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盲人和蛇

　　我用了两个昼夜，才把这颗金丹化用了。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身体变得更轻，五感也更灵敏。在清晨的薄雾之中，在风的低吟中，我远远地捕捉到冉冉那熟悉的气息。
　　“阿荃。”她的脚步有些迟疑，神色有些异样。
　　“我、我做了错事。”她身着一身嫩绿的衫子，细长的手指揉着襟带。
　　我讶然：“你把阿九……？”
　　“不不，你知道，我一直恋慕着阿九。”她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道：“两日前，他送顾二下山的时候，我一直在半山腰迷林坳那里等他来。我眼看着他搀着顾二走到铁锁桥上，本想跳出来吓一下他二人，谁知那桥却蹊跷地断了。”
　　“他们两个掉到了涧水里，我顾不得多想，便显了原形也跳了下去。那山崖两边原是生了很多粗壮的藤蔓，阿九反应快，抓住了一根……”
　　“顾瑷呢？！”
　　阿九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他却是怎样了？
　　“他攀上藤蔓，一回头，那小子已经将要跌到水里去了。我喊了阿九一声，他一刻也不曾犹豫，竟然也直直地往涧水里蹿去。水流得很急，我在水里折腾了好大会子，勉强捞上一个，是阿九。”她眨巴着锐利的一双蛇眼，小心地瞧着我面上，说道：“阿九也遭了不少罪，被安置在我那里，眼下刚刚醒，烧得厉害。”
　　“那顾二呢？他呢？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告诉我！”我的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不敢再说下去。
　　“阿荃，”她蹲下身来，瞧着我的眼睛柔声说道：“我遣水边那群乌鸦到下游去找过，没有发现他。你是知道的吧？那孩子的头顶光，一直很微弱，不是长命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将金丹给我时，我看到他头顶光大炽，至少是中寿。
　　屋顶上倒垂下来一束束草药，均是平日搜集来以备急用的。我从中捡了几束对症的，用麻布仔细包好，塞给冉冉。
　　“阿九拜托你照顾了。”

　　涧水从山上冲下来，会汇聚到山谷之间一块三角形的区域，当地人叫它死湖。
　　死湖波澜不兴，常年阴暗，上游漂下来的牲畜、人和垃圾，都在这里聚集。
　　岸边的茅屋里住着一名捞尸人，叫叶三。
　　“丫头，找人可不白找，你出得起吗？”
　　叶三黑中透紫干枯得像个核桃，他从稀疏、脏乱的灰发下抬起眼，咧开黑乎乎的牙齿，问道。
　　我终于变化成人，然而却是一个生着胖手、胖脚的娃娃脸小姑娘。以人类的标准看，面貌身形宛若十一二岁的孩童。
　　“阿翁，我有这个。”我打开手上的油纸包，一棵上好的山参裹在苔藓中，白白嫩嫩。
　　叶三眼睛一亮，一把接过去。
　　小舟在黑漆漆的水面上滑行，两侧是上游流下来的木桩、垃圾还有牲畜，静静地浮在黝黑地水面上，散发出恶臭，宛如地狱的图景。我立在船头，两眼盯着水面，心紧揪着。
　　“这两天只寻到那两具，一直没有人来认，在水里泡着，都要化了。”叶三卖力地，一边划着，边唠叨着。
　　脚下这艘小船和他一样，又老又旧，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
　　那两具泡得发涨的尸体，虽然时间上不吻合，我还是去看了看。此时一回想起来，忍不住又干呕了两声。
　　叶三粗嘎地笑：“小丫头，你怪不寻常，敢自己来这鬼地方。”
　　湖面很大，叶三撑着船慢慢巡。
　　有什么东西顺水轻轻地飘过来，叶三拿船桨挑起——一件小小的衣衫，红色的。
