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抛锚

　　第二天清早，众人被哨声叫醒，新一天的训练又开始了。

　　今天除了继续练习枪法之外，还增加了下海游泳的训练。这项训练着实难倒了几名新生。

　　他们不是不会游泳——为了增加一点虚无缥缈的生存率，游泳是每个人从小学开始就要学的必修课。但绝大多数人只泡过泳池，从来没有下过海。

　　他们害怕海洋。毕竟从小到大听过的、看过的关于海的一切事情都与死亡息息相关的。

　　“教官，能不能等做完基因融合，再让我下海？”苏杞看到自己的帐友白齐战战兢兢地问梭鱼军官。昨天在车上磨蹭了半天不肯下去的人也是他。

　　梭鱼军官干脆利落地回绝：“不能。”

　　这些新生现在还没有正式服役，他们最终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能被录用。政府的财政预算有限，不能费在多余的人身上。

　　而且基因融合虽然会改变人的身体构造，但它不是万能的。游泳、战斗这些技能还是都得自己学。怯懦的人也不会因为多了一点能力就变得英勇果敢。

　　“赶紧下海。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先自己熟悉一下水域。等会儿我们就开始正式训练了。”军官催促。

　　虽然害怕的人不少，但大多数人还是克服了自己的恐惧跳进海里。也有人无论如何不肯下去——比如白齐。

　　他原本黝黑的脸因为恐惧变得惨白，站在海边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就是不肯再靠近海水一步。

　　苏杞知道韩溯之他们一直拿在手里的板子是给新生打分用的，他也知道如果白齐不参加训练一定会被扣掉很多分数。毕竟同睡一个帐篷，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有教官在附近保护，我们不会有危险的。”

　　“不，不。”白齐惶恐道，“我身上没有神的基因，如果贸然下海，神会认为我是渎神者。我会遭到天谴的！”

　　苏杞不解地看着他。

　　自从海平面开始持续上涨，太多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异相出现，各种宗教信仰就如雨后春笋般发展。有人认为是天神降临在海洋中，也有人认为地狱之门在海洋中开启了。神降派和地狱派又各有不少分支，有人认为神是无形的存在，有人认为鱼群就是神的化身……

　　苏杞对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不太能理解，只好小声提醒：“如果你不下海，你会被淘汰的。”

　　看白齐的脸色，他今天恐怕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下去的。苏杞说不动他，只能自顾自下水练习去了。

　　他们对话的时候，韩溯之就在不远处，将两人谈话的内容尽收耳底。当听到白齐嘴里说出“神”和“渎神者”这些词时，他眼神闪过寒意，嘲讽地抬了抬嘴角，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

　　苏杞下水后，找了块人比较少的地方潜了下去。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跟海水接触。伊始难免有些紧张和不习惯。

　　和泳池不同，海水里的盐度更大，浮力更强，而且海里有风浪，当风变强的时候，他就会被浪推走。他很快就适应了这些，并且开始享受在海里游水的感觉。

　　当身体完全放松后，他忽然听见了一种古怪的声音。

　　像风声，像耳鸣声，也像某种波动的声音。这种声音的频率和他昨晚听到的很相似。他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不自觉地往海洋的更深处游去。

　　“句——”

　　刺耳的哨声把他从水里唤了出来。

　　“十分钟到了，都过来集合！”梭鱼军官站在高台上，捏哨子的手指向不远处的海上浮标，“不要擅自离开浮标圈出的区域。离太远了万一发生危险都没人能救你！”

　　苏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游出浮标一段距离了。最后这句话显然是针对他说的。

　　他不好意思地赶紧游了回来。

　　自由活动时间已经结束，苏杞爬上岸，金晨光，也就是露脊鲸融合人军官，站在岸边好奇地打量着他。

　　“箭毒蛙很喜欢水吗？”金晨光开口。

　　苏杞的心跳漏了一拍，垂着眼轻声细语地说：“不是……我从小就喜欢。”

　　金晨光若有所思地点头。刚才他一直在观察所有人的表现。苏杞非但不畏惧海洋，而且还表现出了少见的向往。他还以为这和他做过基因融合有关。

　　“我就说，我记得箭毒蛙是地栖的……你水性不错。”

　　苏杞低着头，似乎被夸奖得羞赧了。他只是不敢多说，怕多说多错。

　　金晨光没再问话，其他新生已经开始排队再次下水，他就挥了挥手让苏杞走了。今天众人的训练任务是往返游、浮潜、以及边游泳边射击。

　　金晨光见韩溯之就在不远处坐着，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你跟他聊什么了？”韩溯之问。

