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短篇集合

　　四
　　杜萼的身体底子本就不错，贴在洛舟身边暖了一夜再吃了两副药就没什么大碍，倒是洛舟脸上那处伤口从太阳刮到了鼻翼，两天方才接了痂，黑紫的有点碍眼，加之也在雪地里着了寒，这时两颧泛着一点潮红，眉间微蹙，身子拧过了一点偏向外面。
　　杜萼挨在床边侧身坐住，他的眼睛张了张顷刻又闭了起来，随即又张开看着杜萼：“怎么坐在这里？吃过了么？”
　　杜萼点点头：“你都睡过一天了。”
　　洛舟迷迷糊糊眨了眨眼睛，身子用力扭着坐了起来：“渴。”他这一动，搭在他身上的被子也脱了下来，杜萼把抱在怀里的水壶送到他嘴边，他一口气灌了好几口才停了下来，两颧更见潮红，只不发一言的看着杜萼，许久才靠在她身上轻声道：“你不是来做丫头的。”
　　杜萼则隔着衣服顺了顺他的肩头：“是不是还难受？”
　　“还好。”洛舟靠坐在杜萼身边应着，随即才想了起来，“你最近别往雪里走，受了凉以后很容易落下病根，以后有你受的。”他说得恶狠狠的然而却还是有气无力，杜萼只搂着他靠在身边喏喏的应了，想来想去他经受的还是得让他一个人生受着，她只当自己浑然不知兴许倒让他觉得自在。
　　整个冬天洛舟都有点懒洋洋的，不爱动更不愿出门。
　　杜萼也耐得住性子，当真依言不再往雪地里乱钻。
　　自那日受罚之后，两人的配给却有了点改善，冬日里饭菜凉的快，他们也应景被配了个红泥小炉。每天白天的时候杜萼就生了火，在上面安上一个铜质的水壶。冒着水汽的水壶就与二人伴着度过一天。
　　杜萼时常就会替洛舟在床边的踏板上铺上纸，研上墨，饶有兴趣的边做点女红边看他写字。
　　洛舟的字写得十分寻常，一笔一划写得四平八稳的与那些初入学的幼童相仿。他书写速度很慢，然而也不见焦急，时常能够不紧不慢的耗费许久。
　　杜萼也不知他写的是什么，有时却还忍不住的提点：“这两个好看。这个丑了。”洛舟只由着她在身旁乱点，有时则借着闲暇抬头看看被热气熏蒸得红扑扑的她。
　　时日久了，杜萼便问：“你是不是念过很多书？”
　　“就念到四书。”洛舟的语气仍旧平淡，也不以自己学浅为忤。
　　杜萼拖着腮，想了想问道：“后来是不是就出事了。”
　　“后来手没了。”洛舟的口气略微低了，停滞的笔尖再纸上印出了一个墨团，“父亲说再念下去也没用。”
　　杜萼就不再提及这些事了，仍旧替他铺纸研墨，仍旧饶有兴趣在旁观看，只是言语的内容却从胡乱的指点变成了问询。洛舟知道她有心识字，也不点破，时常就找张空纸写一面她认得七七八八的字样让她猜着玩。杜萼猜中了往往就会兴奋得手舞足蹈，高兴之极也会搂着洛舟的脖子乱摇。
　　洛舟本难得欢愉，自杜萼过来之后与先前自是天壤之别。他有人可以想着，可以陪着，可以一起生活。这又与丫鬟奶妈的亲近不同，是一步一步沉淀在生命里，互相维系。他原本还是个孩子，自杜萼到来方才开始成长，他与她是个家，他务必为了彼此的以后考虑，也务必能够给她点什么。
　　洛舟脸上的痂不久就退了，果真留了疤，这时还只是粉嫩嫩的。乍一看的确破了相，只需神色之中敛收了笑意，就又多了点冷峻，反倒不觉得突兀。
　　那送饭的小丫头仍旧每日抱个食盒过来，他这里本就没什么人来往，那小丫头也就可以在这处躲上一会。与洛舟也并不生分，说来说去都是母亲的事情。
