即刻追随丈夫而去,怎奈已怀有男子的骨肉。无论什么时代,绝不能分开。第一次见面时就是这个感觉——不能分离,又似在哪里见过。见面时的无限喜悦,仿佛是久别重逢;离别时的阵阵悲哀,好像冥冥中注定了阻隔。难以言喻的情愫,即是前世注定,又是来生之缘。
      月,月光笼罩着她身上雪白的丧衣。听她对着墓碑开了口,声音凄楚:“当家的,你可记得这支曲子?”她唱道: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上下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草木也被她动容,风里一阵阵呼啦啦悲鸣。
      “当家的,往日听别人哼这曲子,你总笑人痴,如今这曲子……”她呜咽不断,身上白衣,飘飘摇摇,俨然一对展开的洁白羽翅。
      “……玄机?”子虚望着她,给她的歌声打动,“有什么法子帮她?”
      道士瞅着子虚摇一摇头。
      “可她……”
      “子虚。”道士望着那女子的侧影,“她与土中人,他们……”
      “怎么?”
      “哦!”道士忽然想到了什么,眼里一亮,“有个法子啦!”他跳起身,掸净身上的尘土。
      “什么法子?”
      “才听她歌里唱的是雄雉于飞?喏、喏,你看。”道士退去两步,向着洞外的坟墓一挥拂尘。
      天边一片轻云游来,不会儿工夫,狂风四作。洞口的藤草扭动着,黄沙、乱石,纷纷滚落。
      子虚害怕沙石迷眼,忙抬衣袖遮住面孔。大风几乎扯下他头上的方巾,他不得不一只手死拽住方巾。方巾的两条飘带又被大风撕扯,扯得他一步步倒退进洞里。
      白衣女子也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吓住,顾不得碎石击身,紧紧抱住墓碑,低声诉说:“当家的!当家的?可是你地下有知?!”话音未落,卡啦啦一声巨响,墓碑后的坟头一下子裂开,风住了。
      一线青烟自坟里冉冉升起。
      女子盯着那一线青烟,子虚亦爬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
      月光下,青烟渐渐成形。听得一声鸣啼,青烟化作一只展翅的雄雉。
      女子见了雄雉,先是一惊,而后笑了。她身上的白衣,羽翼般伸展开来,她化成了一只雌雉。
      夜色里,一对雉鸡欢快地上下翻飞,音音相鸣。月又一次隐入云里,巨大的阴影投下。待月光再次出来,照亮大地的时候,先前的那个坟墓,早已不见了踪迹。一对雉鸡振翅高飞,也飞得不见踪影了。
      “玄机,这……”
      “有什么话过会子再说!”道士观察外面彻底安定,猴子似地窜出山洞,直奔先前坟墓的所在。他蹲下身,嘿嘿嘿乐了:“好在还剩这些美味呀!”他招呼还愣在洞里的子虚,“快来吃呀,可不要糟蹋啦!”不等子虚赶到,他自己先吃上了。
      子虚见状,急忙忙赶过去,跟他一起吃喝。
      填饱肚皮,睡意上来。
      一夜无话。
      感到阳光刺眼,子虚从睡梦中醒来。此时此刻,他正躺在山洞入口处。阳光穿透藤草缝隙,漫洒进来。他搓搓眼皮,准备起身,却一时间身体沉重。他不由得朝身上扫了一眼,见道士正枕着他的身大睡。他赶紧拍拍对方:“长老?”道士睡得很死,毫无动静。
      “玄机?快醒醒!”
      道士还未听见,子虚不得不拧一把对方的耳朵。
      “哎呦呦!”道士立刻惊醒,跳起来揉搓耳朵。
      清爽的阳光,落满大地。从山洞里出来,看见一地杯盘狼藉,子虚回想起昨晚之事。昨晚,他只顾吃喝,没来得及向道士问个明白。现在,他有了空闲:“昨晚为何把他们变作一对雉鸡?”
      道士一指地上的狼藉:“若不如此,这些美味咱几时能吃上?”他看子虚一脸诧异,嘿嘿嘿地笑起来,“骗你的,骗你的!”道士拍了拍子虚的肩头:“不是我把它们变作雉鸡,这是他们自己的意愿。”
      “怎么会?”
      “怎么不会?”道士笑说,“你可听过这个典故?昔日有公牛衰转病也,七日化为虎,其主掩户而入视,搏虎杀之。先者又有文章成兽一说。牛可化虎,连狗屁文章都可摇身成兽,耀武扬威。有情人又缘何不能化雉而飞呢?”
      “这就是所谓志与心变,神与形化了?”
      “正是如此。”
      子虚继续问:“你昨晚说‘他们’,他们究竟怎样?”
      “他们?我几时说来?”
      “你说,她与土中人,他们……”
      “噢。”道士点点头,执拂尘指指点点,“他们于前世、前世、前世的前世,再前世、前世的前世……”
      “且讲要点。”子虚插一句。
      “他们于前世就注定相遇了,无论什么时代,都要相遇的呀。”
      “莫不是为相遇而永坠轮回?”
      “非也,非也。”道士学起子虚的口气。
      “非也?”
      “坠轮回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定要长相思守的意念,所以……”
      “所以怎样?”
      “没怎样。”
      “所以什么?”
      “没什么呀。”
      “究竟怎样?”
      子虚不断地追问,叫道士无可奈何,道士只得答他:“哎呀哎呀,你也忒难缠了!所以初次相见时,才相看俨然啊?”道士行去前面,头上的偃月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鬓的碎发轻抚着他白净的面庞,他还是浅浅笑着。
      子虚闻言,心中顿时一动:“既如此……”
      “既如此、既如此!”道士打断同伴的话,“没有既如此啦。”他说笑着,蹦蹦跳跳向前方跑去,身上的天青道袍与晴空融为一体。
      山水依旧,日子还是一如既往。道士张望了张望,看子虚没有即刻赶上,回过身,向矗立在原地的同伴招一招手:“喂,子虚?快些赶上!”
      子虚还呆在那里琢磨,听见呼喊,方抬头遥望,见同伴已远了自己许多。他背起书箱,快步追赶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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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第七出雉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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