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七章邵雅
七月六日,惠王世子妃谢邵雅进京。
我远嫁江南的表姐谢氏回到京城时,身边只有原先陪嫁的几房家人陪伴。惠王世子并未同行。王世子上表称临行急病,不能奉诏。
之后,谢邵雅入宫谢恩,舅母王夫人同来,又感慨了一场。
十七岁选为惠王世子妃,谢家表姐如今已经二十四岁。但她脸上的苍白与憔悴,丝毫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子。对于舅母脸上的心疼与痛苦,我也只能默然。
然而即便如此,谢邵雅还是极美的。她是眉如远山的女子,一双杏眼,温柔如水。唇不点而珠,我见犹怜。
这样的女子,为什么会不得丈夫喜爱呢?
我一再追问,邵雅才道:“惠王一家都是丧心病狂之人。”
我蹙眉,问道:“何以至此?”
邵雅咬牙摇头,泪水扑落。半晌,她才道:“万岁可知为何邵雅嫁入王府七年无子?”
只听她语气艰难,但还是一字一句地说出:“邵雅至今还是完璧。”
我这才大惊。终于知道了惠王世子夫妇的悲剧所在。不禁又问道:“朕听闻世子好男风,但也不至于想要绝嗣,难道惠王夫妇就从来不曾申饬他?”
邵雅这时已经拭去泪水,定了定神,收起了悲戚之色。但此时她眼中寂静一片,远嫁七年,其中辛酸苦楚,岂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
过了半晌,她突然笑了笑,清丽的面容露出死寂的神色:“其实世子他,根本不能人道。他与男子厮混,其中龌龊,实在有污圣听。”
邵雅表姐的丈夫竟然……我半晌无语。
“想不到,竟至于此。”
而我突然想到些什么,不经意就说了出来,“朕听闻,前岁惠王还送了世子几个貌美侍妾。”
邵雅冷笑,“再貌美,不过是他那些相好的玩物罢了。至于惠王,”她顿了顿,眼神中一片冰冷,“有其子必有其父。王妃、侧妃皆被他拿捏,府中丫鬟仆妇几乎淫遍。世子也不在乎,送给他的侍妾,再回他父王处,也是有的。”
我这才收住了自己想问的话。本来,我想问问邵雅,为什么舍利宝幢,她可以画得这么明白。现在也不必问了,徒增伤感而已。
想想惠王父子在盐收上大捞特捞,毫无顾忌,内闱又如此不堪,似乎是不会成什么大事的。但他们却能将佛牙舍利藏得密不透风,甚至可能策反了两江锦衣卫。
这些猜测与隐隐的忧虑,我想要说给一个人听,然而四下一望,才发现他已经离开很久了。不禁苦笑连连。
那日从承恩公府探望舅母回来之后,房选竟然一连数十日不与我单独说话。我那日在御车中遣他出去骑马,本也只是气话,说完便后悔,但房选却真的走了。我当然不能叫住他。他有他的自持,我也有我的骄傲。
回想起来,心里有隐隐的痛。作为皇帝,我虽然不想却游园少不了那些:疑虑,猜测,怀疑……而他是房选,皑皑山巅雪,皎皎天上月。他容不下这些,也是自然的。
于是,我们僵持。
我与房选之间的冷漠,最忧心的是我的乳母韦尚宫。见我一连半月余没有与房选一起共进午膳,韦夫人劝过几次。甚至屡次为我们创造机会、说和,只是我们仍然拧着。
他午后仍到养心殿批折,只是我们的谈话再无政事之外的话题。我们碰面,他对我行君臣之礼。一切恍然如同回到从前。休沐日,他独处王府,还有一次去郑澜家喝酒。
但我们之间的冷漠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不必要亲戚、大臣们知道。就如从前我还是公主之时,虽然实际上我与房选绝少交集,但外间也从未有我们不和睦的传闻传出。
今日是休沐日,舅母和邵雅表姐清早便入宫觐见。幸而不是朔望又在国孝之中,否则我前夜便要遣人请房选入宫,方能不落人口舌。
舅母与表姐入宫,自然要赐宴。而赐宴这种场合,房选自然是不得不来的。于是我清早便遣人请房选入宫,因我与舅母、表姐说话,怀梁禀明我道,房选入宫后独自于英武殿读书。
待我与舅母等会话将毕之时,房选才到养心殿。我没有让他久待,只告诉邵雅无需避见。
房选入内,见有年轻女眷在场,只是微微一愣,继而行礼,我未待他躬身便免去他的礼仪。房选抬起头,我们神色交互,他眼中清凉安静,仿佛我们之间既无亲和也无冷漠。
房选头戴乌纱翼善冠,一袭深青色道袍,胸背及两肩均缀饰金绣蟠龙,腰以玉带。房选本身身量极高,这样的衣着穿在他身上,尊荣清贵、英俊无匹。而他眉目间沉凉之意显得整个人愈加清淡疏离。
我道:“都是亲戚,大家不必拘束。”
舅母与邵雅表姐自与房选见礼不提。
坐定,舅母向我道:“从来只闻人说天王风姿出尘,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房选相谢,我也是一笑:“始政自然是好的。”
舅母又笑道,“从前只远远见过天王,或是隔着纱帘,看不过个真切。也是因着万岁,臣妾才有福一赏当年‘金陵风华第一’的人儿啊!”舅母见夸赞房选令我高兴,也不由多说了几句。
