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册2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苦难无边，难道这碧海青天阁就是那“岸”不成，无涯宫这名字，当真是讽刺又可笑。忘机冷笑出声，这可和千面佛明明杀戮缠身却以佛字自称的行为一样道貌岸然。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罗非道横来一笔吟起半首诗，眼底倨傲的笑意更甚，似是自己成了诗中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子弟，“这无涯宫一名，当真妙极。”

　　七十余年前碧海青天阁没落，仅剩的门人苟延残喘，十年后一群不及弱冠的年轻人再度号令江湖，可不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无涯二字倒是与那群人的心思契合至极，难怪这几个字潇洒恣意，像是将书者的心绪一同显活了起来。

　　凤至打量了罗非道一眼，触及对方明明笑极却阴冷的视线，皱了皱眉，便又移开视线，心底升起的奇怪念头，让她对这千面佛生字门门主，多了几许好奇。

　　“走了，”忘机开了口，故作轻松地活泛一下手腕，“吃些东西就去歇了吧，累死了。”

　　好在他们虽是与罗非道一路走过来的，住处却并没有和他在一个院子里，这样倒是轻松许多。

　　直到屋中只剩下四个人，小期大大舒了一口气，一直紧握着凤至的手也松开不少。而另一旁的忘机并无特别的变化，却也能窥探出他的变化。

　　“他并没有认出你来。”大概是感受到了一路上忘机细微至极的惊心胆颤，向来寡言沉默的顾凛竟然出言宽慰。忘机并不是不承情的人，但他还是微微摇了摇头，罗非道那种似笑非笑阴冷森寒的神情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十几年前的他也一直都是这样的目空一切阴险狠辣，但他感受到了现在罗非道的不同，而这种不同他再清楚不过，那是罗非道胸有成竹的样子，将猎物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自得与狂傲。

　　凤至叹了口气，“你和以前长得一点都不一样。”所以罗非道根本不可能认出来，但是凤至并没有否认忘机对于罗非道神情的揣测，甚至她认为忘机对罗非道的形容是正确的，他面对他们的时候，的确是一副猎户盯着猎物的样子。

　　那么既然目标不是忘机，又会是谁？答案显而易见。

　　小期惶恐地盯着凤至，胸膛因为恐惧起伏不定，像是现在每一次呼吸都是最后一次般贪婪。“你们是说，我？”她看到凤至并不情愿地点头，突然就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小期抓着衣角，瘦骨嶙峋的手指节一片苍白，“我不是他生字门的人，他怎么可能认出我！”小期蹲下了身，认命地认识到，罗非道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自己的身份，于是否认的语气成了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的喃喃自语，“怎么可能……认出我……”

　　“不会有人能把你再带回去的。”凤至也缓缓蹲下，并暖不上几分的手一点点抚开小期抓在衣角上苍白的手指，她漆黑的眼瞳带着莫名让人心安的暖意，让小期怔怔地点了头。

　　凤至对着小期露出一个笑容，可是眼神却沉了下去。

　　罗非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今夜我们需得探探这无涯宫，”凤至从腰间荷包中取出一张崭新的素色绢布，上头正细细地绘了千重峰的楼层屋宇。她用手指了几处，颇是认真的模样，“这是碧海青天阁阁主的住处，这几处则为五位长老的院落，今晚我们一人去两处粗粗看一番，若是能见到人是再好不过了。”凤至将手移了移绢布顶部，“这是绝命崖，这里有一条通往山下的密道，今夜怕是来不及去了，可以明早再去看看。”

　　“我知道凤家厉害，不知道竟厉害得连碧海青天阁都摸得一清二楚，”忘机看着绢布直咋舌，只是有些疑惑，眉头拧成个结，“不过你怎么确定他们住这几个院落，万一他们换地方住了……”

　　凤至摇头，“不会，碧海青天阁最讲究规矩，上位者绝不自失身份，下位者不敢逾矩，他们绝不会换地方住。”

　　忘机放心地点了点头，然后把绢布揣怀里，看着愣神的凤至摆了摆手，“今晚就交给我和顾少侠了，十一姑娘还是好生歇息吧，之前破阵你就耗费了不少心神，”忘机的手一闪搭在凤至脉上，又极快地撤走，“气息不稳，心脉已损，这碧海青天阁高手如云，可不容有一点闪失。”

　　凤至觉得不妥，但想到忘机说得确实在理，若因为自己反牵连别人，真是罪过，于是她点了点头，“那你们千万小心。”

　　“这是自然。”忘机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月至中天。

　　更深露重。

　　忘机小心翼翼地在屋顶墙脊上交错身影，看着一直在巡逻的碧海青天阁弟子，心中疑惑更甚，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这么警惕。