　　“啧啧，又是短命鬼哦！附近的山民经常把孩子往这里抛。生急症的小孩是决计不能死在家里的，要由为娘的亲携到僻静之处，亲手结果了。忍心哪，不然短命鬼还会再来家里投胎哦。”叶三嘟嘟囔囔地说道。
　　有种热热的东西，顺着脸颊淌下来，被湖上的风一吹，冷到心里去。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我若不赶着他走，他也许就不会死。我抹去泪水，喃喃地说道：“是我害了他，他本来可以活很久很久、儿孙满堂的。”
　　“这不还没有找到的吗？丫头你先别哭，这里不兴哭，不能打扰到湖底的冤魂！”
　　他话音刚落，湖底就兴起了一股漩涡，有什么东西似要冲破湖面。
　　叶三嘴里念念有辞，跪在船板上又是磕头、又是祷祝，那波动却是越来越大。
　　我凝神往水底看，漆黑黑的湖底有一股力量在涌动。“咔咔咔”，小船颤抖着，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阿翁，小心！”我抓起叶三，大力朝一旁废弃物堆成的浮岛上扔去。
　　小船瞬间被击得粉碎，从船底蹿出几根黑乎乎的触角，将我裹挟着往湖底拽去。
　　“丫头！丫头！”水面上，叶三粗噶的嗓音支离破碎。
　　脚上缠满了粗壮的水草，黏黏滑滑的，却是越挣越紧。我是不擅水性的，只能闭气，尽力放松全身的骨骼肌肉。那些草拖着我一直往下沉，耳膜隆隆作响，胸口好像要炸开了。
　　“晓白……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顾二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我面前，被泡得苍白浮肿，无力地笑着。
　　我惊叫一声，恢复了意识。四周黑漆漆的，悄然无声。头顶传来滴答的水声，远处地底现出一条幽暗的河，水声潺潺。一束幽青的月光透过石缝撒在水面上，几点萤火浮动。
　　身下是坚硬的岩石，我看出原来正身处某处地下水脉冲刷而成的暗穴之中。山里有的是这种张着巨大嘴巴的“天坑”，隐在茂密的草丛里，很多生灵不提防跌落地底。
　　“阿荃！阿荃……”
　　有人在唤我，我尝试动了动身体，发觉左臂木木的失去了知觉。
　　“冉冉？”
　　黑暗中，一双如铜铃般的眼睛，发出幽幽的绿光。
　　“阿荃，”冉冉发出嘶嘶的蛇音，“你受伤了吗？”
　　她水桶一般粗大的身躯在地上游动着，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吐着信子，缓缓地绕着我。
　　“冉冉，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扶着左臂，向后撤了撤，靠着岩壁坐起身。
　　“哦，这就是我的巢穴啊。”她打量着我，眼底冷意森然，似在盘算什么。
　　“阿九呢？”我的心脏骤然一紧。
　　“哦。说来阿九与你有婚约，他最近恋上了山下一个女子，你可知道？”冉冉在石壁上缓缓地游走着，黑色的身体在嶙峋的怪石时出时没。
　　“冉冉，你到底在做什么？！”
　　“你们不是早有婚约吗？你对他的事情太过不闻不问了。你知道吗，那女子前些天得了不得了的急症，请了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冉冉自顾说着，“啧啧，人真是脆弱。胡九寻医问药，为她做了很多。眼看那女子要死了，他竟打算要把自个的内丹渡给她续命。他如此行事，将会有什么后果？你不知道吗？”
　　那只毛色灰败的老狐的样子又出现在眼前。失去金丹，五百年的时光将是一种强大的反噬。胡九就算能挺过这一劫，随意篡改人的命格，也是要遭天谴。
　　他真是昏了头！我心中一痛。
