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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的报恩
师父说,他尚未修仙前,以为修道之人法力无边,容得下百川,看得尽东海。
等他修道之后才发现,百川容得,东海看得,回首时身旁竟无一人。
才悟到,修仙这事儿,不过是比凡人多享百年孤寂。
寡淡的很。
夏末秋初,凉风乍起,带着些许柿子味,应是哪家柿子树快熟了。
情境悠然下,吴不念凝神静气的看她,许久未开口。
这一大早师父就把她叫来,又不言语,薛不苦心头有些发毛,便道,“师父,你有事要和我说?”
“却有一些事,不知从何说起。”
只见他拿出一本书册,递给她。
“不苦,这给你。”
薛不苦双手接过,书册上写有四字,妖异藏录。
她识得,这是师祖用毕生所见闻写下的,里头记着上万种妖物,与其克之法。大概是师祖这辈子做过最有益后人的事。
是师父的压箱宝了。
吴不念说道,“你若是能将它背下来当然最好,但为师知晓你不能,也不强求,好好收着。”
她微怔,头摇得像拨浪鼓,“师父,你到底是何意,我不懂。”
“你师祖曾与我说过一句话,因为着实不堪入耳,我记到现在。”
“他说了什么?”
师父语调一如既往的恰似静湖,“他道,知恩不报,狗娘养的。”
她点头,“的确是不堪入耳。”
吴不念叹了口气道,“那位子衿姑娘于为师有恩。”
所以这便是从来不动声色的师父,在见到子衿时有些许波澜的原因了。薛不苦想。
原来子衿是薛不苦的师叔祖,素冠转世,也就是师父的师父的师妹。她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仙裔。
薛不苦问道,“何为仙裔?”
“生来自有仙骨,不需要修炼便有仙灵,定是仙人的后代子孙。”
吴不念十岁拜入老道士门下,潜心修道百余载。
那时素冠与他年纪相仿,但她乃仙裔,处处胜于他一筹。吴不念心有不甘,有日得了一卷惊世残书,此卷是仙人遗之,效仿卷中书便可早日修成正果。
可毕竟是一卷残书,录入不全。吴不念求道心切,不及细想,按着上面所记之法修炼,最终,坠入魔道。
薛不苦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却抓错了重点,“师父年轻时这么刻苦啊。”
吴不念则道,“修仙之人像你这般懒惰的,比仙裔更难得一见。”
坠魔,无解,唯杀之。
但素冠自剔仙骨救他一命,知他心傲,不忍他修为付之一炬,便用每世轮回不得善果作交换,换他百年修为不灭。
故事于此,薛不苦脑中浮现子衿似无骨的身姿。那般纤细的人,是从哪儿来的,如此庞大的决心。
剔仙骨,须受罔火焚烧七七四十九日。轮回受尽世间疾苦,无善终。
吴不念道,“我曾许诺,若再逢,必相报。”
她问,“师父打算如何报?”
“为师百年修成的仙灵,可续她今世寿泽绵延。”
薛不苦愣了愣,心中慌乱,问道,“那释出仙灵之后呢,师父会死吗?”
“不会。”
她松了松僵着的肩骨,可吴不念这话是未完的。
“仙灵已离身,我即使有仙骨却也无用了。这百年来的事也会忘却,以后便是一介凡夫俗子。”
话断,薛不苦面色白了大半,竟半天接不上来。
吴不念望着她,只道,“你不必难过。命中如此安排,是为师要还这份恩的时候到了。”
她丧着一张愁云惨雾的脸,若在往日早就劈里啪啦的哭天抢地了,这时却安静的出奇。
吴不念想笑,这薛不苦非人非妖,心性却生得自在洒脱,悲欢都在顷刻。终于有一事让她忧上心头,久久难平。
他这做师父的,在她心中还算有点分量。
“不苦,为师有两句话,你千万记住了。”
薛不苦正离神自忧时,吴不念忽出此言,她方才顿醒,抬眼看他。
“师父你说。”
第一句,他语中藏刃,说得字字沉重,“上古邪魔还有二世,一定要杀,不单单是为了天下苍生,也为了你自己。”
第二句,他忽然一笑,笑中带怜,“为师释灵化凡后,便不再是你的师父,前路漫漫你要自己一个人走了,我知不易,多加小心。”
他有些愧疚,没有遇到薛不苦前,他已然心无一物,自认为还了那人的债,来生两不相欠,便再无挂心之事。
可是多了一个好吃懒做没心没肺的徒弟,倒有些放心不下了。
她不敢问师父要何时离去,却没想到这便是他们最后一次凝目相看。
吴不念本意只想让子衿沉沉睡去,于是悄然布下梦结。许是薛不苦心有郁气,没有察觉到,连她也昏昏伏于桌旁。
吴不念见此,稍稍一愣,心思,如此也好。要他和傻徒弟执手相看泪眼的道别,画面实在诡异。
他执起笔来,良久,方落于纸上。
但毕竟薛不苦好歹是修仙之人,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冲破了吴不念的画下的梦结,一下子清醒了。
她站起身来,屋门虚掩,除了榻上子衿气息细微,并无它声。
当下还有些迷糊,却在看到背篓上缠挂壶,旁斜靠一把碧南罗时,如剑出鞘般奔出屋外。
凡人无从得见,点点仙灵之气如薄雾从密林之中忽现,薛不苦顺着那似星光般的踪迹寻去。
那些仙灵已然流进子衿仍在的屋中,薛不苦步子飞快,林中杂木甚多,几经欲跌,慌忙落下泪来。
她看到那立于林中的背影。
他仰头,望着树荫疏处倾泻的光源,不知思何。薛不苦走了几步,脚下悉悉索索的声音,引得那人回身看来。
他欣喜道,“姑娘。”
薛不苦一怔。
他大步流星的上前,问道,“这是何地,为何我会在此?”
