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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慷慨折敌真男子 甘心卖国是何人
却说宋国使者已到明因寺,伯颜命宣进,文天祥、贾余庆。吕师孟一行三人入,其余在外等候。伯颜细看三人:吕师孟已认得了;另外两个,一个秀眉星目,风仪端重;一个眼白视邪,鸱张狼顾相,心里猜个大半,请三人入座。文山见伯颜前额蓄发,头挽双辫为“不狼儿”之状,穿着常服,身段魁梧,雍容颇有儒将风度;左边尽是蒙古将佐,或面露轻易,或眈眈相向。又见吕文焕等人侍坐一侧,垂头恭顺之态,不禁恶向胆边生,真恨不能提刀杀之。此时只能自抑心情,只作不见他每,向前同伯颜两方见礼,互道身份。伯颜昨日已收着称臣降表,今日不甚以为意。
文山便道:“之前宰相首尾,非我所与知。今大皇以我为相,我不敢拜,先来军前商量。”伯颜答:“丞相来勾当大事,说得是。”见这南人辞气毫不逡巡、不卑不亢,与从前使者不同,亦提起心力,免得言词间疏漏。听他问:“本朝承帝王大统,乃衣冠礼乐之所在。不知北朝欲以为国,还是欲毁其社稷?”伯颜早知有此一问,便说:“文相公听说。我奉大元皇帝诏,讨汝国执行人之罪,诏上明书:止罪宋帝、似道,必不动三宫九庙,必不扰江南百姓。”
文山高声道:“你前后约吾使节多失信,谁知此番真伪?今你我是两国丞相,亲定盟好,足下有和谈之诚,宜退兵平江或嘉兴,以俟讲解之说达。北朝看区处如何,却续议之。”此正文山纾急之计,自壮声色口吻,使北疑惧,且不敢轻视宋国,以为后图。又道:“能如予说,两国成好幸甚;不然,南北兵祸未已,非尔之利。”
伯颜自来,不曾见这般样的宋使,不由问:“如何说起?”文山道:“汝若退至平江,议岁币、金帛犒师,则北朝可全兵以还,岁得金帛贡币,此为上策。若欲毁我宗庙,则淮、浙、闽、广尚多未下,利钝不可知,兵连祸结,必自此始。足下宜慎谋。”伯颜笑道:“不知宋国尚有何可凭?我军已到临安,所以不攻,畏伤百姓而已。你休自高抬了。”
文山慷慨之气激起,高声道:“北军又有何凭恃?汝悬军深入,已犯了兵家大忌。我临安勤王之师,不下于汝;汝身后千百州郡,人心思宋。足下勿以为皇宋未当一击,不过是足下不曾见我忠臣义士而已。自古至今,孤军急战败于一城之下者,不胜数也;足下何得独免?”此言一出,满堂里元将相顾咋舌。听此人侃侃为言,朗声清辞,句句直指元军痛处——内则孤军长入,外则人心不附;又道宋国兵力实未削,利害未知。抗辩慷慨,义高气重,都窃窃私语起来:“江南尚有这等男儿!”此时听他条分缕析,引古论今,分说古人孤军大败之事,不禁都心甚戚戚——此伯颜一大心病也,都要听伯颜如何答言。
伯颜此时也大惊。细观此人,朗眉高隼,目若晓寒疏星,不可逼视,才知此人是真正要来谈判,使自己不敢轻动,乃真折冲之行人,非投拜之贰臣。况他说的不错,又不知宋朝兵力多寡之究竟,难窥其言语底里,一时竟无辞以对。他原是老成持重之人,被文山一语点破心事——所以速速行兵,欲求速捷,不为孤军为何?——不由动了怒,厉声道:“文君不知。尔朝降国只在目前,文丞相尚巧辞诡说:若降议不成,首罪在你!”文天祥朗笑一声道:“我南朝状元宰相,但欠一死报国,刀锯鼎镬,非所惧也。”出言清奇,掷地有声,诸将面面厮觑,皆是赞叹之色,则声不得。伯颜竟涨红了脸,一语不发。文山有诗记其事曰:
