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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别离
聂凡生昏迷了整整三天,她不知道这三天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再次清醒的时候,听到的消息便是——百里家烧了三天的大火,全府上下无一活口,据说是“柳州奇才”谢云书下的手;而这名义上是百里家第一谋士兼护卫的谢云书,竟是百里家如家包换的二公子。
勉强撑起身子半靠在床榻上,光是这一个动作已经让聂凡生喘了好一会,好在精神还不错,这让上下忙活了三天的百里悬壶舒了口气。他看着聂凡生瘦了一圈的模样直皱眉头,小丫头片子本来就不胖,这次出来还落得这么严重的伤,刚收到宗主的传召看到躺在床上的聂凡生时,百里悬壶简直都不知道从何下手!这伤势……若不是宗主内力深厚及时将她体内蛊毒逼出,而她本身是习武之人体质难与寻常女子相提并论,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到底怎么回事?”
此刻聂凡生这样一问,百里悬壶倒真不知如何作答了。告诉她什么?百里青衣算计了谢云书二十年?百里寒衣为了灭口请了隐月阁的玄渊差点逼死谢云书?翠翠出门替聂凡生买药之时被百里澜衣派人掳走活活凌ru致死?玄渊卷土重来宗主却因为之前为救聂凡生耗费了过多内力不敌,腰腹间留下一条长长的伤口?谢云书痛失爱妻狂性大发屠了整个百里府最后与百里青衣同归于尽?
这些……让他一个医者如何开口……
聂凡生见百里悬壶似有难言之隐,便知事情不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出去。百里悬壶还未来得及阻止,忽听一人在背后不容置喙道:“躺下。”
回头,便是天神一般的穆靖书。百里悬壶很知趣地退了出去,留下他们二人在房里,一个不问,一个不说,相顾无言。穆靖书走过去强硬地把聂凡生塞回被子里,然后扯出一只手,兀自开始听脉。聂凡生死死盯着他的脸,想从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出什么异样神色,可穆靖书从头至尾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面瘫得彻底。
最终还是聂凡生败下阵来,先憋不住开口了:“小白鸟……”
“你饿了吧,我叫老百里把粥送过来。”穆靖书打断她的话,站起身就要拉门出去,聂凡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深呼吸一口,聂凡生看着他的背影缓缓说道:“出了什么事说吧,不要再瞒我了。翠翠和谢云书如何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听到“翠翠和谢云书”这几个字的时候,身体似乎轻微颤了一下。
真的出了事?!
仿佛隔了几个春秋,穆靖书才压低了声音说:“他们……已经永远在一起了。”
永远在一起?!
聂凡生初时没听懂,片刻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登时有如五雷轰顶,手指一颤松开了手中的衣袖。
死一样的寂静。
良久,“如何死的?”
“……”
“小白鸟?”聂凡生没有得到回应,抬头看去,恰好望进穆靖书如千古幽潭一般的眼眸中,她竟一瞬心如擂鼓,期待着他说出些令人心安的词句。
“谢云书是百里青衣同父异母的兄弟,为百里府一名婢女所生。百里青衣把他当成棋子养了二十年,只为了血煞掌最后一步——换血。百里寒衣为了杀人灭口请了玄渊。百里澜衣……百里澜衣害死了翠翠,谢云书便屠了整个百里府,然后……与百里青衣同归于尽。”穆靖书居然难得的犹豫了?聂凡生盯着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竟发现那眼神中有惊慌和躲闪。
“翠翠是如何死的?不要再骗我了宗主,求你告诉我!”
穆靖书听闻此言忽觉悲从中来,聂凡生叫了他宗主,聂凡生求了他!可是要他如何说?因为玄渊卷土重来他为救聂凡生耗费过多真气不敌受了伤,百里悬壶未至,谢云书为他疗伤,翠翠出门抓药被百里澜衣差人掳走,被十多个壮汉弓虽女干致死!那天他和谢云书赶到时,看到的只有满地的血……还有在血泊中,不着寸缕,浑身上下,尤其是下ti已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翠翠,身边是散落的各种药材……
他要如何说出这些……
“你不说,我自然能自己查出来。”聂凡生脾气上来了,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直接掀开被子下床。将穆靖书伸过来阻挡她的手重重拂开,聂凡生十年来第一次冲他发火:“不要拦着我!”