在林中零碎的光华里,那姑娘面若白雪,眸如月光柔,可是就望着自己不语,而一滴清水从眼眶中坠下。
如此这般,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了。
几番思量,还是道,“姑娘能否告知在下怎么往城里去?”
薛不苦抬手用衣袖抹了眼,说道,“这位……大哥。”
“我师父长得极像你,他走得急,我忘了与他作别,我想向你磕个头,就当是给我师父磕的。”
他愣了下,才发现眼前佳人身穿素衣,挽起的发上只有一根木簪,然是个道士的打扮。
他还尚未回应,薛不苦就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银,没头没脑的塞给他,“这些银两都给你。”
这小道长不会是傻了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轻咳了一声,把碎银藏到了腰带间,点了点头。
薛不苦垂下眼帘,向后退了半步,缓缓跪下。
额间触地,她闭上眼。
恍若回到那时,她还是一条鲤鱼,在池塘里仰看着师徒俩。
吴不念犹如清风淡云中,高高在上的仙君。
再抬首,她想起,师父给师祖磕的头,为何当时师父看起来不悲不忧,她也许明白了。
这年复一年,师父为她挡下的风尘,她感激于心,不能言之于口。
相逢已是缘,别也是缘。
薛不苦磕完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转身走了。她不忍看原本傲骨清风的师父,已化凡为庸人,眼里没了神采,木然无光。
但他刚想自个琢磨出去的路,就看那个小道士走了之后又小跑回来。
她眼中含着期许,说道,“大哥,你同我一起修仙去吧。”
他避之不及的摆摆手,摸了摸腰间碎银,急急说道,“不了不了,小道长,我先行一步,有缘再见。”
未等薛不苦开口,便疾步离去,生怕她会找他要回那些银两。
等瞧不见那匆匆而去的身影后,薛不苦轻声叹息。
有些遗憾,此后是芳草萋萋,还是枯树寒月,都无人能听她细诉了。
待子衿觉得额前很疼,睁眼后撑起身子,却没发现比平时少了许多疲乏。
她环视四周,屋门大开,屋外天光无暇,但屋内空无一人。桌上的茶水未干,窗上仍挂着两串干辣椒,门前竹凳犹在。
唯独少了一个背篓。
她才言出,“小道……”便是身子一颤,难以置信的捂住了嘴。
看见了。
且看得真切,那光下的浮沉的尘埃,那微风轻轻吹拂一方书桌上,一张素净的纸。
她走近,拿起,泪如初醒这时才不住的淌下。
那字迹如苍峰,略带凉意。唯书二字——
珍重。
天已黄昏。残阳金红,云霞灿灿,树影稀疏。
小道长的影子跟在她身后,腰间的挂壶随着她行走,轻轻晃着。她手里耍弄着一只翠竹,好像自得其乐。
她忽然瞧见前面有辆驴车,一个老汉正驾车不疾不徐的走着。
老汉听见身后有声,唤着,“老伯老伯!您等等!”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道长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问道,“您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老汉一指身后头,答道,“我去城外,赶明儿一早把这些腌菜给卖咯。”
“您能捎我一段吗,把我搁官道放下就成。”
她笑得恬美,老汉答得爽快,“行啊,上车吧。”
小道长一边爬上车,一边道,“谢谢您了。”
老汉憨笑,“不打紧,坐稳了,走咯。”
驴车缓缓走着,行云伴流水。
她向交横的远山望去,山下的村落升起炊烟,又是孩童归家时。
小道长揉了揉眼睛,有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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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师父的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