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第七天时，我的病基本好了。那天早晨，我正在床上茫然的发呆，周妈突然来了。她咣的一下推开门，吓了我一大跳，就见她大步走进来，将一叠衣服丢在我的床上，厉声道：“都躺了六七天了，还要装病托懒么？奸懒馋滑的东西，打量着自己是来当小姐的吧！”
　　我气的愣愣的——自己何时装病托懒了，还奸懒馋滑的东西？周妈见我呆呆的，越发怒不可遏，手指着衣服道：“没看见衣服么，还不赶紧自己穿？！”
　　我这才看向床上的衣服，布料是不错的，但质地再好，那也是一身仆从的衣服。我有些烦恶，有些怔然——虽然不喜，但自己答应了甄嬛做她的仆婢。那么，就得说话算话，穿上这套仆装了。
　　正在愣神儿，周妈又气的泼骂了：“小蹄子没长手长脚么？自己不穿，还等着别人伺候着穿么？”
　　周妈一气横骂了许多，我终于有些反应过来——赶紧行动吧，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拿起了那件衣服，抖弄开来。好歹分辨出领口袖子，便往身上套。饶是如此，还被周妈厉喝了几声“快着！”。
　　是胳膊太短了么？我穿上了一只袖子，便摸不到另一只袖子在哪里，好不容易周妈递了把手，才穿上了两只袖子。是这双小手太小了吗？胸口处的衣襟系带怎么也系不上。气的周妈拎着我的肩膀把我从床上拽下来，亲自动手。
　　她的动作那样粗蛮，吓得我一声也不敢吭，更不敢哭，只咬牙默默承受着。穿好了衣服，又去洗脸。因为只有五岁，够不到脸盆架，脸盆放到了地上。我竟被周妈掐着脖颈按着蹲在脸盆前，噼里噗噜洗了好一通，持续以水撩脸，又以手抚脸的动作叫我喘不过气，几乎就要哇哇哭叫出来，才算洗完。周妈又拿毛巾狠狠为我擦了脸，毛巾被扔到竹竿上时，我才长长透过一口气来。气还没出匀，又被拽到桌子前对着镜子梳头。我的头发有好几天没有梳理了，周妈似乎不管许多，只管用力的刂扯顺了。我几次感到头皮都要被扯下来了，痛的眼泪转上了眼眶，头发总算梳完了——扎成了两个小小的双丫髻。
　　好不容易周身上下都收拾完了。不得不承认，周妈动作虽然粗狠，但她给我穿的衣服，平平展展，不见一线褶皱；梳的头发光溜整齐，一丝不乱。
　　梳完了头，周妈扯着我的胳膊，进了甄嬛的正房——正式要开始学习怎么伺候人了。
　　说白了，侍婢的活计，主要在一个眼力见儿上。我发现自己真的很没眼力见儿，气的周妈不停的数落我。之所以没眼力见儿，是因为我总看着那些活儿都很简单——这也要人伺候？
　　比方说甄嬛起床了，训练有素的丫鬟会赶忙端着杯水上前问，小姐渴吗，来喝口水吧。然后把衣服奉上，替小姐穿上，俯身连鞋子也帮忙蹬上。
　　那一世的我，着实没干过这样伺候人的活。此时，毫无经验的我，只是大瞪着眼睛看着，直到周妈怒斥：没长眼的小蹄子，还不赶快给小姐穿鞋？！
　　我这才上前帮着甄嬛穿鞋。周妈骂我，杵着像个磨盘，推一下，才转一下——真是又呆又懒。我只是默默的承受着，心里有些后悔——，那天就那么轻率的答应了甄嬛要效忠于她，却没有问问，何绵绵的在天之灵答应不答应。天若有灵，看到自己的骨肉，非但不能做正经的甄家女儿，还要给正室的女儿穿衣拾鞋，受尽其他仆婢的呵斥责骂，不知作何感想。……
　　又想——小姐和丫鬟，听起来只是两个普通名词，然而生活在一起，尊卑立见。小姐要学的是怎样受人伺候，哪怕是最简单的事情；而丫鬟恰恰相反。——自己此生就只配给人穿衣拾鞋，端茶倒水么？就因为一个罪臣之后的封印，便要自甘堕落于奴籍，不能自拔了么？我实在不甘。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历史上出身寒微，最终却荣华显赫者，不计其数。我不求像那些人一样名垂青史，只为自己争一个像正常人一样生存的机会，就真的难如登天么？……不试又怎么知道？
　　就这样一边默默干活，一边胡思乱想。至于耳边周妈都喋喋不休的数落些什么，一概当了过耳之风。最终甄嬛听不下去了，便开口道：“周妈，你嘴下留些情吧！”
　　周妈便道：“我这样训她，还不是为了小姐好？！您看她又呆又懒，说她像没听见一样，心里不定憋什么坏主意呢！”
　　我本不想理她，可她如此诛心，真气得我不禁怒目之。
　　“瞧瞧，瞧瞧！”周妈抓到了把柄，上前用手指头杵了一下我的脑壳，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了，才站稳，脑后又挨了一巴掌，只听她还骂道：“小贱货脑后生反骨了？说两句都不成！”
　　“够了！”甄嬛断喝了一声，“周妈，你出去吧！”