春秋人物类能言,宗国常因口舌存。我亦濒危专对出,北风满野负乾坤。
单骑堂堂诣虏营,古今祸福了如陈。北方相顾称男子,似谓江南尚有人。
两边正对峙无言,忽闻堂外道:“你每议完事了不曾?”说话间,汉蒙诸将俱起身笑道:“公主回来了。”文天祥再看伯颜,已是面如平湖。又觉那声音似曾相识,不由分神亦去看那说话女孩。只见是紫罗帕包头,葱白褐袄儿,青布裙子,别无妆饰,浑常人家小女;唯凤眼璨烂,迥于常人,腰挂组绶;此时端立堂中,诸将纷纷与之见礼,此女只颔首而已。再一细看,不是几月前真州营见的女孩是谁?听她向伯颜说了几句,通事未译,不知何语。听她道:“你每官事不急,且一搁,我有要事说:我方从临安城内回来,见今城中大乱,宋朝溃兵白日杀人掠物,闹得人心惶惶。所以来请丞相一道榜禁管,再则禁了咱每军士入城,也好安定民心。”伯颜忙道:“依你。”立命军中文书写榜。这女子转向吕文焕,道:“吕将军,你那位好连襟,你也禁约一二。咱每都在城外,无令不敢动。这位范殿帅倒好,引着阿里海牙兵进宫去了。莫不是那些宫女黄门,都是三军?有战功时,却不见他急!你就赍榜入城告谕,再有犯者,我便不理会是谁了!”吕文焕见他疾言厉色,知道是恼了,忙领了皇榜入城。萨仁复向诸将道:“我知诸位努力至此,有不利子民之心,然扣我行人,罪在宋皇,与百姓无干,诸位安心回朝,陛下自有封赏。我已嘱临安百姓,家门书‘好投拜’三字贴,我军决不相扰,汝等各自禁约军士。若有持此贴见我道诸位帐下有荼毒百姓者,决无容情。”诸将俱俯首遵令。
文天祥但见众贵酋俯首帖耳之状,也猜出他身份。暗思:当日还道此人是北地汉儿好人,今日一见,诸将称为公主,其威严不在伯颜之下,必是所谓彼国掌教巫女,想来常州屠城是此人无虚。——只恨当日重誓,不曾杀此人。萨仁已至伯颜身旁,便索降表,草草翻阅毕,蹙眉道:“既已降国,尚不称臣,是何主意?速回改易!”
伯颜见她行止,知方才之事她在堂外都已听见,如此乃为解围,兼遏抑自己怒气,免得失仪露拙。自常州事后妹子便峙气,偶尔开口,也是冷言冷语,官事官办,没了小女儿姣憨神态。今见她还肯用心,心下三分宽慰。萨仁进来前早已看明白里面情势,明知这文丞相不能周旋得,道:“先请南朝使者歇息,再容我每商议。”伯颜因命请使者别院休息。三人出了正堂。伯颜帐下有汉臣信云昌者,叹说:“行己有耻,不辱君命,真士大夫也!自我等南来,未见如此人物!”众将目送文山出去,都道:“真丈夫也!”阿剌罕说:“他说咱每孤军深入、后方不服都不假。最要紧不过,若宋国兵力当真似他所说,咱每可险得很!”阿里道:“退出临安也不难,淮东何如?”众人渐生慌乱。伯颜一向寡言,先待众将各出议论毕,徐徐出一二语决事,此时众将交口议论,并不纯。阿术道:“安知不是他疑军之法,为了让我每不敢擅动,诳我每的?”萨仁图雅道:“兼听便知。来使又不止文丞相一个。”不期与伯颜交视,知兄妹又想到了一处,便低头不说。众将都待伯颜下命。伯颜遂说:“悄悄去请贾丞相来。休教文丞相知。”一时贾余庆进来,阿术问说:“贾丞相,有事请教。方才那位文相公说的话,宋国有那些兵力,闽广的情形,是真的,是假的?”