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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757年3月10日。经过数十天的长途跋涉,早已将钱袋中的金币悉数奉献给沿途客栈的欧耶妮·昂勃里蒙小姐终于到达了她的终点站——阿尔萨斯省的斯特拉斯堡市。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欧耶妮骑着瘦弱的罗西南德(她给这匹驽马起的名字)缓缓步入拉因河畔的斯特拉斯堡。周围黑白相间有着高耸的斜顶的建筑和居民们操着的浓重德语,都令从未置身出过远门的欧耶妮新奇不已。
马蹄嗒嗒地敲在卵石路上,她兴冲冲地按着一位老人指点的路径找到了姨妈——勃昂舒夫人的府邸。
“我亲爱的侄女,我的小欧耶妮!真没想到你会来。”客厅门口,勃昂舒夫人快步迎了出来。
“真是抱歉,事先没跟您打招呼,这事出有因……”欧耶妮行礼后向姨妈说道。
“没关系,来,进来吧,听说仆人说你是骑马来的,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累坏了。”勃昂舒夫人说着将欧耶妮领进了客厅。
客厅中的摆设气派豪华,透出德意志地区特有的浮华繁琐。欧耶妮刚踏进客厅门,就看到客厅中除了自己原来还有别人。那是一对年轻衣着华贵的男女贵族,看到勃昂舒夫人领着欧耶妮进来,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微笑着等待主人的介绍。
“这位是我的侄女,昂勃里蒙伯爵的独女,欧耶妮小姐。”勃昂舒夫人向他们介绍道。
欧耶妮忙屈身行礼。
“原来是昂勃里蒙家的女公子,真没想到在这儿遇到您。幸会。”那个男人并非很漂亮的脸上浮现着令人惊讶的诱惑力十足的笑容。之前,欧耶妮对自己灰尘遍体的行装还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对方体贴而又甜蜜的笑容和谦和文雅的举止很快就令她恢复常态。
“这位是德·斯坦维尔伯爵。”姨妈把那位贵族介绍给了欧耶妮,欧耶妮就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开始有点后悔自己之前为何不去好好翻翻父亲最津津乐道的贵族谱系。
“这位是斯坦维尔伯爵的妹妹格拉蒙公爵夫人。”姨妈继续介绍另一位客人,斯坦维尔伯爵身边那个漂亮的女人也向欧耶妮抛出了迷人亲和的微笑。
双方还礼落座,闲谈从天气开始,直至政治。欧耶妮插不上嘴,就算插得上她也不愿意开口,她知道在陌生人面前保沉默的持矜持总比过于饶舌而让人家误以为缺乏教养为好。
斯坦维尔伯爵仿佛已看出了欧耶妮的心思,就算聊到最严肃的话题也没忘记用一句俏皮的双关语或文雅的小笑话博得她的一笑。这样既不会冷场,又会令欧耶妮感觉放松。也好,在沉默的掩护下欧耶妮正好可以仔细地观察下这对贵族。
伯爵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如果不是脸上过多的麻点及那个略显比例失调的鼻子,应该算得上是一个美男子,不过他脸上永远浮现的笑容足可以弥补相貌上所有的不足。伯爵的妹妹格拉蒙公爵夫人和他的哥哥长得很像,拥有他的一切优点,而且很幸运地避免了她哥哥脸上几处不尽人意的瑕疵。兄妹俩人一样风度翩翩,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没有一点外省贵族的粗俗和放肆,一派大家风范。后来欧耶妮听姨妈说,他俩都曾在凡尔赛宫住过许久,这种风雅的举止都是拜礼法森严的宫廷所赐。
