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安晟清晨起来，待下人服侍洗漱后，正欲上朝却发现那个一直守在门外的单薄身影不知去向。心口莫名的惊悸，迈出房门的步子稍顿，跟在身后的林中赶紧告知道：“昨夜子时四公子便去地牢跪候了。”安晟回头询问似的看着林中，林中继续提醒道：“今日是……冬至……”林中也算是看着子懿长大的，对子懿，他何尝不是同情怜悯。

　　冬至？这些日子只顾在朝堂上周旋，全然忘了日子。

　　“又是一年冬至……”安晟抬头望着天边那厚重的黑云，怕是暴雪即临了吧。两年前的兴关冬至，他最疼爱的二儿子安子鑫，命丧沙场。若不是那孽畜袖手旁观，他这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又怎会……安晟忍下心中的痛楚，道：“今日是鑫儿的忌日，你替本王打点好。”

　　“王爷。”林中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四公子近日来似乎一直在病中，王爷可否……”

　　“凡到鑫儿忌日，那孽畜必须以血祭奠。”安晟莫名心烦意乱：“本王今日没空，让牟直执刑，留命即可。”说罢便匆匆出门坐上马车上朝去了。

　　外头寒风呼啸，风透过不甚严实的门缝，吹进了这本就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墙上点着的烛火被阵阵阴风吹得忽明忽暗，摇摆不定。子懿跪在地牢的刑室内，乌黑深邃的眼眸中映着暗淡的火光，眉宇的疲惫带着淡漠。他跪着的地方，胫骨下方是埋于地面只露出三分的一列横向刀刃，跪在上面，刃入皮肉，抵上胫骨让人不敢移动分毫，若是动了，怕得感受那刮骨之痛了。

　　不知是天气太过寒冷了还是他的身子太过寒凉了，一夜未动腿下的血早已不再溢出，凝结成霜覆在那黝黑的地面上。

　　时间太慢，分外难熬。

　　外头的雪絮透过那高高的气窗纷纷扬扬的落在子懿的面前，恍惚间，子懿的眼前浮现出两年前那场兴关之战。平成王的二子安子鑫，带领两万士兵坚守兴关抵御吴国五万大军的猛攻。

　　兴关位于夏国西北部，与吴国相对，用两万人抵御五万人本就不是易事，守关主将安子鑫得知吴国来犯立即让人带信回都城请派援军。

　　只是那吴国大将臧克天自恃勇武，最是喜欢与人单挑，在关外叫嚣着让安子鑫派将士出关与他决一死战。可安子鑫派出去的或是自告奋勇出去的将士没有一个是这个面目狰狞粗旷的吴国将军对手，他的好几个将士甚至不过几个回合就被臧克天斩于马下了，之后便无人再敢应战。

　　臧克天越战越勇，得意洋洋在关外讽笑道：“小娃子你躲在深沟壁垒中龟缩不出，做王八舒服吗？啧，话说你当真是平成王的儿子？平成王名声传四方，本将军甚是敬他，不想他居然有你这么一个孬种儿子，真是脸面尽失，若我是你就把脸上的那层皮撕下来挂城墙上，把这脸丢了以后也就不怕丢脸了。”臧克天回头去对自己的部下说道：“你们说是不是，哈哈！”身后的部下立即道是，引得吴国大军也一同大笑起来。

　　安子鑫当年不过十八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被敌军这般嘲笑，他只觉得气血上涌，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他若是不应战，他如何在自己的部下士兵前立足！安子鑫披坚执锐打算亲自出马，他从未被如此羞辱，一心只想着拿下臧克天的头颅洗刷耻辱，可跟随在安子鑫身边的子懿将人拦下：“二公子，不可去！”

　　安子鑫一把将子懿推开，怒道：“我安子鑫武艺还比不上那人不成！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拦本将军！”

　　并不是担心打不过，而是敌军明显是在激将，其中必定有诡。子懿被安子鑫大力推开，背撞在墙上，忍不住低声咳了几下，这么个缝隙安子鑫已策马出城去了，子懿不敢再迟疑，也提枪飞身上马追安子鑫去了。

　　臧克天看到安子鑫出了关，面上闪过诡异的笑意：“小子不错，有胆量！”

　　与安子鑫缠斗几十回合后，臧克天佯装不敌，往西边逃去。安子鑫被方才的辱骂激怒后已不够理智，好胜之心驱使他策马追击，怎料前方的雪地之下竟布满了铁蒺藜，坐下战马马蹄被刺似是受到惊吓般，一声嘶鸣高扬前蹄后失控向前狂奔，撞上了不远处一座一人高的雪丘上，雪被撞击后震落，里头竟然是削得尖利的马拒。撞上马拒后的战马受伤倒地，安子鑫也一并摔落在地，臧克天看准了时机趁其不备一个回马□□向躺在地上的安子鑫。