贾余庆见他每问自己,正中了自己心事,大是得意,笑道:“大丞相休信他!宋国其实不中用了,现在临安城里有用的兵,也只有这文天祥带的三万兵,都是些乌合之众。至于福建两广,若行在已降,他每又成什么事?自然随着归降了。那文天祥不过想学烛武、鲁连,硬做出头的,故意说风话。丞相切莫理会!”众将听了,都大松一口气,相视而笑。萨仁图雅点头道:“多谢贾相为我释疑。今日这表书未称臣,我每也难奉与大皇看。文丞相既口硬不能成议,烦请贾相回去请谢后重修降表,速成大事。”贾余庆连忙作揖答应“臣自当效力。”萨仁图雅笑说:“来日贾相与我每同回,便做我每丞相了,咱每同僚互称,如今且不必拘礼。”贾余庆喜得心痒难挠,忙道:“全靠大丞相照拂。”萨仁图雅复问:“这文天祥三万民兵在此恐生变,如之奈何?”贾余庆笑道:“此易办,大丞相可将文天祥扣在此处,某回去就请大皇下旨驱散了临安义军。那都是现拉起的民兵,谅他每不能生祸端。”众将这才安心。贾余庆出去,这边众人互相戒嘱道:“此事千万不可让文丞相晓得。”伯颜因命程鹏飞、孟祺等随贾余庆去,亲看诸臣书降表。计议已定,命请文丞相回来。
原来文天祥出正堂了,即与贾余庆、吕师孟各有退居厢房,知师孟、余庆不足语者,自与陈志道等人议论。故贾余庆下了这些话,都不得知。此时再入明因寺,见伯颜已转过一番声气。暗思:彼商量半日,还不生退兵之意,当早回与诸公商议。便向伯颜道:“既如此我等先归,今日所言,望丞相三思。”伯颜点头道:“文丞相可先留下,贾相与余人先回。”萨仁便看他。文天祥怒道:“使不得,我此来为两国大事,何故留我?”伯颜呵呵笑道:“君勿怒。君为宋大臣,责任非轻,今日之事,正当与我共之。”萨仁图雅解释道:“文相公不知,我每北朝处分皆是面奉圣旨,南朝虽亦每传圣旨,然使者实未得到帘前。如今派了程鹏飞面奏大皇,亲听处分,回日却与丞相商量大事毕,丞相归阙不迟。”着座下万户忙古歹、宣抚索多者为馆伴使,护文丞相去寓舍下榻。文天祥暗思:也顾及议未定,不欲与他每厮吵,坏了大事,暗思:且耐性等一时,看他动静;谅他不敢放肆无状。只得随二人去了。伯颜命以临安为两浙大都督府,诸军无令不得入城;各离城三十里外扎寨。众元将各领命去了。萨仁图雅见人去尽,冷下脸来便走。伯颜忙来牵她,萨仁一把甩开了手,道:“我有人要安置。”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且说范文虎有生以来,第一遭得在临安城扬眉吐气,带着三千兵压进了涌金门。暗思:我与赵氏卖了十年命,受了贾氏、谢氏十年揉搓蹭蹬,此时岂能不讨还?因此一力撺掇着阿里海牙,一齐率军进宫。阿里海牙也知伯颜性格,等他来时必封府库,也自要抢先得些撒和。这些兵如狼似虎,挟刀肆呼,撞开各处宫门,人人皆道不得生,奔窜逃命。宫女多有往投太液池死者。范文虎自率亲兵,撞开了谢后阁,入门几幅珠帘尽皆扯碎,谢后惊起,躲避不及。范文虎正眼也不觑,大剌剌坐上太后之床,据中箕坐,看属下劫掠。将所有古董、头面、奇样宫锦宝缎,洗劫一空。箱柜全开,缥囊半罄。谢氏冠都被军人戏摘下来,服不曾全,两侍儿扶着立在一边,范文虎喜不自胜,哈哈大笑。汪元量问讯赶来,拦在谢后前,指着范文虎喝骂道:“你世代受皇恩,不作人臣事也罢;但凡有一丝人心,安敢逼勒大皇、太后至此!”