“我漂亮的朋友,您知道么?看到您的笑容令我想起一个人,一个我相识多年的老友。”斯坦维尔伯爵向着欧耶妮说道。
“不知您说的是谁?希望她是个令人倾倒的美女。”欧耶妮说。她用这句话既赞赏了那位素未谋面的人,又调笑地夸赞了自己。
“如您所愿,她绝对称得上是一位倾城倾国的美女。”斯坦维尔伯爵赞许地笑了笑,表明他很欣赏欧耶妮的答话。
“她是谁?”出于好奇,欧耶妮迫不及待地追问了一句。
“她就是蓬帕杜侯爵夫人啊,咱们国王陛下的挚友和爱侣。”旁边的格拉蒙夫人替他的哥哥答道。
“是她!”这是欧耶妮第二次听到有人宽赞她长得像蓬帕杜夫人,这更加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对,就是夫人。”斯坦维尔伯爵接着说,“她就是凭着您脸上也曾显出的笑容征服了我们的国王陛下。当然,这么说不尽恰当,夫人的才学见识也是宫中女流中的翘楚。您看……”伯爵指了指手中的茶杯,接着说道:“这是塞弗勒瓷器厂出产的瓷器,是我们的夫人资助并主持建立的,有了它,我们法兰西终于可以造出媲美荷兰获德累斯顿制的瓷器。还有您袖子上的蕾丝饰边,也是在夫人支持建立的工场中制造,由此我们就不用每年重金从意大利进口了。”
“而且,”伯爵顿了顿,“您知道么?夫人在凡尔赛的私人买图书馆中藏有数千册图书,连伏尔泰,狄德罗,卢梭都是她的座上宾。”
“卢梭!”欧耶妮下意识地重复出这个名字。
“怎么?您认识他?”伯爵面露好奇。
“不、不认识,我只是看过他的小说……”欧耶妮觉得有些害羞,正是卢梭的著作告诉她人生而自由,每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由此她才会萌生离家出走之心。
“哦?没想到您竟爱读他的东西。好,很好,总比宫里的女人们天天靠朗布依埃夫人的乏味冗长的小说好。”伯爵笑着说道,并看了一眼一旁的妹妹。
“哥哥。”格拉蒙夫人向伯爵撇了撇嘴,欧耶妮猜到她很有可能也是朗布依埃夫人作品的拥蹩。
“哈哈,对不起。”伯爵捏起妹妹的手,用一个吻权当了道歉。
“话说回来了,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会把卢梭介绍给您,只是很可惜,他现在人在日内瓦,忙着和我们的老朋友伏尔泰打嘴仗呢。”说完,他和妹妹相视一笑。
欧耶妮不明白他们说的含义,但她也不想深究。“我很想见见蓬帕杜夫人。”
斯坦维尔伯爵先是一愣,继而答道:“好啊!有机会您父亲带您去凡尔赛觐见,我一定会在夫人面前美言,她会很高兴见到您的。”
“伯爵先生是夫人的好友,这回他就是奉夫人之命出使奥地利,担任驻维也纳大使的。”勃昂舒夫人忙告诉自己的侄女。
“哦,您要去奥地利,听说他们和现在正在普鲁士人打仗。”
“是我们,”斯坦维尔伯爵刻意加重了语气:“亲爱的昂勃里蒙小姐,法兰西和奥地利正在共同对付全欧罗巴的敌人——野蛮的普鲁士人。”
欧耶妮对政治一点兴趣也没有,因此无法回应伯爵的这句话,幸好一旁的格拉蒙夫人见到她脸色不太自然,立刻插了一句:“昂勃里蒙小姐您的这件男士猎装上衣真漂亮,是野猪皮的么?”
