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长安

　　只要，他可以活过来。

　　多少陷入纯净爱情的人打算为对方付出一切，不求回报，可当你真的付出自己的全部却一无所得时，还会如此自信而决绝吗？

　　这不是现在的阿塔娜所考虑的，甚至已经有六十载生命的摩罗摩诃也没有考虑这个问题，执念是魔，一往而深，执念是魔，一往无前。

　　陆安的心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就像初晨熹微的阳光划破天际，一些尘封已深的记忆浮现出来。那是太阳神的身影，她黄金一般耀眼的发丝黯淡下去，变成如缎子一般的黑色，沙漠中炽烈的阳光化作沉默而清凉的月光，漫漫黄沙变成了水乡，山水之间亭台错落，廿四桥旁坐着一对爱人，那是江南，陆安曾流连许久的地方。

　　结局固然不美，曾经的美好若能记忆在心，却也挺美。

　　阿塔娜、摩罗摩诃、阿育达王、陆安。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曾经的故事里，那些不尽人意的怅然中间，众人本已死去的心开始散发出生命的光芒。

　　“好深情的氛围啊。”北北懒洋洋地扫视着这群沉默下来的人：“我将告诉你们的其实没有多大意义，即使我不说，故事也已经在那条线路上行进了。你们只需要继续做你们正做的，命运会引导你们去那个地方。”

　　“啐，说了跟没说一样。”陆安从那些画面中清醒过来，又恢复了他吊儿郎当的样子，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某家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你献给太眼神那个滑稽的女人。”

　　“我要去找那两个萨珊王室的余孽，杀了他们。”摩罗摩诃道。

　　阿育达王宫。

　　宫中的侍卫们已经被杀得七零八落，远处宫城禁卫军开始接近这个地方。兰谷一甩漆枪，最后一个侍卫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慢慢倒下，变成了一具尚还温热的尸体。

　　“高手都去哪儿了？”

　　兰谷意犹未尽，阿卜杜拉和厄其格纷纷摇头，这兰谷若是杀得不得尽兴，总会找他们二人再接着比划一阵，阿卜杜拉和厄其格身上的伤疤不是来自敌人，却是来自兰谷。

　　阿卜杜拉道：“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去找薛西斯大人吧。”

　　厄其格附和说：“切莫节外生枝。”

　　兰谷枪尖一挑，恣意道：“今日个二位哪个都跑不掉。”

　　“兰谷，你不要欺人太甚！”阿卜杜拉举起刀来，竟先发制人，身形一低，用月牙弯刀刺向兰谷。

　　这是剑招，却用刀使出，兰谷眉峰一挑，漆□□向地面，“锵”地一声，竟用枪杆竖直着裆下这一刺。厄其格使得也是一杆枪，从兰谷身后刺来。兰谷前身未动，一脚向后踢起，将厄其格的枪尖踢到了空中。

　　“够了！”

　　暗夜中又出一人，他的刀芒一如火舌，远远便能感受到其炽烈的温度。兰谷已经招架着两人的攻击，无暇他顾，却又不得不顾，只好提枪后退，那刀上燃起的火舌却随着兰谷的步伐向前延长，兰谷闪避不开，又不想告饶，只好硬捱了这一击。

　　“轰！”

　　虽是一道火舌，除却温度之外却还蕴含着猛烈的冲击力，直撞得兰谷吐出一口鲜血。

　　“灼日刀法，薛西斯，你的刀法又精进了，可兰某还招架着二人合击之力，我不服。”

　　“我不需要你服我，兰谷，你只要知道我们是友非敌就够了，我们是哈里发的左膀右臂，如果你自己的左右手日日互博，恐怕你也不会舒坦。”

　　薛西斯冷哼一声，收刀入鞘：“摩罗摩诃与陆安已经得手，撤吧。王城护卫已经开始合围王宫，人太多，杀也杀得累人。”

　　地宫。

　　“他们真的要去那个地方了，我王。如果他们得手，大梵天所创造的世界将不再稳定，过去与未来很可能发生重叠。”宫相有些焦虑的看着他的王，却发现阿育达王满脸笑意。

　　那花白的发丝仿佛也增添了些许光泽：“相国勿虑，既然摩罗摩诃要牺牲自己以成全别人，便叫他去吧。”

　　他又看向水晶棺椁，无限深情地望着躺在其中的三头女子：“苏毗谛，你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

　　此处，已经去阿育达国数十里，一行人五匹健马及一匹骆驼，正行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

　　“摩罗摩诃，这就是曲女城石碑？”

　　薛西斯端详着趴在陆安怀中那只左顾右看的小花猫，疑惑道：“怎么看也是一只猫而已。”

　　“曲女城石碑，先为石碑，再为人，后为猫，此三者并非幻化，俱是我的本相。你等鱼唇的凡人自然无法看透。”北北打了个哈欠：“问你的问题吧，陆安要把我献给太阳神，你的时间不多了。”

　　听到太阳神三字，阿卜杜拉嗤笑了一声：“万物非主。”又沉默了下来。

　　厄其格问道：“萨珊余孽俾路斯现在何处？”