　　“阿荃，胡九与你有婚约，你为何对他不管不顾，反倒对那个瞎子上心得紧？那个人哪里好了？我能感到，胡九还是喜欢你的，你却整日摆出一副高贵冷漠的架势，将他往旁的女人身边推。”
　　“冉冉，你不懂……人类的寿命那么短，他、他早晚会回到我身边。”最后一句，我几乎嗫嚅道。
　　是啊，他自己也说过，人与狐总是不能长久的啊。可他偏偏为何如此沉沦？我俩的亲事，是出于族血绵延的需要。青丘一脉，从上古至今，已经人丁零落。将我俩维系在一起的恰是繁衍子嗣这等大事，而非男女情爱。
　　是以，我们对彼此都存着点歉疚，并不多加干涉。是以，我在乎谁，他恋慕谁，都不重要，都抵不过那三百年前早就写下的合婚庚贴。
　　我真蠢，我平素只看到他的冷情自制，却没想到那冰山也有融化松动的一天。
　　“呵呵，这世间的事就是那么奇怪。得不到的心心念念，得到的永远有恃无恐！”冉冉阴沉的语调在洞穴间回荡，“他若那么对我，哪怕只有十分之一，我也会一心一意回应他，绝不会让旁人染指一分一毫！”冉冉将身体盘成一团，头颈镰刀般昂起。霎那间，腥风大作。
　　“所以，你和她都得死。”
　　冉冉巨大的身影一晃，血盆大口已然到我眼前。
　　我使出全身力气向旁边一闪，她扑了个空，坚硬的头部将石壁撞得碎石飞溅。她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粗大的尾端一摆，重重地击打在我的胸口上。我不防备这一击，被撞出去几丈远，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一般，胸口一疼，吐出一口鲜血。
　　“冉冉，亏我一直把你视作好朋友。”我忍痛说道，眼泪却不争气流下。
　　大蚺吐了吐信子，瞳孔眯成一条线。她将我卷了个结结实实，缓缓举在眼前。
　　“阿荃，我一开始确实挺喜欢你，你知道吗。你淳厚、有趣、大度，不会轻视我，也不会为了阿九而捻酸吃醋。可渐渐地，我开始嫉妒你。阿九凭什么对你那么好？有你在一日，我怎么都不会有机会。”
　　“冉冉，”我觉得好疼，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也没什么朋友，你和阿九都是我重要的朋友。奉劝你一句，杀了我，只是下下策。阿九表哥和堂姐们，还有琼枝姑姑，都不会放过你。”
　　她微微迟疑，随即嘶嘶地大笑起来。
　　“琼枝？我为她守着这些金银珠宝，守了五百年。她本来说答应放我自由，可是她老了，糊涂了，早就把我忘记了。若不是十年前，阿九上山采药，无意中破坏了封印，我不知道要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待到何年何月！”
　　“再者，湖底的那些水草，你以为是谁催动的？她早就瞄上了那个顾家二公子。至于胡九……”她眼睛中精光一现：“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这两天趁他意识涣散，我已经喂他喝了不少忘忧草，他的回忆很快将变成一张空空的白纸……抹杀了你，我总会有机会。”
　　她的眼神已经几近癫狂，我叹了口气说道：“”
　　她并不回答，反而将我高高地举起，倒挂起来。我被她举着，缓缓朝洞穴深处滑过去。
　　深处那些凌乱堆放的珠宝玉器，金的银的嵌八宝的堆成了小山一般，散发出一股特殊的味道。一尊绘有八卦的古旧铜香炉出现在我面前，瞧着眼熟。她箍着我的力道突然加重了，骨骼不堪重负，啪啪作响。
　　一道腥甜的热流从唇角流出，沿着下巴滴入八卦铜炉里。炉子里原本黑漆漆地，此时绽放出一抹诡异的紫光。我想起梦中那一幕，害怕极了，从牙缝里哼出两个字：“住手。”
　　“你们青丘一脉的内丹最是出色，别浪费，乖乖给我吐出来。”
