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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之期很快便到了，衍渊收拾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等待下一位同门师兄弟上山来接替论剑峰巡守岗位——唯一不同的是，下山之时，多了背上的一个大木匣子。
　　日子便又回到了之前那样循规蹈矩的样子，每日早课，讲经，论道，学符……太极广场依旧有修身弟子的身影，夜晚时分的天街也依旧挂着暖融融的灯光，华山纯阳宫依旧是绵延大雪，只是一片清寡的颜色中，再不见那抹上蹿下跳的明黄身影。
　　他会在修习紫霞心法之余，琢磨太虚剑意的心法，有时候会在无人之时，一个人舞几招藏剑的秀水剑法——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的想避开其他人。
　　和师兄衍清过招，比之从前，已经得心应手许多，偶尔也能破招，攻其不意；师兄会笑着赞他后生可畏，然后摸摸下巴说没想到你太虚也用的这么好啊……然后眼珠一斜，一脸打趣，朔蘅教你的？
　　“……嗯。”

　　日复一日，时至岁末。
　　衍清总算在除夕那日夜里赶回来，神情疲惫，却显得颇为开心。
　　“我带了些好东西回来。”衍清凑到衍渊旁边，神神秘秘的。
　　“什么？”衍渊不禁被勾起了些许好奇心。
　　衍清有些得意地“嘿嘿”两声，从随行的包袱里摸出罐东西丢到衍渊怀里，看他忙不迭接好。
　　“我那兄弟俩那里搜刮来的，逢过年了，我便带了一些回来，给你留一份。”拍了拍衍渊的肩膀，“可不要告诉别人啊！”
　　“唔。”衍渊有些诧异的恍然，凑到小瓦坛子前闻闻，嗫嚅了一句：“好香的样子……”
　　“出息呢。”衍清好笑的用手肘顶顶衍渊，“不就是点儿玉练槌嘛。”
　　“因为是师兄的手信。”衍渊抱着小坛子，一脸认真，“师兄，新年快乐。”
　　恰是子时已过，乃是新年。门派上下连同小道童们都因守岁尚未入眠，外面便是鞭炮烟火声起落，夹杂着孩童们颇为兴奋的嬉闹声。也有成了年的，童心未泯的道子们，弄了百般花样，逗弄的旁人捧腹不止。
　　纯阳宫难得的热闹。
　　衍渊把视线调回来，望着衍渊笑得温柔也带着几分感慨。
　　“新年快乐。”知道他一会儿就要悄悄窝到一个人安静的地方，衍清也不再扯着他多说。“你去尝尝这次的酒吧，据说成色颇好。明早别忘了和师父师叔们问安。”
　　“嗯。”

　　衍渊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外面的嬉闹声因为一扇房门而变得有些模糊。
　　他打开搁置了许久的木匣子，把那架琴搁在小桌上，然后坐下来，拍开瓦坛的泥封，啜了一小口酒。
　　酒是冷的，滑下喉咙时，却像团小火苗滚进胃里。
　　玉练槌和松涛听雪让他想起论剑峰的那些日子。
　　他尝试着去拨弄琴弦，依着记忆中的调子，无奈完全不成一曲。索性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另一只手百般无聊地随性划拉着，房间里尽是松涛听雪沉沉的低吟声。
　　不多时一坛酒便已饮尽。衍渊把小瓦坛掉了个个儿举高，倾尽最后一滴琼浆，便随手把坛子丢在地上，咕噜噜的转了个圈。
　　衍渊伏倒在桌上，手肘拍在弦上，震得松涛听雪发出“嗡”的一阵颤鸣声，但于其中，另有细微 “叩”的一声，似是什么机括弹开的声音。
　　衍渊抬起身，四下看了看琴，发现在琴的凤首处，弹出一个窄窄的小格，有些犹豫地伸手——
　　里面赫然是一柄流光浮动的细长薄刃。
　　衍渊有些愣神，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喝多了，出了些幻象。末了，仍是伸手去把那柄剑拎了出来。
　　剑很轻，这是衍渊的第一感觉。剑刃的线条畅若流水，于剑尖处收合，好似柳叶尖；光影转换之间，恍若有粼粼水光流泻而过。这把剑没有剑格，只是铸了窄窄的剑肩，于其上是剑茎；二者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一溜是银白色的，勾铸了精致而颇有些繁复的花纹，末端融在泛着些水色的剑身里。剑茎刻着细密的鳞纹，但又嵌了些许细细的金丝；这些金丝在剑首处相聚，缠绕在一起，留出一处空室，于其内嵌了一块山玄玉，尾处又凿一孔，穿一明黄绳带以作剑袍。
　　衍渊抓着穗子，觉得这剑袍有些眼熟——绳结的编法颇有些繁复，近末处缀着两颗淡翡色的玉珠子，下面垂着一溜滑腻的明黄流苏穗子——
　　那日，那人，俯首抚琴模样……
　　衍渊有些心不在焉地把剑在手中掉了个个儿，挽出一道剑光。他便看到了剑身上被铸剑之人铸刻下的几个小字——鹿呦，赠泑泽叶朔蘅。