　　直至有一日，那小丫头一路哭着拎来个大坛子，装的都是腌好的酱菜，她放下东西匆匆就走，杜萼好奇拦下一问，原是她那酗酒的父亲又发了疯把她母亲打折了胳膊，她得赶回去照应。
　　洛舟与杜萼这时虽说是有了夫妻的身份，说到底还是两个方才知晓人事的孩子，当真想不明白两人之间有什么可以用得着怨恨成这样，更为好奇的也是女子何必去忍让如此。然而他想了想自己的母亲又何尝不是这样，以夫以子为先天，等到作为筹码的自己出了事，便心灰意冷躲到哪处念佛去了。
　　杜萼也不知道想着什么，实则也不是很明白洛舟心中的打算。但总记得二人在雪地里偎着，他猛力的踹着那几个欺辱自己的孩子，他蹲着向自己道歉。
　　杜萼原是在怨他连累了自己的，他的动作却又让她无可怨恨。
　　洛舟沉默了片刻方才转头问杜萼道：“你想念书么？”
　　杜萼想也不想，偏头笑道：“那也得你教我呀！”
　　洛舟低着头也不知道盘算了什么，许久才站了起来，抖了抖隐隐作痛的双肩道：“我带你出去看看。”
　　杜萼自是巴不得可以出去放风，又觉得太过招摇也不合适，于是就翻了套洛舟的旧衣裤穿。他本就身量十分瘦削，她有几分窈窕，这一上身倒比正主的气质还好上几分。
　　杜萼红着脸跟着他从后院溜了出去，他也不说去哪里，只带着她在巷中穿梭。洛舟的脚步很急，杜萼唯恐与他走散，便拽紧了他的衣袖，他也不说什么，脚步却为之慢了少于。
　　走着走着，隐约便可听及混杂在小贩叫卖声中的朗朗书声，然而又是七嘴八舌的。二人渐近，才可听出这之中许多玄妙。
　　这是一处旧式的学塾，一个瘦干的老先生背着手站在堂中点头，旁边是几张四仙桌子，每张桌上坐着两三个小孩，统共也不过十来个，大小不一。
　　极小的诵的还是《三字经》，来来回回人之初。
　　稍大些的已经开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再大一些的就是《论语》《孟子》。
　　也有在读《大学》《中庸》的，杜萼自然也分不出个所以然来。
　　洛舟沿着窗户观望，一直走到教室尽头的位置才停了下来，矮身对着杜萼轻声道：“过来这边看。”
　　杜萼依言挨了过去，只见临着窗户的位置正有一五六岁的孩童握笔临帖，笔被他抓得战战兢兢，所书字迹也弯弯扭扭的并不利落。
　　杜萼捏着洛舟笑道：“还不如你写的好看咧！”
　　洛舟脸色一红，嘟囔着，“我四岁就开始临帖了。”说着又觉得有点懊恼，仍旧低声道，“谁让你看字了。看他怎么握笔。”
　　杜萼兀自说着：“看那个做什么？”扭头见洛舟坐在窗下的下马石上，“让你看你就看，哪来那么多话！”他嘴说着情绪也低了点，杜萼倒是当真听他的话去观望。
　　不多时那个孩童想是觉察出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人头，与杜萼相视一下嗖的站起来举手言道：“师长师长，外面有人。”
　　杜萼闻言立即矮了身子，拖着沉默不言的洛舟往回奔去。两人跑到半路，洛舟身子一拧从她手中脱开，正色问道：“看清楚了么？”
　　“嗯。”杜萼仍旧挨了过去，抓住了他的衣服不放。
　　“真的？别开玩笑。我又……”洛舟似乎是真恼了，低声说道，“这我又教不了你。”
　　杜萼仍旧晃着他的衣服：“当真看明白啦，不信我回家写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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