范文虎笑道:“你须不看这老不死的婆子,素日由着心意,不把我放在目中,驱使我等,就如使唤猪狗!今日他自取败落,我自来还报!谢婆子记取今日!畅好教你知我厉害。”忽然程鹏飞携黄纸来道叫:“丞相有令,教吕将军来赍榜安民,禁绝军士入城,无得劫掠。速速退出城去!”范文虎闻榜来,只得怏怏而退。众宫人又恨又怕,都道:“这范文虎实不当人!”一时贾余庆也进来了,奏道:“太后宽心。臣不敢辱使命,伯颜丞相已许降,军不入临安城。”果然见宫中各处军都急急退去了。
且说阿里海牙不闯后宫,却只在宫库里动手。榜到时,已开了御府秘阁数库;只得撤出来。只开得几库,内有一库藏着千轴名画,都盖着秘省龙章。不知谁打翻了,散落一地,诸军霎时哄抢一空,这才出宫。
正是:
钿匣金题谁拾得,尽随花鸟散江南。
不言元军扬长出宫。且说谢后闻元军退出宫城,一丝游魂方定。问:“吕将军何在?请进来说话。”程鹏飞道:“文焕诚羞,不敢面见,有表在此。”谢氏急索表看时,道:
天生一吕文焕,不为社稷臣,时势也。报国尽忠,自许初心之无愧;居城守难,岂图末路之多差。兹祈转念昔日之功,庶可少伸今日之款。
伏念某少服戎行,壮临边徼,干戈满眼,轻性命于鸿毛;弓箭在腰,系死生于马足。不但驰驱于西北,誓将屏蔽于东南。幸以微劳,屡收薄效,至若襄城之计,最为淮甸之危。蠢兹无厌之戎,指为必攻之地,迅裂如水火之冲击,飘荡如风雨之去来。坐一日以犹难,居九年而可奈!南向高筑,盖欲拒吾喉襟;樊城尽屠,又已去我羽翼。虽刘整首先于犯顺,而焦然中苦于党奸。孤城其如弹丸,谓靴尖之踢倒;长江虽曰天堑,欲投鞭而断流。凶焰如斯,先声屡至。
臣能死尔!仰天而哭,伏地而哀;敌既深乎,析骸而爨,易子而食。尚冀庙堂之念我,急令邻郡之聚兵,委病痛于九年之间,投肌肉于群虎之口。因念张巡之死守,不如李陵之诈降,犹期后图,可作内应。国手败局留着,岂异寻常之机;俗眼据图观形,宁识骊黄之马?盖使忠臣偶陷于敌国,乌能绝意不念于乡闾?固知死也何补于生,安有食焉不任其事?因衔北命,乃拥南兵,视以犬马,报以仇雠。非曰子弟攻其父母,不得已也,尚何言哉!今我皇上亶其好生,开以自新之路;虽是问罪,蔼然念旧之情。安敢固违,永为背叛?现今按兵不动,卧辙不惊,抚此良辰,伏观景命。且秦穆公之赦杀马,在野人犹知报恩;如齐威王之相射钩,愿君子终无忌怨。
候谢氏览罢,程鹏飞又道:“请太后速下旨遣散临安所有义军。”谢后战战兢兢,写了手诏,发人去颁旨。程鹏飞笑向贾余庆道:“余事便请太后、贾相公自商议。我等自去中书相候。”先出阁去了。贾余庆道:“伯颜虽已应了许降,因前番降表未称臣,仍书宋号,命臣带回改易。”谢后谕:“可命中书重拟降表。”
贾余庆得命而去。是夜临安上下无人安睡;翰林院侍臣,听说伯颜必欲称臣落国号,都苦叹长嗟。宰辅几人在中书正厅商议一夜,到了四更,五寸的明烛换了三回,众人还未定出子午卯酉来。孟祺等得不耐烦,径来厅里斥道:“尔朝国事至此,还待怎么?”贾余庆趁机撺掇吴坚等人说:“称臣已是定局,不必延挨了。”于是翰林连夜重草降表,减去宋号、称臣,六更时上于谢后阁,请太后金宝。谢氏阅毕,在后恭敬题名谢道清。汪元量纪之曰:
乱点传筹杀六更,风吹庭燎灭还明。
侍臣奏罢降元表,臣妾签名谢道清。