　　“有必要看这么紧吗？我随便聊两句你都要问？”

　　韩溯之挑眉。

　　金晨光跟他对视了几秒，没憋住泄了气，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对他很感兴趣。打个商量，你把这个小朋友让给我。其他人随你挑。怎么样？”

　　“不可能。”韩溯之一秒都带不犹豫的，“这个人我要定了。除了他我一个都看不上。”

　　金晨光噎了噎，酸溜溜道：“你都有电鳗了，你还要抢箭毒蛙，你知道这种AOE型的融合方向有多难得吗？”

　　“我当然知道啊。”韩溯之懒洋洋地摊手，“所以更不可能让给你了。”

　　“你……”金晨光忍不住在心里默默骂了句脏话。但韩溯之的军功章更多，按规矩也是韩溯之先挑人。他只能转而采取良心攻势，“你们队的任务那么凶险。让这么漂亮的小孩跟你去冒险，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怎么，难道你们队的任务是在家养老吗？”韩溯之反唇相讥，“这个世界本来就很危险，他跟着我，我可以保护他。”

　　金晨光逐渐气急败坏：“他有剧毒，你就不怕中毒吗？”

　　韩溯之笑容格外欠扁：“不如打个赌啊。看是我先被毒死，还是你先眼红死。”

　　金晨光甘拜下风。

　　……

　　几小时后，进步快的新生已经掌握在水下边运动边作战的技巧了。

　　梭鱼军官眼看今天训练时长差不多了，正准备让众人收队，忽然听见腰间佩戴的探测器发出了滴滴的响声。他立刻拿起探测器，看到几个黑点正向他们所在的方向靠近。

　　——他们在附近海域放置了声呐和电磁感应器，可以随时监测到任何变化的发生。现在有鱼群游过来了。

　　梭鱼军官心里一紧，正要吹哨让众人立刻上岸，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忽然落在他的肩上。

　　“一些小鱼小虾，没那么可怕。”韩溯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正好可以验收一下今天的训练成果。”

　　梭鱼军官这才发现两位突击队长不知什么时候都站在自己身边了。看来他们早就发现了异常。

　　有两名队长在旁边盯着，他的不安立刻消弭了。但还是需要给新生们提个醒。他大声道：“现在有鱼群正在向你们靠近，用你们刚学的技巧去对付它们吧！”

　　众人都很吃惊，他们以为这是教官刻意的安排，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他们进行实战了。

　　眨眼的功夫，排在最外侧的新生已经能感觉到鱼群游动时带来的水波了。

　　苏杞的眼睛里既有保护眼球的瞬膜，又有让他能在黑暗中视物的脉络膜。他潜在水下，看清了正向他们靠近不速之客——是由大约二十条青石斑鱼组成的鱼群。

　　这种鱼的性情很凶残，锋利的牙齿和坚硬的颌骨让它们轻易可以咬碎甲壳类的外壳，它们甚至有同类相食的习惯。

　　以前它们只不过是人类餐桌上的食物，可从二十年前的天灾起，这些鱼类的攻击性越来越强，它们开始妄图反客为主，把人类变成它们的食物。

　　最外围的新生们已经组成阵型，架好枪支，只等鱼群进入他们的射程范围，他们就会开枪。这些鱼再怎么凶残，也不过人的小臂长短，按大小来说，它们也不会是人类的对手。

　　可惜，现实并没有纸上谈兵那么容易。

　　鱼群在水中活动的速度远比人们预计得要快。几百米的距离，它们只用了十几秒的时间就游到了。当它们真正进入射程范围，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手忙脚乱地开了枪，另一半人有吓得忘记怎么开枪的，更有甚者直接落荒而逃。

　　阵型瞬间就乱了。

　　当最外围的新生开始往回退，后排的新生怕误伤同伴，也不敢开枪。恐慌的情绪在人群中迅速蔓延，人们争先恐后尖叫着往岸上逃窜。

　　苏杞有些犹豫。他不知道应该跟随人群回撤还是应该听教官的继续战斗。

　　“救命，救命啊！！”不远处的黄大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救声。

　　苏杞连忙游了过去。

　　黄大禹的腿被一条青石斑鱼咬住了。其实潜水服有一定的防护力，锋利的鱼牙虽然扎进了他的皮肤，却没有办法把他的肉咬下来。比起疼痛，更多是恐惧限制了他的行动能力。他手脚在水中胡乱扑腾，因为呼救而呛了好几口海水。再这样下去，他不会被鱼咬死，但很有可能溺水。