这句话插得很及时,既解了欧耶妮的围,又给她提供了擅长的话题,后来的谈话大家几乎都围绕着打猎、赛马和森林展开。
斯坦维尔兄妹既文雅又博学,身上没有星点贵族惯有的傲慢,因此很得欧耶妮的喜欢。时间过得飞快,午饭后斯坦维尔兄妹就需要准备行程为由,谢绝了勃昂舒夫人晚餐的邀请,动身回府。临别前,斯坦维尔伯爵向欧耶妮说了一句客气话:“昂勃里蒙小姐,我还要在此地逗留两三天,您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可以找我。”
***
客人们的拜访并没令勃昂舒夫人忘记询问侄女的来意。
“我是离家出走的。”欧耶妮不想对姨妈隐瞒,她知道纸里终究包不住火。
勃昂舒夫人听了侄女的话并没有显得过于吃惊,昂勃里蒙家的怪脾气尽人皆知,欧耶妮的父亲年轻时就因为娶妻问题和老伯爵闹了矛盾,负气出走参加军队,出生入死几年后衣锦还乡,由此老伯爵不得已同意了儿子的选择,欧耶妮的母亲才正式成为昂勃里蒙伯爵夫人。
姨妈对欧耶妮家遗传的固执秉性实在无可奈何,就随便劝了几句,她知道这家人认准了的道路,别人就算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因此勉强同意侄女在这儿住下,准备暗中给昂勃里蒙伯爵写封信报平安,并劝劝伯爵在这种事上不要操之过急,以免弄巧成拙。
就这样,欧耶妮在姨妈家住了下来,她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要怎么办,但家族走一步算一步的脾气还是令她无法安下心来,冷静作出下一步的计划。第二天,聪明的她就猜出了姨妈的想法,过不了几天自己就会被父亲派来的人接走,而以后自己将面对的就是父亲的暴怒和更加严格的拘禁。
“我总不能坐以待毙,这样的小打小闹是治不了固执的父亲的,看样子我还得走!”她一个人在屋里琢磨着。“可去哪儿呢,去找哥哥?可他到底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听说他连名字都改了,我怎么才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了,他真的能保护我么,恐怕到那时他连自身都难保了……怎么办?”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想起了昨天斯坦维尔伯爵临别时的话。“对!去找他。”
不谙世事的欧耶妮并不敢肯定这对兄妹真的是值得信任的人,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她又认识谁?她毕竟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办起事来瞻前顾后的资产阶级小姐。在家乡的森林和旷野中她曾无数次锻炼了自己的胆量,面对豺狼和野猪她都毫无胆怯,这种看似不确定的未来又能焉吓得倒她。
只是自己该如何去找斯坦维尔兄妹?这有些难度,姨妈不准许她独自出门,逛街还得有女仆陪伴,更别提去斯坦维尔伯爵下榻的驿馆了。不过,这点小事难不到欧耶妮,两天后,勃昂舒夫人的府邸就将召开斯坦维尔伯爵欢送舞会,届时……
***
“天呐!您真是个大胆的姑娘。”格拉蒙公爵夫人听了欧耶妮的话,不由得有些乍舌。
“我也是不得已为之……我知道这样做不好,给家族丢脸,但我总不能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吧?”欧耶妮认真地说。
“哦?但朱莉不也老老实实嫁给德·沃尔马了吗?”斯坦维尔伯爵玩笑地插了一句。
欧耶妮先是一愣,继而明白此话的含义:“我要是朱莉,就和圣普勒出走!”她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着实令斯坦维尔伯爵兄妹一惊。
“说真的,我很佩服您。要是我可不敢这样。”格拉蒙公爵夫人说道。
“女士们一般都会找圣普勒作情人,这几乎成了公理。她们会在不否定社会公认的道德观的框架下,给自己的私人空间留出些许感情的缝隙,虽然有些狭窄,但却极富情趣。现在可以说每个已婚女人都会是另一位丈夫的情妇,每个已婚男人都会在妻子外寻求爱情。你说呢?”斯坦维尔伯爵说这话时并没看欧耶妮,而是朝格拉蒙夫人抛去一个极富意味的眼神。
格拉蒙夫人并不示弱:“也许你们男人很喜欢这样,只有自己头上长角的人,才配享受到别人家中的美味。”
欧耶妮装作听不懂他俩在说什么,刻意露出一幅无辜且纯洁的神态望着他们。
“您的想法虽然有些幼稚,原谅我用这个可能不太恰当的词汇,但不得不承认,您的性格实在讨人喜欢。当看到你执著的眼神时,令我再一次想起了我们蓬帕杜夫人,她也曾像您一样执著,从小就立志成为陛下的情人(而且是唯一的),并如其所愿得到那个天下最高贵人的垂青。那些别有用心,或不了解的人认为这只不过是情欲使然,而我却要挺身替我们的夫人申辩,他俩的结合确确实实因为爱情。当然,这只有您在凡尔赛亲眼看到他们的亲密劲儿后才会赞许我的看法。您知道么,执著会令女人更加动人,那种精神上的绝美气质确实令我们男人心仪,它是一种力量,是使美丽真正焕发出光芒的力量。我相信谁也不会,就连虔诚的神甫们也无法抵御用执著和渴望来装扮自己的女人们的进攻。”
“但……”欧耶妮先是礼貌地接过斯坦维尔伯爵递过的一朵玫瑰,继而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自我陶醉。
“嗯?”