穆靖书被她这么一吼愣住了,面上是尴尬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不能接受!我聂凡生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我不是没有心的冷血动物!我不能接受一觉睡醒两个活生生的人就死了!而且死得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原因!你知不知道翠翠跟我说过她要一直等着谢云书哪怕人老珠黄!你知不知道谢云书回来之后翠翠有多开心!你知不知道翠翠为了嫁给谢云书亲手织了一件嫁衣!你根本不会懂他们有多相爱……”
“我知道!”
聂凡生不知何时脸上已湿润一片,泪眼模糊也不知道穆靖书到底在哪,只是本能看向那个发声的方向。穆靖书轻轻伸手捧住她的脸颊,抹去那尚温热的泪痕。语气放得无比轻柔沉痛:“我知道,生生。翠翠她走得太痛苦,我不想你知道……”
聂凡生本不是心地多么善良的人,千红刀下的亡魂也不在少数,可这乱世中她亲眼见证的难得的一份真情,却是这样悲哀的结局,她不知道如何宣泄自己满腔莫名的情绪,只有无理取闹地享受小白鸟的纵容。她知道翠翠一定走的很痛苦,而被掳走,她也能猜出来大约是什么样的结局。女子,尤其是翠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无非是凌辱;以翠翠那样的烈性,恐怕……是死不瞑目。
这一切,她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想不愿想。
“小白鸟你先出去行吗?”穆靖书闻言疑惑,聂凡生强忍着泪水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她这是……在怪他?
穆靖书心尖像被狠狠一击,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走了出去。聂凡生在听见门关上的一刹那,泪如泉涌。
她想起太多太多与翠翠相识的画面。
初见时,只觉得这女子与普通人家的黄花大闺女一般无二,一时兴起调戏了一番竟惹恼了她,险些换来一顿毒打。还好及时亮出真实身份才幸免于难,要知道她聂凡生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可怕惹恼了这一类手无缚鸡之力却性情刚烈的女子。后来奉穆靖书之命来保护翠翠,才知道了这对苦命鸳鸯的故事。从初春那十里桃林的惊鸿一瞥,到翠坊第二次见面,谢云书一掷千金赎下了被迷晕卖到青楼来的翠翠,再到元宵佳节画船听夜雨隔岸相望时刻骨铭心的第三面。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长长久久的誓言,可是对于注定要相爱的两个人来说,哪怕是一眼,都是多余的。
“翠翠你在缝什么呢?衣服破了吗?唔……不好看不好看,这衣服这么艳简直要看瞎眼!”
“你到底还是不是个女子?!这是嫁衣你知道吗!出嫁时都要穿嫁衣的!”
“嫁衣?”
“对啊——”翠翠脸上浮现出红晕,眼睛却盯着手中的针线,纤指翻飞。聂凡生看着她一脸幸福的样子忍不住揶揄:“哦——我知道了!有人思春啦!情郎还没回来呢就想着把自己送出去了!”
“你!——哼!懒得理你!”
“为什么你的嫁衣要自己做啊?我看城东王员外的女儿出嫁就是找锦绣坊做得凤冠霞帕啊!像一只大孔雀似的!穿着可惹眼了!就是他家闺女长得难看了点,我跟你说啊,我偷偷在树上看到了,起风的时候那盖头掀起来一点,新娘子黑胖黑胖的!还是个大暴牙!可怜了那位夫君,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聂凡生一边说一边还摇头。
“……真难为穆宗主能忍你这么些年,你这话要是传到王员外的耳朵里,非遣人打歪你的嘴!他们愿意找人做嫁衣是他们的事情,我只想自己做一件嫁衣,将我最好看的样子展现给我的夫君看,然后新婚之夜告诉他,‘翠翠把自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生对待啊’”
聂凡生看着翠翠脸上庄重向往的表情,原本还想着调侃两句,此刻却突然没了那样的心情。翠翠一扭头,看见聂凡生那似疑惑似好奇的表情,笑了。
“凡生你是不是不懂?”