　　距离太近了，苏杞没有办法开枪。他弹出配枪上的刺刀，熟练地从鱼鳃刺了进去。咬住黄大禹的斑鱼立刻松嘴，尾巴甩了两下，不动弹了。

　　“没事。”苏杞抓住乱动的友人，小声说，“它们挺好对付的。”而且也挺好吃的。

　　黄大禹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半点斗志也没了，屁滚尿流爬回岸上去。

　　看到水中的混乱局面，韩溯之和金晨光都忍不住摇头叹气。梭鱼教官用征询的目光看向他们，韩溯之朝他点了下头。

　　于是梭鱼教官灵巧地跃入水中。两位突击队长都没动——这样的小场面，根本用不到他们出手。

　　不到两分钟，二十几条斑鱼已经被梭鱼教官用刺刀串成了几串待烤的鱼肉。

　　“全部上岸！”梭鱼教官严厉地说。

　　新生们灰头土脸地回到陆地上。除了苏杞手里提着一条鱼外，其余人一无所获。有好几个人甚至在混乱中把自己的武器都丢了。

　　教官没有训斥他们。但只要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众人羞愧难当了。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人们茫然地抬头，这才发现有一辆卡车正向他们所在的地方开过来。

　　有人顿时面露喜色：这是来接他们的车？难道他们今天晚上可以回城住吗？

　　也有人惴惴不安：不会是因为他们表现太差，这就被淘汰了吧？

　　然而众目睽睽下，韩溯之朝着始终未曾下海参加训练的白齐走了过去。

　　“拿好你的行李，上车。”韩溯之一句废话都懒得跟他说。

　　白齐愣了愣，明白这意味什么，脸色不由变得很难看。他确实惧怕海洋。他之所以报名参军，是因为他没有钱，可他又想获得融合神的基因的机会。

　　他哀求道：“教官，求求你给我个机会吧。只要能给我做基因融合，我一定会下海的。”

　　“收拾行李，上车。我不会重复第三遍。”

　　韩溯之的外表并不凶狠，他也没有用暴戾的语气说话。可他就是有种强大的压迫性气场，能让被他命令的人腿肚子打颤，下意识地服从他的话。

　　僵持几秒后，白齐垂头丧气地往帐篷去了。

　　新生们面面相觑。

　　“他完蛋了。”黄大禹气还没喘匀，但因为这个插曲，他显然已经从刚才的恐惧中缓过神来了。

　　他在苏杞耳边非常小声地说，“当兵的，尤其是突击队的，最讨厌海神教的信徒。那些极端派信徒整天散播舆论攻击他们，把他们说成是渎神者，还把引起地震海啸的黑锅都扣到他们头上，说因为他们亵渎神明才牵连了全人类……啧，教官没揍他都算教官脾气好。”

　　苏杞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编出那些话，而那些过于荒诞的话他又习惯忽略，因此也不能对军人的愤怒感同身受。

　　白齐也是从第七区出来的。他几乎没有什么行李，拎上一个背包，再提上一个水壶，就没有东西可以收拾了。

　　他故意拖沓脚步回到帐篷外，试图再次讨价还价：“教官，我虽然信教，但我不是极端派的，我是温和派的！我真的想参军……”

　　他话没说完，韩溯之一手拎起他的包，一手拎起他的衣领，直接丢上车——他温和，不代表韩溯之也要温和。

　　韩溯之拍拍手，转向其余新生：“还有跟他一样信仰的人吗？给你们三分钟，自己收拾东西走人。”

　　众人雅雀无声。

　　韩溯之冷冷道：“只要你们不参军，你们信仰什么都跟我无关。我也不在乎你们为什么参军。可只要进了军队，动摇军心就是犯罪！现在你们没有被正式录取，我可以让你们自己滚；一旦穿上军装，我就只能用子弹送你们走了。”

　　“另外，如果这世界上非要有一个神，只有你们自己。连自己都信不过的人，凭什么指望别的东西能保佑你？”

　　人群更加静默。有人为他的气场所折服；有人因他的狂妄而恐惧。整个海岸边，只有海风猎猎的的呼啸声。

　　苏杞安静地看着韩溯之。

　　虽然不太明白那些关于神的理论，但他莫名地乐意听韩溯之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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