　　“小姐！老奴是为了你好……”周妈顿足。
　　“什么老奴，我看你就是一条老狗，老疯狗！”我彻底怒了，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天上的何绵绵。
　　我这句话可把周妈气的目瞪口呆，过来就抓我，我吓得奔向甄嬛，一把将她从床上拖起来，推在前面：“小姐救我！”
　　“小浪货，你以为有小姐护着，我就奈何不了你！？”周妈绕着甄嬛追我，我便绕着甄嬛逃命。甄嬛被转晕了，这大概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头疼恼人的状况，她气的大喊一声：“都给我停下！————”
　　我和周妈立刻像钟表上拧住的发条，不动了。周妈气的直喘，我看着颇为好笑，不禁得意洋洋的向她竖起了胜利的剪刀手。
　　“还挑衅！”甄嬛斥我。我便怏怏收起了手。
　　“小姐，这丫头这样刁钻难缠，现在欺负老奴，将来就会欺负到您头上去。您把她交给我，让我好好教训她！……”周妈提议道。
　　“周妈，你出去，你出去！”甄嬛气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一大清早，这样不省心。
　　“小姐！……”周妈有些委屈。
　　“出去！”
　　“好好！……老奴出去！……”周妈哈着腰出去了。
　　甄嬛气的自己回身坐在了床上。我看她面色不善，不禁也踌躇了。低着头走到她面前，欠身道：“对不起，小姐！都是奴婢不好，惹小姐生气了。”
　　“你还知道你不好？！”甄嬛气道，“我已经为你说话了，你为何还要向她挑衅？”
　　“我！……”我想想，没什么好说的，唯有更深的低头。
　　“周妈说的没错，你确实很难缠！你可知道流朱这样被周妈说了三天也没事，怎么你还不到一天，便惹出事来？！”
　　被甄嬛这样数落，我有些木然，瞧了一眼流朱，流朱有些忐忑道——“周妈的确，的确也说我了。……”她说着，拉着我一同跪下了，“小姐，您别生气了。奴婢也好害怕周妈，只是没敢……”
　　“我不生气！”甄嬛说着还是很生气，“浣碧，你可知道周妈是府里的老人儿了，连我爹娘都没给过脸色看！是我爹娘特意叫周妈来调教你的，你这么不尊重她，把我爹娘放在眼里么？把我放在眼里么？”
　　我只低头默默听着，突然流朱悄悄用手肘碰了碰我。我诧异道——“做什么？”
　　“哎呀！……”流朱急的翻白眼了，只好向上叩头，“小姐饶过浣碧吧！流朱替浣碧谢谢小姐了！”
　　“哦！……”我明白了流朱的意思，便也向上叩了个头。甄嬛本来很生气，见我这样傻，便扑哧一下掩口笑了。
　　“好了，你们都起来吧，”她终于发话道，“你们两个都是我的丫鬟，好也罢坏也罢，旁人都没资格打骂，以后谁敢欺负你们，直接来告诉我就是！我定为你们做主！”
　　“多谢小姐！”流朱喜得拉着我叩头。我却没那么高兴——方才不过拉她当下挡箭牌，便把她气的那样，真格的指望她为我做主，不太现实。
　　……
　　接下来的日子，周妈并没有停止欺负我，只是不在甄嬛面前。但我总有出小姐闺房的时候，被周妈叫去厨房学习，便是我倒霉的时候。我没有去求助甄嬛，料想她也起不到护身符的作用。悄悄问流朱，她可曾挨了周妈的打。流朱眼圈立刻红了——挽起袖子，露出一块紫色的瘢痕来，不过，看痕迹已经是旧伤了。我问她：“你没告诉小姐？”流朱哽咽道：“我不敢。周妈说我要敢去告状，就把我的肉拧下来。若是不去告状，就不再拧我了。……她说话也还算话，以后没再打过我。”
　　我无语。或许，做仆婢都是要受气的吧。流朱又把我的衣袖撩起来，吃惊的发现了更多的瘢痕，直吓的她哭了出来——“浣碧，你以后不要跟周妈对着干了。她这样拧你，肯定是因为那天你骂她，对了，第一天你还咬了她一口呢。……”
　　我越发无语，流朱虽小，但说的话，似乎是有理的。我如今必须屈服。只不过我屈服的不是一个周妈，而是这样一个社会。这样的社会，本来就是尊卑有别，地位悬殊。对错本不在一个理字，而是在于尊卑。而在这样的社会里生存，最好的保护自己的法子，有时不是反抗，而是隐忍。
　　隐忍的同时，心中又一次生出许多恨憎之意——甄远道，你不配做何绵绵的男人。你让她生前不能进门，孤苦伶仃，含怨而死！死后，在天之灵还要看着自己的女儿在你甄府为奴为婢，受尽欺凌压迫。你，何配做个男人，何配做个父亲？……
　　而我唯一平息自己愤恨的法子就是极力的想——甄远道他不是我父亲，他不是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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