写罢命交于余庆。贾余庆又奏:“才程鹏飞奉命,请太上皇后传谕天下州郡降附,且要执政署名。”谢后不语。贾余庆道:“太后若不下诏,激怒了伯颜,那时不肯受降,事难措矣,休怪臣等无能为力!”谢氏只得又亲拟诏书,用过印,发付贾余庆道:“命吴坚等到中书省,请元使臣往中书省亲视众人署名。”贾余庆忙忙领旨去了。贾余庆又道:“现城里溃兵作乱,民兵还未驱尽,恐亦生变。须太后再降谕,遣殿前司往驱之。”谢后只得再下手诏。贾余庆见诸事妥帖,欢喜不及,忙忙地去了。正是:
真鞑未多多伪鞑;拒王不罪罪勤王。
谢后看贾余庆出去,不由泪下如雨,道:“是我对不住官家!来日九泉下,有何面目见赵氏列祖列宗!”旁边一侍儿觑左右无人,忙悄悄劝说:“娘娘不必忧心,鞑子早晚要遭大报应来!”谢太后听她言之凿凿,忙问“怎说?”侍儿道:“听汪先生说,鞑子不知道钱塘江潮有恁大,把兵营都安在了钱塘滩上。过几日就是大潮汛期。切莫叫他每晓得了。待潮来卷尽了鞑子,咱每便不用投降了。”谢后听罢大喜,道:“待我祈福,高祖皇帝护佑,务必叫他每淹死在大江潮里!”暗暗在自己阁中设下水神之位,明烛檀香、牺牲并具,早晚九叩曰:“鞑子凶残,逼迫我孤儿寡母,亡国在旦夕间。海若有灵,使大潮来,一洗空之,方解吾恨,庶几再兴宋祚!”虔心祝祷不题。
却说萨仁图雅出了明因寺,回自己帐中,秦越等接着,萨仁已脚下虚浮有些站不稳,急服了阳丹,众女一齐扶他进来,才见他带一女孩同入。细问才知这女孩被溃兵冲散了家人,被乱军持刀逼勒,正见公主率人来叱止;情急下扑到公主马头,萨仁图雅看其凄惶无告之状甚可悯,便带回来。都感慨不已。萨仁缓了一晌,叹道:“今早闹得实不堪像!南边溃兵在城里劫人,北边官军在宫里劫人;我再去晚一时,恐百年积累,一朝化丘墟耳。”那女孩一直垂着头,闻言方仰面道:“乞贵主全活临安百姓是幸!”萨仁图雅叹道:“是我分内事也。”众女问起来,知这女孩姓何氏,闺字洛英。这洛英生得面若傅粉,眉目如画,生就一双鹿眼,看着极润秀,正是:
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萨仁图雅因向洛英说:“先安心在此住两日,待安定了城中,我送你去寻家人。”洛英忙道:“已无了父母兄弟,乃舅父一家带挈在此;舅父必已出城回福州老家去;人荒马乱的时候,恐寻不着;蒙贵人救奴性命,情愿在此服侍贵人。”萨仁图雅听了,因道:“如此你随旻儿、由秂两个居住罢。他两个也是南人,彼此可以照应。”洛英听肯收留,便要展拜行礼,被秦越一把搀住道:“休说!既来了,都是姊妹,先说与你知道,我每这里不讲虚礼俗套,也不必称他什么公主,他生得比你早些,就叫一声姊姊,满过得去了。也不必伏侍她,横竖他是最无讲究、最省心的。你若想要什么,却只管问他来。”飞琼一旁只是笑。洛英低头道:“今日蒙公主削断众兵枪救了奴;奴想随公主学一招两式,日后再出门,免得累人。”秦越哈哈笑道:“这可罢了!若论武艺,却万万不能叫他教。你休看他招式唬人,都仗着本门兵器。他本事其实寻常,只怕教坏了你,倒是拜我做师父强些。”飞琼笑骂道:“就是奚落我。你也小心着,别把些泼皮无赖的性子,污了斯文人家的小姐!”洛英脸上一白,不复接话。景樊冷眼看着。德音、昭音都收拾床褥,并不来说话。萨仁图雅因说:“今夜事犹多。你每自歇息,我去了。”便出来,走到僻静处,立住脚笑道:“什么话要说与我?”却是景樊跟出来,道:“你素是精细人,不用我说。”飞琼笑道:“你说我贸然领回生人,也不问家世清白,也不问来去因由;或要报恩倒不妨,若闹出事,不是好耍的,可是此话?可知我不论是谁,既碰上了,没有袖手的道理。既来之,则安之。咱几个自小一处,我甚放心。由秂说话不知瞒隐,旻儿深心,难告他每两个。平日你多看顾些罢。”景樊知她用意,转身去了。
