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二]归魂引(异羽)

　　所谓七月流火，到了六月底，北方边塞炎热的夏日总算快结束了。而臬落军，也已经在云中境内逗留了五个月之久。

　　北狄是游牧民族，存粮不多，又因骑兵精壮，打起仗来多半以速战速决为主，拖得越久越是不利。而此番攻打云中六郡，臬落大军从三月忙活到现在，却也只拿下两个郡，本以为攻克函尧关之后，拿下襄陵城也是易如反掌，谁知六月底的襄陵之战居然栽了跟头。

　　那场守城之战是乐无异指挥的。

　　当时定北军得知臬落向襄陵进发，忙派出军队埋伏在进攻襄陵的必经之路上，准备臬落军来了就打它个措手不及。谁知臬落军队将计就计，派了小股人马拖住定北军，大部队则绕了迂回，转了个圈直扑襄陵而来。

　　守将赵宇是条汉子，领着守军冲上墙头奋力厮杀，却不幸被投石器砸下的落石当场砸碎了脑袋。当时乐无异也在城头砍杀，眼见守将身死，军心大乱，忙扯下赵宇的兵符，指挥守军拦截敌人，往城墙下投掷落石滚油，阻止臬落军登上城头。

　　襄陵城历来重视防御，臬落军一时占不到便宜，将领图里木见状，留下小半人马佯装攻城，剩下部队则偷偷向城外四十里处的定北军大营移动。他原本以为，定北军埋伏不成定会回头援助襄陵，此时偷袭，营中必定防御空虚，措手不及。

　　谁想乐无异料到此招，放了传令偃甲让回程援助的定北军不要援助襄陵，反而在军营周围的山谷设下埋伏，营中将士假意示弱，将臬落军引入谷中，接着定北大军居高临下，箭矢落石滚滚落下，臬落军的骑兵没了地理优势，顿时被打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此战大捷，臬落军五万人马损失大半，剩下的也是仓皇而逃。

　　定北军中人人振奋，当晚就开了庆功宴，大将孙连江同手下将士一起喝酒庆祝，大营中好不热闹。

　　乐无异酒量不好，加上守城时受了点伤，没喝两杯就悄悄溜了号。闻人羽见状，也找了个借口，从宴会上退了下来。

　　她在营外不远的山坡上找到了乐无异，那蓝衣的偃师正坐在草地上，小黄一跳一跳的踩着他的脑袋，他也不恼，只是将小鸟摘下来捧在手里。此时正值月初，月亮只露出浅浅一条边，天上星光正好，闻人羽看着乐无异星空之下的身影，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看起来不太开心。

　　“无异。”闻人羽喊他一声，见乐无异扭头，神色中除了惊讶，却没有半点开心的样子，她心中暗叹一声，走到乐无异身边，坐了下来。

　　乐无异看着她，叫了声“阿羽”便不知该说什么，低头摆弄手中的小黄鸟。

　　“怎么了？打了胜仗还不开心？”还是闻人羽率先打破了沉默。

　　乐无异手下一顿，不小心拽到小黄头上的翎毛，鲲鹏立刻“唧唧”叫着表示不满。乐无异忙回过神来，安慰那小鸟一番，这才扭头对闻人羽说道：“没有不开心，定北军大捷，我自然是高兴的。只是……”他低下头，声音沉闷，“襄陵守战中，我杀了很多人，现在想一想，心里很不舒服。”

　　闻人羽静静看着他，乐无异咬咬牙，接着说道：“昭明不愧是上古神剑，那些冲上城头的臬落士兵，都被我一剑一剑斩成两截。还有那些攀爬在城墙上的，我让守军倾倒沸水滚油，又把礌石砸下去，他们攀不住墙壁，就都掉下去摔死，或者被落石砸烂了脑袋。”乐无异说着，指了指襄陵城方向，“襄陵城下现在还堆着厚厚一层尸体，墙壁也被鲜血刷成了红色。虽说其中大部分都是敌军，但一想到那些人……我心里就不好受。”

　　他声音干涩，再也说不下去了。

　　闻人羽看着他难过的样子，半晌叹了口气：“你没做错什么，别难受了。”她说着，一边握住乐无异的手，“若守不住城门，臬落破了城，襄陵难免又是一场屠杀，就算是为了城中百姓，你也不能不拼杀啊。”