房选的才貌素来为人所见。他容貌出尘,才学高拔,人品贵重。在江南时便颇多拥簇者。后来在京城里,他虽身份清贵,却很少动怒,待人御下均称宽融。许多内使、内人争相愿意近身侍奉他。从幼时到如今,从来不少人恭维他。哪怕是他结婚至我未登基的两年间,大抵是他人生最灰暗的一段时光,但也每每有韦尚宫这样的高级女官照拂于他。
也许是久为人所恭维,他听到夸赞他外貌的话,容色并无任何波动。只淡淡一笑道:“舅母谬赞,不过年少时金陵人谣传罢了。”
房选不过二十一岁,却称自己“年少时”,想来未冠前金陵风华绝代的少年,于他也已如隔世一般。昔日富贵优游、抚琴作画,甚至名满金陵、掷果盈车的清河公子,已经成为万人之上的天王房选,埋头于吏治奏章中不能终日,为自己尊贵的妻子在帝王权谋中耗尽心力。便是他自己,也忘了多久未畅快地弹一曲胡笳十八拍了罢。
闻言,我不由说:“哪里。当年朕对父皇说愿以始政为驸马,父皇也笑道,‘棠棠选了他,不知要哭煞金陵多少春闺女子呢’。”
说罢,所有人都笑了,除了房选。他仍然维持着清贵矜持的样子。
但他眼睛里,却有一丝别样的情绪在微微涌动。我看到了。
有些话,我本来是绝不愿意说的。
但也许我不说,房选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当年并非以身份与才学尚宁国公主,从而得到尊位和权柄。而是那位尊贵的公主,用自己便利的身份,像无数春闺少女一样,遵从了自己心底的愿望。
而选择他。
早在我豆蔻年华时,便常常听人道“北澄南选”。北澄,指的是我的同学、梁国公世子徐澄。他生的好相貌,写一手好字,长于下棋对弈,向来是京城名流追捧的对象,即便后来弃文学武,也从未有人笑他武夫鲁莽,甚至许多人赞许。
而南选,就是指房选。他虽年轻徐澄数岁,却在十五六岁时便名满天下。
曾几何时,我也与帝国无数少女一般,见过他的诗,见过他的画,听过别人如睹神人一般描述过他的琴艺。我也曾倾慕于他,虽然不是彻底的。这一切,早在靖宁二十四年春日那个杏花微雨的午后之前。
但作为公主和帝国未来的主人,却是那日亲眼见到那个白衣胜雪、临溪抚琴,而眸光之中却坚定隐忍的少年,才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我再看房选时,他的淡漠已现出微微松动。冰莹晶透的脸颊上随着舅母的说笑慢慢泛起一点人间的温暖与生气。
宫中赐宴,是一件礼节繁琐之事。本来君王平日用膳便有大套的规矩,我登基之后废而不用。因而赐宴于亲戚这样的场合,规矩于礼节也就不那么细究。
晌午宴始,宾客坐定。养心殿正堂内充盈着鲜花与瓜果的自然香气。
尚食局的内使鱼贯而入。所有御膳菜肴都覆以黄绢,撑一把曲柄小伞,伞周缀着十个铜铃,由尚食局内侍顶在头上奉入殿中。虽然我自己平日用膳不过八个菜,但赐宴时,还是保持着皇室家宴一贯的传统与奢华。
我不喜燔炙厚胜的宫廷菜肴,房选则不喜吃肉。因此,我们吃的都很少。
宴会上,我与房选尚可言笑晏晏,双双谢过舅母“鸾俦祥和”的祝福。而宴席散去,只有我们两人相对时,却仍不免相对无语。
我与房选并肩站在养心殿檐下,良久都没有动作。两旁内使、内人,也无一人进言,因为他们都被这诡异的气氛魇住了。
直到韦尚宫闻讯而至。她碎步至我们身边,微微躬身道:“万岁、殿下,这是怎么了?直剌剌地站在日头下。不若到后殿坐坐,消消暑罢?”
闻言,房选微微颔首,温言对韦尚宫道:“甚好,谢过阿姆。”韦尚宫顿时眉开眼笑,又向我道:“万岁,后殿备下了您最爱的酸梅汤呢。”
我回过神,也应了韦尚宫。转而看房选时,他目光在我眼中一带而过,也无风月也无情。只抬起手,向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心中微微一叹,提步走到房选之前。我们确实需要好好谈一谈,今日一起吃了饭,倒是好谈的。
养心殿后殿正堂,冰盆香炉均已设毕。
近侍们端来银盆与丝巾,为我们净手。既毕,悄然却行尽退。
我与房选虽然一日数见,但如此两相对坐之时,这半月来还是首次。
炕桌上摆着饮用酸梅汤的器皿。房选手执一柄青花瓷执壶,酸梅汤是冰镇的,壶身氤氲着水汽,山茶与牡丹均笼着薄雾而显得朦胧静美。他为我满了一小碗酸梅汤,将小碗与执壶置开一段距离,使它慢慢恢复常温。
接着,房选素手冲泡枸杞。虽不是名贵的茶叶,房选手中制器纳茶,洗茶冲点却均不马虎。直至将枸杞冲开,用一柄青花瓷柄银勺取枸杞三四枚,置入小碗酸梅汤中,用茶夹将盛酸梅汤的小碗移至我面前。
我垂眸盯着眼前的小碗,却并不动手。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房选如碎玉一般的声音:“昭和。”
轻轻一叹,终不能免。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