“嘿嘿……我是个粗人,哪里懂这些女子的心思……”聂凡生翘着腿,大咧咧喝了杯茶。翠翠摇摇头,目光温柔。
聂凡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翠翠还在绣那件她没绣完的嫁衣,鲜艳的红,裙子上绣满了交颈的鸳鸯,而翠翠在梦中还一脸虔诚地说:“贞操是一个女子对婚姻最宝贵的誓言。”
她蓦地惊醒,醒来发现脸上冰凉,百里悬壶正在收她身上的银针。
“你醒啦。”聂凡生不答话,百里悬壶叹了一口气,狠狠骂了一句“没良心”。
是在说她吗?
聂凡生不解地看过去,百里悬壶拔掉最后一根针,瞪了她一眼。“有那个时间缅怀已故之人,不如多花点时间关心身边的人,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意思?”
“那日你命悬一线,可是宗主把你从鬼门关拖回来的!第二日玄渊卷土重来,宗主前日为救你耗费太多真气……”百里悬壶故意卖了个关子,果然聂凡生一下就急了:“小白鸟他怎么了?他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你跟了他那么多年会不知道他的脾气?他是就算全身筋脉尽断也绝不会开口喊一声疼的人,他怎么可能会跟你说?”聂凡生呆呆地坐在床上,百里悬壶将一枚药丸塞到她嘴里,“谢氏夫妇二人葬在后山的殉情崖,你有时间去看看吧。”
聂凡生毫不意外地在那悬崖峭壁处看到了穆靖书,他正拿着一壶酒,倒在面前的一方墓碑上。白衣衬得清俊的身形在猎猎山风中更像是随时要变成一只展翅的鹤冲上云霄。她缓缓走近,隔着四五丈一件白衣飘忽而至落在了肩头。
“此处风大,你伤未痊愈,当心染了风寒。”
聂凡生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可理喻,居然会怪小白鸟没有保护好翠翠。她早就该知道,这都是命,是即使强大如穆靖书也无法改变的。
她走至墓碑前,将手里拿着的,那件未完工的嫁衣轻轻放在地上。和穆靖书站在一起,一时间只听得风在山谷间呼啸的声音。
“佛说,世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聂凡生突然开口,“他们尝遍了世间八苦,如今终于能永远在一起了。”
过了许久,穆靖书才开口,声音低沉:“谢云书是个人才,只可惜他生在了百里家,注定此生不得善终。”
“死了也好,不必再为生这江湖中而担惊受怕。他和百里青衣的业障,阎王面前自有定夺。只盼下辈子,生做普通人家,莫要再为江湖中人。”聂凡生蹲下来摸了摸石碑,上面刻着一行字——“谢氏夫妇长眠于此云中观题碑”。一点也不规范的碑文,穆靖书却是在用整个云中观的名义为他们祭奠。“唯一的遗憾是她还没来得及穿上自己亲手绣的嫁衣。”
“在谢云书的心里,翠翠早就是他的妻了,这件嫁衣,他会看到的。”
殉情崖上,两个身影缓缓离去,山风吹来隐隐的对话声。
“小白鸟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没有。”
“哦……你的伤严重吗……”
“无妨。”
“那我帮你换药吧,老百里说他这几天心力交瘁要修养生息半月。”
“……那就半月之后再换吧……”
……
“你果然还是在生我的气对吧!”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换药?!”
“只是不想伤上加伤。”
聂凡生气得胸口都疼,在原地喘得厉害,穆靖书无奈,直接背起了她往回走。
“能让云中观大宗主背,我觉得这也可以算一个天下第一了吧!”聂凡生得意洋洋,穆靖书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却偷偷翘了起来。
山风吹的那件鲜红的嫁衣盖住了整个坟头,扬起的裙摆处一对交颈鸳鸯清晰可见,再仔细看,上有一行小字,字迹亦刚亦柔——生亦同衾,死亦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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