　　翻了两座院子都没看到什么劳什子长老，忘机更是心生疑惑。

　　最后一处，忘机看着灯火通明的院落，藏在茂密的树上，格外当心。耳边有风刮过，忘机看着另一只手边静谧一片的枝叶，登时吊起了一颗心。

　　他没有在树上多做停留，脚在枝上一踩借了力，如鹞子一样迅速地翻了个身翻过墙垣，又蓄力一跃，翻上屋顶的另一侧蹲下躲了起来。

　　一路翻过最里边的连廊拱门，忘机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看到映在窗上的几个人影，他更是大气都不敢喘，难怪之前都没有人，原来都来了阁主这边，莫非是在议事？

　　忘机本想再靠近一些听听里头再谈些什么，不想里头有人一掌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大声怒喝，“接着挖，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

　　挖？忘机疑心又起，想再听一会儿，却见一个黑影从头顶掠过。

　　忘机一愣，直觉自己该跟上去。没过太久，他便觉得自己这个决定正确极了，因为那个黑影去的方向正是自己住的院子。

　　而黑影跳下屋顶站在院中后便再没有动，反倒是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摆，像是在等人。

　　忘机离他不过五步，尚在提防之际，却见对方突然抬手出招，招招冲着死穴，一点都不含糊。忘机侧翻躲过，眉头一皱，还来不及想清楚心底的一丝不对劲是什么，手却已经不客气地出招了。

　　对方手到之处刚猛如铁爪，直扣忘机的喉咙，忘机心下一动，右手横扫，以极诡异的路径转过打掉那人的手，又狠狠扣住对方的肩膀，指上力发，反压制住了对方。

　　只是这招一出手，忘机的神色便狠狠地变了，暗道一声不好，还来不及撤回手，就看到对方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一弯，盛了笑意，阴冷又森寒。

　　罗非道！

　　只见他的右手使出了和忘机一样的招数，狠狠扣住了他的左肩，用力一扯，忘机只觉得自己的臂膀像是断了一样，罗非道轻松挣脱忘机扣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拳打在了忘机的腹上，然后一脚将人踹了出去。

　　罗非道用足了内力，忘机一下被打去老远，狠狠砸在房门上将门撞开，翻倒在了屋内。嘴角涌出的咸腥味在暖意融融的屋内一下便扩散到了鼻尖。忘机趔趄着站起身，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迹。

　　忘机走至院中，看着不再动手的罗非道，一时不知对方是个什么意思。罗非道倒是悠哉悠哉地扯下蒙面的黑布，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看着忘机玩弄似地嗤笑一声，“怎么，不逃了？”

　　话音刚落，罗非道又狠辣出手。忘机吃力地拆着招，他清楚罗非道在取人性命之前最喜欢看尽别人的狼狈模样，直到玩腻味了才会大发善心送人去见阎王。

　　“啧啧，”罗非道摇了摇头，“十几年了，也不见有什么长进。”

　　他捏着忘机的脖子，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那张已经青紫一片的脸，眉眼里全是克制的怒气，“你可知道，从来没人敢从我手里逃出去。十三，你可真是好样的。”

　　忘机用自己尚能转动的脑子回想了一下记忆中罗非道的样子，似乎这样的神情自己真没见过，一时竟不知这是极度愤怒还是根本就没有怒意。

　　“你的确变了不少，”罗非道咬牙切齿的话语中还透着阴冷的笑意，他扣着忘机脖子的手又用力了不少，看着忘机涨得通红的脸似乎是满意极了，“我一开始还真没认出你来。”

　　“可惜卑贱的人就是卑贱，”罗非道一甩手，又将忘机甩在了游廊的柱上，罗非道一步一步悠闲地走向忘机，“见了本座，你竟这般害怕了。”

　　像是已经玩腻味了，罗非道手中寒光一显，一把短匕直朝着忘机心门刺去。

　　当啷——

　　飞来一把折扇打掉了短匕，双双掉在地上。罗非道回头，院中却是空无一人。忘机看着那扇被自己撞开的门，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好像是十一姑娘的卧房。

　　方才竟是不小心扰了她的清梦，真是不该。

　　罗非道捡起地上的匕首，竟是纳入袖中，嘴角勾起一个不屑的笑，“十三，来日方长。”说罢便轻功一展离开了院中。

　　忘机扶着柱子站起身，将沾满血的手在身上抹了抹，抹干净了才捡起地上合着的扇子，一瘸一拐地走至那间开着门的屋内，把折扇放在桌上，忘机偏头看着隔断了视线的屏风，轻轻道了声多谢，便走了出去，还不忘顺手将门关上，隔绝了外头的寒气。

　　多谢没有现身，这样自己还不至于太丢人。

　　真是可笑的想法，忘机嘲了自己一句，慢慢走回了房中，银灰的月光洒在庭院中散乱的血迹上，一片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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