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别枝惊鹊

作者:骈四俪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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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 章


      嘉靖十一年,我在道观门口挨了半个冬天。道观的青罗道长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每每午时派粥的时候,我个子小,总是被人挡住,或者有时候根本抢不到饭食,轮到我的时候,粥桶里的粥已经施舍完了。青罗道长怜我年幼,总是会带我进道观的后厨,拿两个馒头给我,偶尔给我一碗加了盐的菜叶子汤。我感激青罗道长,真的,我永远感激他。
      那一日的太阳可真好啊,快到午时,我睁着眼睛盯着天上的太阳,心中倒数着两个小道士抬粥出来的时辰,数着、数着,我就有点眼花了,怎的天上的太阳一个变成了两个,两个生了四个,我摸摸肚子,也没饿到头昏啊。我慢慢挪到道观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下面蹲着,通常道观的师傅是不许我们这些流浪汉到石狮子下面睡觉磨牙的,青罗道长说,狮子威严,容不得凡人烟火亵渎。我知道青罗道长说的是客气话,我就是个全身发臭的流浪汉,或许是个发臭的流浪小丫头,石狮子都比我亮堂。我要是蹲在下面睡觉磨牙,可不就连它都带累了么。
      我就蹲在石狮子下面百无聊赖,我先是用脚在地上画圈圈,后又挠了挠头上的虱子,我也是洗过澡的,可河里洗澡根本洗不干净,既没有澡豆,也没有干净衣裳可换,洗了两次之后,我快被冰冷的河水冻病了,后来,我也就不去了。我本想着,待到开春之后,我就去好好洗洗,早知那一日,我就不那么懒了,我定要从里到外都在河里刷个干净,即使病了也是值当的。
      两个小道士没有抬着粥桶出来,青罗道长也没有出来,我疑惑极了。四十天,整整四十天,我每日都靠着道观的粥和青罗道长的馈赠生活,今日他们怎么都不来了呢。我等啊等,我原本是站着的,后来半蹲着,再后来,我干脆坐在地上了。青罗道长是说了,不要亵渎狮子威严,但我实在站不住了,胃里开始空响。我真想溜进道观去看看青罗道长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忘了我了,可,我遇见了别枝哥哥。
      那一日,我瞧见了道观的白鹭,白鹭不是小童,他才由童子正式成为了道长。我过去拉白鹭的袖子,白鹭身边还有个穿天水碧锦袍的年轻公子,或许是白鹭当时嫌我丢了他的脸,我才碰到他的道袍,他就挥袖将我撇到了地上。我被他摔得生疼,我不知道我当时哭了没有,我只是想问问他青罗道长去了哪里,为什么今天道观没有施粥,白鹭这一挥袖,我竟疼的匐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咬着嘴唇,去拉那位锦袍公子的衣摆,问他:“请问您知道青罗道长去了何处吗?”
      或许是我说话太老成,或许是我的大眼睛里泛出了水光,总之,那人蹲下来了,他拂开了我额前的乱发,笑着说了一句:“星河烂漫,眼睛可真好看。”