　　乐无异只是摇头道：“这道理我懂。来之前我也想过，既是前线，免不了就要打仗，就要杀人。我以为我已经想得明白，但直到昨天真正冲上城头拼杀时，我才发现——想象中杀人，和眼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这感觉一点也不一样。”他想了想，又说，“阿羽你不用担心我，是我自己心里别扭，一会就好了。”

　　乐无异低头摆弄小黄，等了好一会，也不见闻人羽说话，正准备扭头看看怎么回事，忽然觉得肩膀一沉——竟是闻人羽把头靠了上来。

　　“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也很害怕。”她看着星空，目光却落到很远的地方，“周围都是拼杀的士兵，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有人死掉，我那时只觉得脑子里空白一片，手抖得连枪都握不住。直到后来，有人从背后砍了我一刀，我才回过神来，转过身一□□进他的胸膛，那人的血喷了我一身……”

　　闻人羽的声音很平静，乐无异听着听着忽然有些难过，不由握住她的手。

　　闻人羽一愣，抬头冲他笑道：“无异你那是什么表情？别难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微凉的手指贴在乐无异的掌心中，接着说道，“那次战役结束以后，我看着遍地的尸体，蹲在战场的废墟上，吐得天昏地暗，眼泪横流。后来师傅告诉我，身为天罡，上了战场，就只能拼杀。身后是九万里家国路，城镇村落之中，皆是我们的亲人朋友，若守不住这片疆场，让外族的铁骑踏破这锦绣山河，只怕死后，连归魂引都不带我回谷呢。”

　　闻人羽的目光落得很远，仿佛穿过夜色，看见了那块刻着“魂兮归来”的石碑，只是不知那些马革裹尸的英灵们，是否已经归于山谷，化作雨露。

　　忽然肩头一紧，乐无异将她揽入怀中。

　　“我们会赢的。”他说，“你曾说，学习兵法，征战沙场，就是为了这世间再无战事。阿羽，我陪你打完这场仗，然后我们回长安去，好不好？”

　　闻人羽靠在他怀中，看不见他此刻表情，半晌，才慢慢说：“……好啊。”

　　进入七月以后，北方的秋季来临了。

　　襄陵大捷令中原军队士气提高不少，原本云中地区近乎三郡落入敌手，如今也开始慢慢收复城镇村落了。

　　反观臬落军队，或许是因为征战时间过久，这些从北狄长途跋涉而来的铁骑已经没有了刚来时的锐气。长期的异乡作战令他们感到疲惫，加上襄陵一役损失惨重，臬落军队倒是有些疲软了。

　　北方边塞的冬季来的早，十月初，第一场大雪纷纷落下，河水结了冰，连泥土都冻住了。

　　此时云中六郡基本已经收复，臬落军中原逗留已久，撤兵之前不忘抢掠一番，云中自春天以来战争不断，加上今年本就不是丰年，秋天能收上来的粮食更是有限，即使这样，臬落军走前还是把这些少得可怜的粮草银钱统统掳掠一空。

　　本以为战事可以就此结束，谁想臬落撤离云中，却留下重兵占据雁翎、函尧两关，这两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只因其险要地势之后，乃是一马平川的肃北平原。若是天朝军队守不住两关，让北狄夺了去，则以南云中各地将日夜处于危及之中，随时都有可能被它族占领。

　　臬落此番不肯撤离雁函二关，也就是看中这一点——只要占据这两处要塞，中原政府便日日不得安稳。此时大军兵马疲惫，再打下去不甚现实，但若能以两关为要挟，向长安要些东西还是可以的。

　　十月中旬，瞻城王庭派使者前往长安，带去的停战合约中明确要求，若要臬落退兵，则天朝需向臬落偿银千万两，绢三百万匹，粮两万石，且此后二十年，臬落愿用五千匹牛马换中原十万两银与五千石粮，以示两国友好。

　　这条件哪里是什么停战合约，简直就是勒索。朝中文武百官无不义愤填膺，大骂臬落狼子野心。

　　消息传入云中，定北军听了，也是人人气愤的紧——这臬落分明是自己打不下去，如今却仗着他们拿不下雁函两关，就在这里狮子大开口，当真可恶！

　　几天之后，京城来了密旨，说是朝廷正在与臬落使臣周旋，令其放松警惕，而定北军，务必近期内拿下雁函二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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