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8
入夜,我累得快要散架,还是强打起精神给笑凡擦了最后一次身。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好几次,我也没太在意,等到叫他睡觉时,他才终于忍不住很轻很生疏地唤了声爸爸。
我被这个称呼瞬间击得粉碎。再次看到那个被刻意忽略的丑陋的自己。甚至有些无地自容。连说话都打磕巴:干,干什么?
他大概被我的反应惊到了,不再吭声,我想我的确是个缺乏耐性又粗暴的人,如果稍稍注意一点,就会想到他是要小解,根本不会等到他自己滚下床,才猛然从睡梦惊醒。
原本已经见好的伤口再次崩开,让我懊恼不已。
因为那种感觉几乎令我崩溃——在我不想成为一个父亲的时候,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而在我想要成为一个父亲的时候,我依然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时间久了,我渐渐开始适应要帮笑凡脱裤子,穿衣服,在他上厕所的时候帮他擦屁股,我适应了喂他吃饭喝水,给他洗脸刷牙洗头洗澡,每一件生活中要用手去做的事,他都不能再做……我总是笨手笨脚,害他摔倒,害他吃东西呛到,害他弄脏脸颊和衣服,而自从没了双臂,他的平衡感也很糟,走路都成了危险的事。
每每看着病床上熟睡的他,我就觉得终于可以缓一缓酸痛的肌肉筋骨。在疲劳的折磨下,回想起最初在医院,笑凡被下最后通牒,医生告诉我,即使他能被救回来,也是终生残疾的事,此刻我才真正深切体会,他需要照顾,是一辈子的事。我甚至不自量力地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他该怎么办……
伤口逐渐愈合,笑凡可以下床,活动筋骨,可情绪却越来越低落……或许他能意识到,他的手再也长不出来了。
我陪着他穿着拖鞋在走廊练习走路,他稍微不留神,就会摔倒,有两次我分心,没保护好,他就摔破了下巴,膝盖,还有一次磕破了额头,只是看着,都觉得挺疼的,但他不哭,只是执拗地让我扶他起来。周围病房的家属病人已是很熟悉,但仍然有来来往往不认识的人,时常驻足,他们通常会盯着笑凡看……或好奇,或惊讶,亦或同情。即使是我在笑凡的身边,也能感受到那种被归为异类的低气压。
他在触到种种异样目光后,起先还会躲闪,要求回病房去,后来就迎上对方,兴许他发觉大多数人在这种时候反倒会慌乱地避开他。笑凡几乎没什么笑容,其实和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也不怎么开口说话,后来更是变本加厉,每天我都又忙又累,压根不曾注意到这些细节,还当他本就性格内向。
笑凡是个生得很好看的孩子,放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好看,眼睛明亮,睫毛纤长浓密,像梅澜,脸颊有对酒窝,笑起来灿烂,虽然笑的次数寥寥无几,可每当他笑的时候,几个医生护士都会夸他像我,听到这话,我心里暖融融的,说不上为什么会那样,就是会很开心
躺在医院规定的区域打地铺,常被身下的坚硬咯醒。望着有些起皮的陈旧天花板,揉捏酸胀的小腿,我就会想,如果笑凡没有失去手臂,人们一定还是会注意到他,他是那么好看的一个孩子,只是现在这个生得分外好看的他,也显得格外残酷。
我担忧地看着新来的医生,他缓缓拆开纱布,审视一道道仿若蜈蚣的丑陋缝合处。
我几乎忘了他是新来的,便询问了孩子的伤情,他竟毫不避讳地告诉我大部分已是可以拆线,只有少数一些地方还略有炎症,需要观察几天。
语毕便开始熟练地拆起线来,几道大伤口留下疤痕,颜色深浅不一,凹凸不平,爬在笑凡白嫩的皮肤上,像只大蜈蚣,甚是吓人。
笑凡瞥见自己的肩膀,便使劲拧着脸,避免看到,可是没绷住,眼泪噼噼啪啪全落进枕头。
我傻眼了,新来的医生也吓得够呛,他见状,颤抖着嘴唇问是不是把孩子弄疼了。我什么都没说,咬着牙。等他一切处理完,离开后,我才弯下腰问笑凡为什么哭。
过了好久,他的呼吸顺畅些,才怯怯地说他们(医生)把他的肩膀缝起来,手就不能长出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能无助地看着他,张了好几次嘴巴想安慰,却发现在这方面我真的很无能。
替我们交费的老人家,顺路来看望就快要出院的笑凡,恰好瞧见这一幕。
我是几天前才知道,原来他曾是这家医院资历很深的外科大夫,一年前才因为身体熬不住劳累,在家人的劝说下退休,医者仁心,他时不时惦记医院里的病人,会回来看看。
正是这样的机缘巧合,才使得我和笑凡遇到他。毫不夸张地说,医院里不少年轻的外科医生,还都曾是他带出师的。