      别枝哥哥生的很好看,比我在白鸥镇上见过的大多数人都好看,之所以说是大多数人,我将朽朽老矣的老人们和还未长成的孩子们排除在外了,老人么,谁知他们年轻时的模样呢。关于孩子,我弟弟江岸生的就很好看,他也有一对剪水眸子,别枝哥哥说我的眼睛星河烂漫,他要是见了江岸,该怎么形容呢。满船清梦压星河?我亦不知这样形容好是不好,还是等别枝哥哥回来再问问他好了。
      我书读的不好,武功学的还是不错的,萧家的护院被我打了个遍,我简直觉得我的功夫要登峰造极了。直到有一天,我在湖广安陆州最大的酒楼天香楼门口,遇见了一个眼底泛着不光彩邪丝的男人。
      那日,我大概穿了一件新的丝袍,袍子对襟和衣袖上都绣了竹枝,我高兴的不得了,因为这袍子是我央了家里的绣娘特意给我缝的,照着别枝哥哥的衣袍缝的。一模一样,与别枝哥哥最常穿的那一件,一模一样。我将头发梳起用丝带捆着,并未插簪,我还没满十五岁呢。别枝哥哥说了,待我十五岁时,他要请天下最好的匠人给我打一根最特别的簪子,普天之下,绝无仅有。
      又扯远了。那天,萧家公子萧别枝与一个京城来的大商人在天香楼包间内喝茶,我其实也知道他们不是喝茶,喝茶哪里需要那么多捧着琵琶抱着琴的姑娘们陪伴。别枝哥哥说了,喝茶要心境,管弦丝竹之声最是绕耳,会让人偏了喝茶的味道。
      我就在天香楼下面站着,我很少出白鸥镇,我也很想去城里逛逛,但我怕别枝哥哥找不到我了,他若是担心了,我会自责难过的。我刚去萧家的那一年,有一日下午,我偷偷溜回了道观,我想去看看青罗道长。青罗道长不在,白鹭见了我,还向我解释那日挥袖将我摔到地上的事情。我本不欲理他,可往日里白鹭对我还是不错的,我不能因为他摔了我一下就抹去了他对我所有的恩情,滴水恩涌泉报,我便留下与白鹭多说了几句。我说了我在萧家读书识字了,还说了我喜欢习武,我与白鹭说了很久,直到,天黑了。天黑了,青罗道长也没回来,我方与白鹭告辞,说改日再来看他们。
      我胆子大,灯笼也没提一个,就摸着黑走路回了萧家。萧家门口的灯笼亮堂堂的,我哼着曲儿踏进了自己的屋子,屋子里还燃了灯。我将房门阖上,转身就看见了别枝哥哥坐在那里,他问我:“你去哪儿了?”
      我去了道观,本也没什么可说谎的。可我一见到别枝哥哥在灯下的眼睛,我就心慌了。他的眼睛里有探究、不解,还有那种看了让人心慌的担忧,原本我有理有据,话还没说出口,我就堵了喉咙。他在担心我,别枝哥哥在担心我,虽他语气很轻,可我从他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惶惑的担忧,这种担忧比起我的没心没肺,显得我离去的这一下午是那么的不懂事。他还是在看着我,我嘴唇抖了抖,笑着开口道:“我哪儿也没去啊,就去了道观。”我是如此的底气不足,声音还带着干涩的颤抖,是的,萧家不是我家,道观才是我的来处。我站在门口,离别枝哥哥有些远,我特意放大了声音,想让自己看起来无辜一些,也更理直气壮一些。可我被别枝哥哥这一眼,摧毁了假面,此后,在别枝哥哥面前,我竟是一句假话也说不出了。
      别枝哥哥不再看我,他终于垂下了眼眸,我心里长长吁了一口气,气还没沉到心底,别枝哥哥就说话了:“以后先和我说一声。”
      我又怂了,我假装东瞟西瞟,不敢去看别枝哥哥诚挚的目光。我知道他没有怪我,他只是担心我。可我江桥不是一向一向自诩是个聪明人么,怎么做事这么不周到,初到萧家,一个生涩涩的小丫头片子,哪里来的胆气敢一声不出一走就是半日。别枝哥哥怜惜我,他心疼我、担忧我,怕我走丢了,怕我出了甚么事,怕我一去不回头。可我呢,我又做了甚么,惧怕萧家,去道观寻找短暂的慰藉?