　　“该在之处，又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此事你们的哈里发已经知晓，你们之外，哈里发派出了数十路军士寻找，他们已经得手，问点有新意的问题吧。”

　　“阿塔娜在哪儿？”

　　薛西斯的语气有些颤抖，现在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问题。

　　北北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陆安，又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天际，懒洋洋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若说肉身，陆安知道。”

　　在空中悬浮的阿塔娜一听，心中忽然有些紧张——他会告诉他们吗？哈里发的悬赏很是惊人，如果是他所熟悉的那个陆安，根本不可能拒绝回答。

　　陆安却道：“阿塔娜是哪个？某家认识？”

　　阿塔娜险些从空中跌落下来，如果她现在有身躯的话，一定会掐死这个可恨的男人。沙漠中的相遇，他出卖又救出了自己，如今远行万里来到天竺，不正是为了阿塔娜吗？如今却连阿塔娜都忘了。

　　转念一想，又随即释然：她知道他的名字，却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一路上陆安对阿塔娜的称呼一直都是“小娘子”，而不是她的名字。

　　“我叫阿塔娜·亚兹德盖尔德多科特·萨珊。我的名字这么长又这么难记，这个记性奇差的家伙能记下吗？”

　　北北无奈地说：“就是你半道儿上捡的那位小娘子！”

　　“哦……”陆安迎上了薛西斯灼灼的目光：“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她就在……”

　　“就在哪儿？”

　　“驾！”陆安一拍骆驼屁股，十分灵巧地骑着骆驼按照凌波微步的步法疾驰而去。

　　薛西斯暗道不好，回头睨了一眼兰谷：“这就是你说的与我们大事无干的唐人！”

　　随即骑着那匹可以日行二百里的黑马追赶而去。

　　兰谷轻蔑地看了一眼薛西斯远去的背影，又瞧了瞧左右目光不善的阿卜杜拉和厄其格，撇嘴道：“你们这些蛮子看我哪儿哪儿不顺眼，我又何必再与你们为伍！驾！”

　　兰谷一夹马腹，也行远了。

　　摩罗摩诃想起了曲女城石碑所言“你们只需做你们正做的”，也许这话正应在那陆安身上，便也追赶去了，只留下阿卜杜拉与厄其格茫然地对望着，还没有反应过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天三夜后。

　　骆驼一声哀嘶，轰然倒下。陆安黑着眼圈儿从地上爬起来，双目已经布满血丝。

　　“夭寿啦！你要压死我吗？”

　　陆安仓促地换了个位置坐下，歉然道：“抱歉啦北北，那姓薛的追得好紧。不就为了那么点儿钱，至于吗？会跳舞的波斯女子多了去了！”

　　“蠢材！你还没看出，你捡的那个胡姬是个身份不凡的人物？”

　　“在西域的身份再怎么不凡，等被某家卖到大唐，还不是个以色娱人的人物？嘶……”

　　陆安还没意淫起阿塔娜被卖之后获得成箱的孔方兄，只觉身后剧痛无比，扯下衣襟一看，竟有一道尺余的刀口，刀口甚深见骨，已然糜烂。陆安这才想起在地道里，那十个“婆婆多多”着实砍中了自己，只是当时尚在战斗之中，竟全无知觉。

　　陆安有些头晕，摸了摸脑门，竟然烫得像烙饼用的锅底。

　　“居然得了破伤风，北北，咱们离□□还有多远？”

　　“不远了，只有一万一千七百三十二里。”

　　陆安悲哀的说：“完了完了完了……小安爷一世英名，居然栽在这儿了。为什么某家来的时候走了几万里都没发生什么，走的时候这么倒楣？”

　　“有个鬼魂跟着咱们，你可以理解为那个鬼魂给你带来了霉运。”

　　“鬼？”

　　陆安惊恐地上看下看：“北北，你可不要吓唬某家，某家从小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鬼。”

　　“云种无根，万般缘法终归寂灭。不知为何，我倒有些心疼起你来，比起那些一生孜孜追求的人，忘了也挺好。”

　　陆安虽然面对着北北，可那双有些贼气的眼睛还在左右看着，待确定确实没有它物、就算有鬼也不会突兀地出来吓唬于他，才平心静气地向北北问道：“北北大神无所不知，那你能不能告诉某家，某家到底忘了什么？如果某是自愿忘的，那某现在便是悔了、厌了，就想知道一下。我只记得我在陇右呼风唤雨的事，后来辗转来到西域，结果成了现在这样。”

　　说着，他歪着脑袋瞥了一眼后背的伤口：“估计某是要死了，你能不能让某家当个明白鬼？”

　　“你，陆安，陆秀庭之长子，贞观三年生于长安一将门世家，当时正是你陆家鼎盛之时，故汝父以安字为汝之名。”

　　“某的确是贞观三年生的，是在长安吗？我不记得了。”