老人看着哭得那么凶,却只是咬着嘴唇不出声的笑凡,微微蹙眉。又看向一言不发满脸尴尬的我。似乎意识到气氛很怪,犹豫一会儿才问我情况。
我不知该从何解释,最后憋出一句话:他好像接受不了没有手了……
老人有些埋怨地看着我。随即转身坐在笑凡身边的椅子。他还没开口,笑凡却已经不再哭泣。只是默默歪着头,依旧不肯看人,抽抽噎噎的。
老人有些惊讶,不经下意识问他怎么不哭了。却都没想到,孩子神情充满伤痛,却执拗地说:我是男子汉。
或许这话刺激到了我们两个大人,病房里突然静默起来。老人哀哀地叹口气,用毛巾擦干笑凡湿漉漉的脸颊。看着他不断泛红强忍眼泪的模样,心疼不已。
他和蔼道:杨笑凡,你知道医生为什么把你的手锯掉吗?因为你的手臂都坏掉了,治不好,不锯掉你会死的。就不能再见到爸爸,不能再吃到好吃的,不能再去学校和小朋友们玩……
孩子打断了老人的话:我没有手,就不能弹琴了。
他反复强调这句,像是如此就不会那么绝望。说着说着,便悄悄闭上眼睛,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肆虐,哽着喉咙道:我是男子汉,我不哭的,可是忍不住,眼泪自己跑出来了。
老人叹口气,看着眼前的一切,心软,转而说道:爷爷知道你难过,但是现在你还活着,如果你死了,你爸爸肯定会比现在的你还要伤心,他跑了那么多地方,求了那么多人,才把你救回来。
笑凡颤抖着嘴唇:我什么都做不了,没有手,什么都做不了……他们还是会看我……
他哭着,说出得却都是最残酷的事实。
老人叹口气,安慰他:你以后好了,要去学校,学做许多许多事情,长大了要报效祖国,等爸爸老了,不能照顾你的时候,你还要照顾他,你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你什么都能做!
或许笑凡一时真无法接受,他缓缓把脸转向别处,哭着,却再也不肯说话。
老人无奈,他把我叫到外面,关上门,确定笑凡听不到,才说:孩子手术后这么久了,怎么现在还没接受?
我低下头,感觉很惭愧: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老人叹口气:孩子是不是以前学弹钢琴?看着好像很在乎这个事儿。
我下定决心,如实相告:我和孩子妈妈结婚时年轻不懂事,他妈妈是弹琴的,孩子从小跟妈妈长大。我一直在各地忙自己的,对他们不闻不问,好不容易决定离婚的时候,孩子却出了事……
老人皱眉:你前妻不要孩子了?怪不得你跟孩子看着生疏。
我苦笑:是我对不起前妻,也对不起孩子,身无分文……要不是遇见您,真不知道怎么办,我们都很感激您。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不是挺会说话吗?我看孩子可怜,也不能见死不救,还好现在保住了性命,他虽然看着要比同龄孩子成熟,可毕竟还是小孩子,身体残疾了,心里一定很难受,你得多鼓励他面对现实。
我还是把内心仅有的希望问了出来:等伤好了,能装假肢吗?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老人咬了咬嘴唇:说实话,他这种情况的病人,以前我们接收过不少,手臂截肢位置高,功能性的假肢即使能装,价格昂贵,用起来也不会好。手臂的假肢不比腿部,因为人手的功能很复杂,现在的技术,根本不可能做出可以完全代偿双手的假肢,再者说,他还长身体,装上假肢也得年年换,一般家庭怕是根本担负不起。
我一时没听明白:您的意思是,孩子不能装假肢?
他点了点头:我不建议你给孩子装配,要是等他长大了,体格定型,为了美观,装上装饰性的假肢倒是可以考虑。
我犹豫着:装饰的,意思就是装上那样的假手,跟没有也差不多么……可没有手臂,他日常生活该怎么办?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不愿意照顾他,毕竟我还要挣钱养家,不可能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而且我也有年老的一天……
老人蹙了蹙眉:不是没办法,他还有脚。我们正常人可能很难想象,但我见过与他情况相似的人,最后都是用脚代替手做事,你回去多教教他,他现在年纪小,身体柔韧度好,以后,应该基本可以自理,去学校读书都没问题,毕竟身体残疾了,以后的生存都不会像正常人那么容易,多半只能靠脑力养活自己,别放弃他。
我点了点头,老人似乎对我不放心,交代了护士,又硬是带我去书店买了几本励志的书籍给笑凡,才离去。
我回到病房外的走廊,透过玻璃窗,看到护士在给笑凡打点滴,他的针都是扎在脚背,脚背青一块紫一块。
他已经不再哭了,只是眼睛红红的躺在那儿,我想护士扎完针可能问他疼不疼,他摇头的样子很乖,甚至还坚强地笑着好让护士安心。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