萨仁图雅唤数名亲兵,往学士院里来;知今晚彼处草降表。此时宫城已由元兵来去自如;宋国诸人见也不敢问是谁,也不敢怠慢,忙引入学士院里;元军在外看守,并不锁院,飞琼不教惊动,自进了东阁,满院种金沙月桂、海棠郁李,遍地绣球丛,皆非其时,唯有虬枝宿草而已,微微飘发几缕暗香。走到门前,早望见里面数扇半开半阖屏风,满粘词头,缠着金铃。飞琼自幼在元国子监里读书,承教金莲川众儒臣,原是个好文的人。因他甚慕宋国风流文采,又知彼朝第一流人物多出翰林;不曾到时,日日想象此间玉堂仙辈;今终于到此,立在阁外,忽不想入看了。索性坐在阶前,月凉如水。到五更,看里面学士奉黄纸出,竟又走出贾余庆来,急急去了。可叹:
今宵奉草词头客,不是当年请死人。
且说贾余庆连夜将降表献谢后,又讨得教诸州郡降令,一大早又陪程鹏飞几人来中书省看署事。到得此,蒙古兵校守候不算,平沙公主竟也在此,程鹏飞也自诧异。忙上来见过。且说三省、枢密院、中书门下省离得颇近,红袍紫服人鱼贯入厅,一时到齐了三省长官。贾余庆持谢后手诏,来之前已命翰林写檄招降天下,此时拿将来,命各州郡都付一省札,自己头里一一押了号。吴坚见此,知难挽回,只得也签了。执政见贾、吴已做了主,都一一传过,随签了名。传到家铉翁面前,独他不肯署字。程鹏飞怒道:“你是何物头巾,敢不署名?”贾余庆忙道:“此是枢密副使,家则堂公。”因劝家铉翁:“没奈何,且须随时。”连催他三遍,家铉翁端坐,目不他视,若不闻状。贾余庆道:“此是太上皇后之令,则堂公不必强项了。”则堂道:“我世读诗书,不曾闻朝廷令州郡献城与人的道理。太后指授不当,为臣子者岂敢奉命!”贾余庆说:“两国盟定在即,则堂岂可以一己私意阻挠大事?”家铉翁拂袖道:“贾相公,你一人卖国也罢了,何必扯上众大夫一同辱没,取笑后世!这表要签,卖国者自签,倒不用劳烦了我!”吴坚等人怕出事,一齐来劝家铉翁书号罢休。家铉翁只是负手不言。贾余庆便看程鹏飞。程鹏飞暗思:须处置了此人,以儆后效。作色道:“与我绑了!”武士答应一声,一齐拥入堂中。围住家铉翁。家铉翁毫不动色,挥手道“且住!中书省无缚执政之理。我归私第,待吾皇之命可也。”说毕,抬手正了四梁冠,从容转身要出省厅。众臣都不则声。程鹏飞正要发作,见平沙公主微微摇头,一时无了主意,竟叫此人大步走出了堂。见公主也出来,知有话说,忙随出来。听公主道:“南朝故事:不许折挫士大夫。我国人心中,也独敬英雄。再有这样人,也休难为他每。”程鹏飞唯唯,再入堂时,余人皆已署毕;因赍表回来述命,将家铉翁事上复伯颜,伯颜亦叹赏不置。萨仁图雅复禀说:“现临安城中百姓连受乱兵惊扰、无赖子劫掠,皆谓亡国目前,祸将不测;俱各杜门不出,行商多有停罢交易者,至于行市昼闭,百价腾踊;大户寻门路者私以金银勾兑中统钞,小民惶惶不可终日。