　　“你少年时惊才绝艳，十岁时为骆宾王收为弟子，学得诗三百剑法，诗书列为第一，剑法绝伦，已在武林中颇有声名。十五岁时弃笔从戎，为百骑左郎将，后又因护驾有功，被拔为金吾卫中郎将，是时你已经是武林盟主，四方豪杰莫不拜服。然而你与侍御史顾准因豪杰之女林蓦然起了纠纷，被其诬陷入狱，后为林蓦然所救，她的武功实高于你。”

　　“林蓦然……”

　　在记忆中复苏的那个女子，名字是林蓦然吗？她就是那个曾于廿四桥旁与自己暗定终身之人吧。

　　“不必再说了，某家知道自己以前曾帅气霸道过，就够了。”

　　北北撇了撇嘴，却不可置否：“你那个时候是有点帅。”

　　“突然有点失落，某家心中有个声音告诉我说，有些事确实忘了好些。”陆安的声音有些怅然：“我现在得了破伤风，告诉我，怎么才能不死？”

　　“别装蒜了，你早就练就了纯阳之体，这点伤死不了。前面十里处有一座小城，进城第六家有一匹散养的骆驼，它的主人没拿它当回事，它却是在沙漠中行走的能手，发挥你的特长，把它偷出来，我们将一路平安。”

　　太阳之城。

　　太阳神有些怅惘地看着画卷里的一幕，幽幽道：“他已经知道了么？恐怕过不了多久又会忘记吧。”

　　她将阿塔娜的灵魂从画卷中取出，又安放回阿塔娜的身体。

　　阿塔娜醒转过来，吃力地睁开双目，被殿宇中高悬的那盏长明灯的强光刺痛了一下，又转头看向那白袍的太阳神，她的面具没有除下，依旧只能看到她金色的秀发。

　　“太阳神，我现在既然已经知道哥哥还可以活过来，就不会再迷恋你创造的虚假。陆安不需要献给你什么，也可以救我出去了。”

　　太阳神呵呵一笑：“可他不知道，你也没机会告诉他，不是吗？”

　　“北北无所不知。”

　　“北北？曲女城石碑确实无所不知、有问必答，可前提是有人问它。陆安不会过问这个问题的。”太阳神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现在他有恙在身，恙在脑壳。”

　　说到了这里，太阳神忽然在另一幅画卷上看到什么，又呵呵一笑：“有意思，又有贵客光临我的小城了。”

　　“是陆安吗？他怎么那么快。”

　　“不，不是他，来的这人你也认识，随我出去见见吧。”

　　※※※

　　薛西斯来到这个洋溢着幸福的城池，就被城池正中那宏大的祭坛吸引住了——这祭坛比曾经波斯万王之王所居的大光明宫还要巨大，仿佛一座小山，祭坛外的人们表情十分满足地东摇西逛着，逢人便要述说一下自己的幸福——

　　“你知道吗？我又看见他了，他长得比以前高了，也帅了，更重要的是，他爱我了……”

　　“你知道吗？我去了一个在天空中漂浮的神城，那里哪儿都是金子，呵……我都不屑去捡……”

　　“你知道吗？爸爸妈妈和好了，他们又给我生了一个小弟弟，面包、奶酪、葡萄酒，他们准备了许多美食迎接前来祝福的客人们，可弟弟只有我逗着才肯对他们笑上一笑……”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薛西斯见了许多这样的人，他们只管诉说那些幸福温馨的事情，也不管薛西斯是否评论，是否也赞美一下他们的幸福，说完就去找另一个人继续诉说了。

　　把陆安跟丢后，薛西斯一路前行，歪打正着，居然找到了这里。他冷冷睨着那些沉迷在幸福中的人，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薛西斯摘下了那块挡着半边脸的铁面，露出了一只有着层叠的银色虹膜的眼睛——

　　幻瞳。

　　它可以创造虚幻，也可以将虚幻破解。

　　果不其然，这幸福其实只是幻境，真实的世界中，这些人无神又瘦弱，步伐也七歪八扭，可那幸福的神情却不作假。

　　这时，天空中忽然飞出两道身影，一道身着白袍，金发银面，皮肤和面容都被遮掩着，一道有着苜蓿色的头发和光洁如玉的肌肤，正疑惑的打量着他。

　　薛西斯实现了他的诺言——

　　虽然忘记了她的模样、却一定可以认出她来。

　　他十分确定，那个身影便是自己朝思暮念的公主，仁慈的阿塔娜，富饶的阿塔娜，辉煌的阿塔娜，美丽的阿塔娜，他简直想要用人间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她。

　　“您的荣耀，我的公主……”

　　薛西斯收回了自己那不敬的目光，单膝跪下，以额触地。

　　“你是……我记得你，你是那个被挖去一目的小厮。”

　　“是的，我的公主。”

　　“你来这里做什么？此地很危险，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薛西斯想要说明自己的来意，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口。

　　我是哈里发派来取你性命的？不不，我是来救你的。可我怎么救你？这里十分偏僻，可能比他在波斯北部草原上所寻的那处居所更为安全。

　　可他真实的目的却是想带走她，这目的是自私而肮脏的，因为这只是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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