　　血花四溅，长·□□入了安子鑫的胸口，幸得安子鑫移了下身体，可也只是堪堪避开了要害。臧克天抽出手中枪抬手欲再刺却被另一把长·枪拦下，那柄长·枪让过他的枪尖，打了一个旋将他手中长·枪枪尖挑回了马头之上。

　　臧克天循枪望去，持枪之人竟是一个未着胄甲，模样不过十来岁的少年：“你又是哪里来的小娃子！”对面那少年不发一言，只持枪朝他攻来。斗了十几招，臧克天盯着那少年，心中暗道，这少年枪法好生了得，枪在手中竟似游蛟，枪法诡异莫测灵敏多变。直觉告诉他不可再战，急拉缰绳，拨马掉头朝自己大军方向归阵，虽有些逃跑的意味也总好过死在马下。

　　子懿微微松了口气，将受伤的安子鑫拉上马来，也迅速掉头往关内退去。

　　臧克天差些拿下平成王的二儿子，现今被救走，当真是功亏于溃，心觉可惜又愤怒。归入大军后臧克天立即下令，□□手放箭，天空顿时被箭矢遮盖，如密雨般朝兴关城楼下射来。

　　子懿回身用枪将箭拨开，继续护送安子鑫往城门退去，怎奈箭矢过多，子懿虽有心但力不足，他与安子鑫皆中了好几箭，马腿也被乱箭射中，俯跪在地，安子鑫也再次从马上摔了下来，好在城中将士及时出城接应，他们立马将安子鑫扶上马背接回关内。

　　臧克天瞅那安子鑫已被接回城墙内便下令停止放箭。子懿还站在关门前，他放下长·枪，从马鞍上取下弓箭，望着远处的吴军，利箭搭弓，张弓满月，向吴国大军中射去。

　　箭如怒风疾驰，带着一声破空的尖锐呼啸声，将立在军阵前早已放松警惕而来不及反应的主帅臧克天击落马下。吴军大惊，副将怕军中生乱急忙下令：“撤！”

　　声回荡，五万大军立即仓惶撤去。

　　地牢的门被打开，牟直随着灌入的风雪进入了地牢里，狱卒们给他关上了门，他不仅是牢头，听说以前还曾是一位他国将军，不肯降也不肯死，王爷觉得很有意思也有些欣赏就把他留在地牢里当个小吏。牟直下了阶梯，直接进了刑室，也没管跪在地上的人，径直走到那挂满各种刑具的墙面，取了条鞭子。

　　这鞭子鞭身绞铁丝，覆了鱼鳞铁片，鳞铁逆嵌，鞭挞起来割皮去肉刮骨，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名为蚀渊，蚀血骨，如临渊。

　　牟直用鞭柄托起子懿的下颚，逼着他抬头。子懿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牟直似笑非笑道：“四公子受得住几鞭？”

　　子懿身子后移了些避开鞭柄，将上衣褪去，折好放置一旁，垂眸淡淡的说道：“请牟叔动手吧。”

　　牟直也不计较子懿的不回答，他拿着鞭子转到子懿的身后看着那斑驳的背脊，眼里划过一丝不忍，这满背的伤痕是这少年过去，或许还是将来？

　　当凌厉的鞭子落下时，子懿的身子还是禁不住的轻颤了。本以为已经习惯了，本以为寒冷会令人麻木，可是蚀渊就是蚀渊，何等威力，纵使他再能忍也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鞭子起起落落，带起的血珠散在刑室内。没多久子懿就不得不双手支地，他的头低垂着，能看到自己的冷汗顺着脸颊滴落在地，然后没入那冰冷漆黑的地面。

　　牟直停下手来，皱着眉头望着地上的人，忍不住开口问道：“还行不行？”

　　子懿已经没有血色的唇轻勾，有些自嘲，因痛楚而嘶哑的声音低低响起：“若是子懿不行，劳烦牟叔用些盐水了。”

　　“那你就好好熬住，省得我还得干体力活去提水。”其实这些哪里需要牟直亲为，只是，若是必须用盐水将人泼醒，这少年会更痛吧。

　　不过二十鞭，本就不堪的背脊已经面目全非，血肉模糊了，交加的鞭痕处甚至隐约可见森森白骨。子懿身子有些不支，身上太痛便也感受不到脚下的痛，他的腿不知何时移了些，血又渗了出来，与身上滑落的血汇在一起，朝刑室的门蜿蜒而去。

　　牟直看着手中的鞭子，他简直不能想象两年前安晟是如何用这样的鞭子将人差点打死的。

　　这样的鞭子太过残忍。

　　“别撑了，剩下的刑罚我会照刑行完的。”

　　子懿其实已经意识不甚清明了，痛楚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但他还是听到了牟直的话，有些不解的想要询问却被更为狠厉的一鞭子直接带入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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