      青罗道长不在,我与白鹭哪里又有那么多话好说,我们从不曾这么要好过,唯一的解释,我与萧家不熟悉,我亦抗拒与萧家相熟悉。我在萧家其实每时每分都很忐忑,我不知道我在这里会待多久,我不知我何时要走,但我说不出口。别枝哥哥太忙了,他待我好,但这不是我与萧家相融合的理由与借口。对于萧家来说,我是外人。萧家于我来说,亦是外人。
      灯火晃晃的,我又从紧张中缓过一口气来,我朝床上一蹦,脆声道:“别枝哥哥,我先睡了。”我知道自己这德行很不好,人家关心你,想接近你,想让你安心,被关怀的那个却又是一盆凉水浇过去。我其实想自打嘴巴,江桥,你不是个东西。别枝哥哥起身了,他说:“晚上风凉,自己当心。”别枝哥哥一走,我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既紧张又羞涩,我既惭愧又腼腆,我既虚伪又无耻,我找不到一个正确的方法在萧家待下去。
      我愈发寡言了,时常在树下一坐就是半日,风吟、鸟鸣、花谢,这些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那一日,别枝哥哥换下了他昂贵的织锦袍子,穿着一件窄袖轻便的淞江布衣浅笑着走了过来,他说:“来,我教你习武。”
      我大概找到了乐趣,我用惊人的毅力抗下了一个半大丫头吃不下的苦头。风中折枝手,要快,我冬日里去冰河里用手捉鱼,夏日里用手去荷塘里一片一片捡那密密麻麻的浮萍,浮萍空了又生,一日一日捡不尽,我就一日一日地捡,如此往复,我以为我一双手快如闪电。
      天香楼下,那人的目光神憎鬼厌,我一手结起,正要向那人的眼珠子挖过去,手势才起,那人竟不见了,形如鬼魅。我五指成爪,别枝哥哥捏着我的手腕,呵斥我:“不知天高地厚,你若是动了手,瞎的那个就是你!”
      登猿步。相传猿能徒臂攀九霄,登猿步极耗人气力,得大成者,三步可登城墙,小成者,轻轻翻越个院墙做个逍遥大盗也无不可。那人身势极快,消失在天香楼几乎就在转瞬之间,我暗自捏紧了五指,我不是他对手。但,终有一日,我要亲手将他的眼珠子抠下来。
      许是别枝哥哥察觉了我的意图,他将我锁在刑房里整整五天五夜,他说我戾气这样重,迟早自寻死路,不如趁早废了我的功夫为好。我哭喊求饶、撒娇撒痴都没用,别枝哥哥太懂我了,他知道我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我拗不过他,我屈服了,真的屈服了。或许,这一世,我永远都对他屈服了。
      嘉靖十九年,我十五岁了。
      别枝哥哥没有赠我天下无双的簪子,但他给了我明月鞭。明月鞭,鞭柄如弯月,鞭身柔软,挥鞭疾如风,当然,它熠熠生辉,丝毫不输天上明月。
      我十五岁这年,别枝哥哥离开了我,我自幼年跑回道观那一次以后,从未想过要离开他。当然,也不曾想过他会离开我。
      生离不成,便是死别。有人举报,萧家挖了嘉靖帝至亲的坟,盗取了陪葬物品,方发了大财。嘉靖帝怒,湖广安陆州,萧氏一族,满门抄斩。
      笑话,天大的笑话。萧家在湖广安陆州风光了上百年,他嘉靖帝朱厚熜是个甚么东西,他爹朱佑杬成化二十三年受封兴王,弘治七年到藩地就藩,正德十四年薨。直到正德十五年才迁入皇陵,前前后后,朱佑杬到湖广安陆州的时间不过二十五年,还萧家掘了他朱家的坟才发迹,简直放屁!
      别枝哥哥,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留下鹊儿一人在这世上独活,你是知道的,死了容易,活着最难。鹊儿没有你,怎么活,鹊儿要怎么活?
      “又在发呆了?”是余九兮。我抬眸向余九兮笑了笑,发什么呆,我已经呆得够久了,我已经不愿意再呆下去了。一日、一时、一刻、一瞬、一息,我都不想再呆下去了,我要手刃了朱厚熜,为别枝哥哥报仇,为萧家报仇。
      别枝哥哥死后,我进了京。我记得我是嘉靖二十年春天进的京城,我绕着皇城周边转了好些日子,才挑了泰山巷住下。泰山巷就在官道的后边,要进得皇城,就得和当官的打交道。果不其然,泰山巷里有大都督府的弼马温杨全,看,我这不是进了大都督府么。
      余九兮来握我的手,我五指摊开,脸上挂起微笑,“咱们做点吃食给姐姐送过去吧?”看,余九兮不就是最好的跳板么,宫里活生生的端妃娘娘,就在眼前。余九兮,别怪我,我真的等不及了。别枝哥哥在地下,我不给他个交代,永世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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