“但我实在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我真不想就这样认输,实话说吧,我想求二位帮忙。”欧耶妮言归正传,她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闲扯上。
“那要看您需要我们做什么了。”伯爵看似并不以为然。
“我想去巴黎,去找哥哥。”
“弗雷神甫?”
“什么弗雷神甫?”欧耶妮问。
“你不知道么?你哥哥两年前从巴士底狱出来后,就改名弗雷,现在就在国王的首席忏悔神甫萨希手下任职。”
这下欧耶妮才真切地了解到哥哥的近况,伯爵的话令她欣喜若狂:“那我就去找他!”
“我劝您最好不要去。”一旁的格拉蒙夫人突然给亢奋中的欧耶妮泼了盆冷水。“您以为弗雷神甫真地会帮您?”
“可他是我的亲哥哥啊!”
“他首先是个神职人员,继而是昂勃里蒙家的嫡子。责任与爱都不会令他丧失理智,我认识他,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但他决非是个感情用事的人。而且您的父亲也决不会任您留在巴黎,这于理于情都不合适。”格拉蒙夫人冷冷地说道。
“那我该怎么办?”欧耶妮犯了愁,她觉得格拉蒙夫人说的有道理。
“确实不好办。”斯坦维尔伯爵兄妹几乎异口同声道。欧耶妮自以为的最后一条后路被人否定,弄得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好了,不如你跟我走吧,去维也纳。”斯坦维尔伯爵突然间冒出这么一句。
“什么?”这下轮到欧耶妮和格拉蒙夫人异口同声地惊呼。欧耶妮的惊讶多于疑惑,而格拉蒙夫人则用充满狐疑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哥哥,仿佛在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老毛病又犯了么?
斯坦维尔伯爵笑了笑,虽然在欧耶妮看来有些不太自然。
“对不起,失陪一下。”说着格拉蒙夫人微笑着拉起哥哥,穿过闲谈嬉闹的宾客走到一个硕大的花盆后。
几分钟后,妹妹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搀着哥哥的胳膊又回到了欧耶妮的跟前:“亲爱的,很欢迎你跟我们一起去维也纳。”
“我会给令尊写信,让他放心的,我想他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你的,你全当时被好友邀请去国外度假好了。当然,这还要看你想不想跟我们走了。”伯爵接着说道。
“可……不过也好……”欧耶妮内心先是小小斗争了一番,继而很快就说服了自己。毕竟,对于她这个从没出过门的女孩来说,这种诱惑是完全无法抵挡的。
没用多久,三个人就密谋好出行的计划。
第二天,在勃昂舒夫人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欧耶妮已经登上了驶往奥地利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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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朱莉、圣普勒:卢梭的小说《新爱洛伊斯》的男女主角。朱莉婚前就热恋着圣普勒,但由于父母包办婚姻,她不得以嫁给一个贵族。婚后仍和圣普勒保持着纯精神的恋爱,这样究竟无法满足两个人的爱情,最后朱莉忧郁而死。卢梭在这里宣扬了自由恋爱,但又不敢触及当时社会的道德底线。欧耶妮既欣赏书中对自由爱情的歌颂,又不太喜欢朱莉和圣普勒资产阶级式的道德观。其实欧耶妮并不是从理念上追求自由平等博爱,而是出于贵族的本能,跟女孩的天真,对任何社会礼法抱着不屑的态度。而在以后的故事中,她就会明白这个道理,虽然并没有向社会屈服,但也不会刻意反抗,究竟法国大革命还是40年以后的事情。
头上长角的人:在西方指戴绿帽子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