　　好像有双冷硬的手攫住了我的五脏六腑，我渐渐显了原型。只觉得浑身发冷，脑袋嗡嗡作响，传入耳廓的声响时大时小，听不分明。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有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淡淡地在耳边萦绕。
　　过往一幕幕在眼前掠过：甫一落地，双亲温和的眼睛；祖屋那棵经年的李子树下，年幼的阿九初见我，好奇地耸耸鼻头；“荃儿，你和阿九要好好的，青丘这一脉就靠你们了。” “不要，我讨厌狐狸，我要做人。”；“荃儿，你和阿九的婚事还做不做数？你不乐意，便趁早让出来。”堂姐们逼问我；被捕兽架子夹住了腿，阿九眼睛夹着泪花，第一次变成了人；他下山，经常带回来一些稀罕玩意，簪子、头油、小泥人……
　　因为太习惯了，我从未觉察他是那种润物无声般的情谊。也许，我死了。他终究是个解脱吧，不用管什么宿命和所谓的责任。
　　一颗温热的金银色花纹交织的内丹缓缓掉落在铜炉里，我绝望地闭上眼，藏起将要夺眶而出的泪。
　　“冉冉，你告诉阿九，我从未对他动过心。”
　　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说道。
　　铜炉此时发出一阵不易察觉的低鸣，那两颗纠缠在一起的内丹扭曲着，不安地颤动起来，突然绽放出异样的光芒。
　　身上的力道突然松懈，一旁的大蛇扭了几扭，在地上翻滚起来。她疯里一般扭动着，铁桶一般的身躯将洞穴上下抽打得碎石纷飞。
　　“怎么会这样？”她嘶鸣着，“这铜炉被人下了咒。我、我好难受。阿荃，你快把它打翻，阿荃！救救我。”
　　我无力地趴俯在一旁，摇了摇头，便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白荃，”顾瑷的声音轻柔地在耳边响起：“一切都结束了。我我和顾家三代的恩怨如今也已经弥散。原是我命中合该有此一劫，如今已然圆满了。”他苦笑着。
　　我费力地撩一撩眼皮，只见顾瑷银发青衫，周身笼罩在淡淡的白光之中，看不分明。他身上平添了冷清淡远的气息，神仙之气。
　　他手腕上缠绕着一条细小的蛇，服服帖帖地，宛如一条蠕动的手串。
　　顾瑷盯着它看了一会子，笑着说道：“原来是它。当年尊者在白莲池讲道的时候，它不知怎么听得痴了，拦在道上，被我拿石子掷伤，便在额上留下了这么个印记。当年我的内丹被夺走时，曾在这八卦炉上设下了咒，防止他们故技重施。”
　　“晓白，”他温柔地蹲下来，温声说道，“你将我的金丹化用了，修为自然在这锦鳞蚺之上，却为何反被她制住？”
　　我不语。
　　“傻孩子”，他轻笑，倾身在我额头轻轻一拂，一股暖和而澎湃的力量从头顶渐渐向周身扩散。
　　我不禁闭上了眼，只觉得他在我耳边说道：“我叫青枢，请你记得。有朝一日，你若觉得人间没什么可眷恋的，可以来寻我。”

　　二月锦如常地开了漫山遍野，青要山似乎没变，又似乎变了许多。
　　琼枝姑姑不再见客，有服侍她的山精透出风声来，说姑姑如今老了，糊涂了，整日呆坐着，偶尔叹息一两声，叫着一个叫“青叔”的，想必是欠了姑姑不少钱。
　　我成了青要山的老大，呼风唤雨，丰沛的妖力令大小精怪闻风丧胆。
　　阿九如今记忆力时好时坏，我老疑心他是在装。比如现在，在祖屋这棵硕大的老李子树下，他和我并肩而坐，突然低下头朝我含笑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三百年前便和你结下婚约的、青丘一脉的正统传人、青要山掌山白荃。”
　　他勾勾唇角，不置可否地摇头。
　　又来了！我叹气，踮起脚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信了吧？”
　　李花纷纷下，我只觉得脸上烧得火辣辣。他微微勾起唇角，轻轻捧起我的脸，慢慢靠过来说：“还不够。”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