　　衍渊觉得，那大概是他这辈子收到过最好的新年之礼。

　　年初一是纯阳宫唯一不用早起早课的日子。因为前一夜大家都在守岁，索性便免了第二天一上午的功课，让大家睡个够。
　　衍渊醒的不晚，看时间其实还能再睡个回笼觉，但因为平日里早起惯了，即便昨晚酒意仍残存了些许，也还是睡不下去了。
　　昨天拿着剑胡乱想些东西，竟然就这么抱着剑和衣睡过去了。衍渊扒拉了一下变得皱巴巴的外袍，皱着眉头，有些苦恼。
　　照例是要去请安的。衍渊除了掌门挨个人问安完毕之后，想想还是去自己房间取了鹿呦剑，用布条缠了缠，拿着去见李忘生了。
　　“弟子衍渊求见。”
　　请守卫的童子进去通报，衍渊抱着剑，在门口等着。
　　年初一早上的华山冷冷清清，迎面来的风带着萧索的寒意。
　　他当年被李忘生捡到，一直身在华山。李忘生亲厚，自然亲近，后来便也顺理成章投入李忘生门下，成为玉虚一脉弟子，修习紫霞功，时至今日。
　　至于鹿呦……其实他也说不透自己抱着剑来求见所欲为何。
　　许是仍有什么想不透，想从长辈这里寻求一二罢。

　　“衍渊。”
　　“师父。”
　　“这么早便起了吗？你师兄都还在睡呢。”李忘生一身白袍，难得没有束冠，只是松松挽着，颇有些随性；怀里执着一柄拂尘，立于房内，很是仙风道骨。
　　“弟子睡不着，便起来了。”
　　“你心里有事，便不似无它烦扰心绪之人睡的安宁。”李忘生手中拂尘一扬，在一方蒲团上盘腿坐下，示意衍渊也坐到他身边来。
　　“你若有什么想不通透的，不妨和为师谈谈。”
　　“……弟子，也不知有何疑惑。”
　　李忘生闭了眼，抚须一笑。“你既带着那把剑来，必是与那把剑有关，抑或是铸剑之人。”
　　良久，衍渊低低应了一声。
　　一时间，房内阒静无声。李忘生看起来像是在静坐参悟，衍渊也不敢出声打扰，便盯着手里那把剑出神。
　　“听你卓师叔说你最近武学大有精进，不如拿着这把剑演练一番，如何？”
　　衍渊对李忘生突如而来的要求有些惊讶，末了，应了句是，两人便一同出了屋，到了后院一片空地上。
　　衍渊甫持剑站定，立于栏边的李忘生又捻须出声：“便把你会的天道剑势也一并演练一番吧。”
　　衍渊心下有些忐忑。李忘生从未这般特意要他演练一招一式过，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李忘生这番要求意欲为何。
　　他敛敛心神，压下这些困惑。
　　衍渊提一口气，继而荡起一股气流，旋复于周身。衍渊一挽手中薄剑，鹿呦在四周白雪反射下漾出一道蓝白光芒；起式一道剑花，于空中留下一道幽蓝残影。
　　提跃旋纵，衍渊周身气场凌厉，颇有些华山冬雪凛冽萧索的味道；那眼神也似鹿呦一口薄刃，轻轻一划，那胸口便要开了口，见了红。
　　不远处有丹顶鹤不时鸣叫两声，衬得这个清晨的华山一隅格外宁静，唯有鹿呦剑划破空中荡起的气流声，应和着衍渊道袍在空中飒飒划过的痕迹。
　　复一道剑花挽自身后，衍渊一捏剑诀，自腹中吐出一口浊气，袍袂缓落，鹿呦收式。
　　衍渊转过身来，带着些忐忑，眼神里却不见半丝方才的锐利气势。
　　“师父……”
　　李忘生不说话，跨出几步，执一柄拂尘，在雪地里同样把方才衍渊演练过的北冥剑气与天道剑势游走了一遍。李忘生周身剑气流动，拂尘随其势自空中游走，虽不似执剑时寒芒凌厉，但另有一番道家所求化外飘逸之感。
　　不多时，李忘生招也已收式，拂尘稳稳落于肩头，道袍妥帖，一派无尘无垢，道骨仙风。而以其为中心，四周数尺内的积雪皆被其无形剑气扫尽；气场之外积着一圈白雪，若细看，可见空中仍有细小的雪沫子绕着李忘生周身的气流流动着。
　　衍渊似有所悟。
　　“衍渊，”李忘生一抚须，笑得温厚，“你北冥剑气已然登堂入室，日后勤加修炼，必有所成，吾心甚慰。至于你的太虚心法，”说着一手背到身后，转身看向衍渊。“剑气无匹，身法轻灵，倒颇有几分西湖藏剑秀水剑法的味道。”
　　“……咳。”衍渊本来一心不安，听到师父的肯定又是满心欢喜；哪可知李忘生语尾一转，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当下便被自己口水呛了一着。
　　唯唯应了，心下却不知李忘生到底真是这么觉得的，还是知道了什么——虽然其实没什么。偷偷抬了眼想看看师父是什么表情，却发现李忘生已背过身去了。宽大的道袍同拂尘在晨风中微微拂动着，一头银丝更显得那背影清减矍铄，淡然出尘。
　　“衍渊。”
　　“弟子在。”
　　“一柄好剑于剑者助益良多，但若人剑两厢不得契合，便是神兵也是枉然。铸剑之人必知你甚，才有此兵。”李忘生微侧了侧身，“此剑何名？”
　　“剑唤‘鹿呦’。”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么……”似想到什么前尘往事，李忘生有些喟叹着念出此句。
　　“道法自然，”一小阵的沉默之后，李忘生开口，“你只需记得，除却大恶不可赦之事，你之所为，只求寻己本源，不忘初心。”
　　……寻己本源，不忘初心。
　　引人迷雾，点到即止。
　　言罢李忘生便让衍渊告退，一摆拂尘，进内室静悟去了。
　　留衍渊一人有些怔愣地举着那把剑，咀嚼着师尊那几个字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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