我宜亟安人心。”因与伯颜商议一时,令下:“江南交子会子仍通行;衣冠不改,市肆不易;兵不入城;城开如昔,随民来去。”仍遣吕文焕宣谕。以是临安百姓渐渐安定,不复慌乱。伯颜亲以官银换交子、会子以示信,民心始安;过二日,南北两地人俱各做起买卖来。南人不曾见过北方货物,北人久爱南方新奇,各使交会、铜钱,自约定北钞换值;各射其利。于是百姓依旧乐业。谢氏也安下心来,请伯颜丞相入见,伯颜不可,谢后只得罢了,因宴请南北文臣武将,答谢连日辛苦。汪元量有诗纪曰:
衣冠不改只如先,关会通行满尘廛。北客南人成买卖,京师依旧使铜钱。
又:
伯颜丞相吕将军,收了江南不杀人。昨日太皇请茶饭,满朝朱紫尽降臣。
宴毕,谢后复安排祈请使,与伯颜同赴北朝乞存国体宗祀,因商议人选:吴坚年长不能去得;贾余庆自陈是河南相州人,欲赴北祭拜先人,返本归元,以是第一个要去;谢后加之通议大夫、右丞相兼枢密使;点之为主使。又以银青光禄大夫、枢密使谢堂、端明殿大学士、中奉大夫刘岊等以下执政二十余人充祈请使,承议郎守、监察御史杨应奎充奉表纳土官、朝奉郎赵岩秀充奉表纳土官,赴大都乞留宗庙以备烝尝,称小国。谢氏嘱以“备陈诚悃,求存宗社。”大事将定,是日南臣伴北将游宫,自丽正门艮岳山入,谢后遣侍臣一一为解说。但看太液池春水方生,奇石假山遮绕来去,名卉异葩虽多,时节不到,诸花未放,唯见一品攒瓣簇簇遍开点染微红,千树摇荡,正是初春胜景。北人皆指道“南方物候暖,杏花竟此时便开了。”南人都笑道:“此非杏花,乃是红梅。”诸般名园逢春也许百姓踏春,亭台馆榭皆藏歌贮舞;此时锁院,只许北人入去,北人皆闻所未闻。北将皆咋舌道:“若在我朝,恁一处地方,也只种一片莎草,也只养五千头羊,偏他有这些张致!” 又穿过望仙桥,过了德寿宫御苑;到大皇寝殿。前有白塔崔嵬,侍臣指道:“此是唐朝寺塔,建宫时不曾移动。”看殿前诸植虽在枯木,各缠着锦帩绸绫裁做的假花,争奇斗彩,犹胜春日。萨仁图雅听一晌侍臣说南国风物种种,只是管领风月,宴宾娱亲所在。叹向吕师夔道:“此间风物醉人,彼所以守一角残山剩水,百载优然。我等惯见河山朗阔,饥寒仰天,乃养成进图之心。”吕师夔笑道:“正是。”萨仁图雅又命引出宫城,听取学士院、枢密院、翰林院、三学、太常等处奏陈。
不言两国交通,预备降国诸务。单表文天祥在元营,还只说元朝遣使面奉,两边行人再区处。权捺下焦心,在明因堂等候两日,也不见伯颜相请议事。这天侵晨,忽陈志道、金应慌的进来道:“祈请使来了。”文山如坐梦里,惊道:“什么祈请使?”陈志道急道:“丞相还不知,如今朝廷已许了降国,上了降表,遣吴丞相等人为祈请使,随伯颜赴北朝大都乞留宗庙以备烝尝,称小国;现吴相公、贾相公都在明因寺堂,伯颜相请丞相同坐,有话商议。”文山这方省过来:趁自己不在朝,贾余庆吕师孟悄悄回去,已上通谢后举国土而降,只瞒着自己一个。不禁怒发上冲冠。暗思:罢了罢了!原本为国事,不好与彼大起争执;至此国事已不可收拾,我只索前去骂他每求死——誓不与卖国贼为伍!未知文山有何举动,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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