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如青天

作者: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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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冠张三


      当日醉倒三个。还好一日无事,到第二天,逢十,却又是乐清县的集市。单刀案的线索眼看又断了,水灾等等一切事务自有南宫怡料理,扬州府那拨人也还没有赶到,南宫情刚出山,一时并没什么可做,老七又是客边,路无痕的除妖大业自不必再提,一行人便结了伙,一起遂了珠儿的意,往集上玩耍去。
      共是四个人,这回都撇了丫头小厮,坐一辆车进城。凤仪小筑的马车,隐居中未免一切从简,自比不得先前往扬州去时那辆马车的奢华。虽然如此,车中多了女客,却比一切奢华更足以让人手足无措。路无痕跟老七坐一边,恰恰与珠儿对着脸,自然避不开的,时而要望她一望。哪知这姑娘的心思直是难以捉摸,先前在扬州,明明也曾搭过腔儿,说过几句笑话的,而今矜持得什么也似,统不理他一理。
      那几个对的他尴尬模样,却是视而不见。老七扭着头,只顾看一路上水情。除了民房坍塌,那街市水深一尺,淹得忒也可怜了。平常人群如织的闹市,如今冷冷清清,扔出竹杆儿去,八竿子打不着一个人。南宫情则跟珠儿并坐,从头至尾,只是笑吟吟逗她说话,一会儿跟她讨论她腕上玉镯的光泽,一会儿又研究她指甲上凤仙花汁的颜色。珠儿只是爱理不理,偶尔答一两句,句句带着刺儿,只道:“哟,而今出关的人了,还顾得这上头!四哥你也省省儿,那也就是家族之幸、武林之幸、天下之幸了!”
      这样子同车异梦,参商错失,挨了会,居然也就到了。这乐清县的集市,素来与时俱进,什么地方热闹什么地方跑,四年前也就挪到东街头龙王庙外。而龙王庙地势高敞,几年中一再扩建,规模早是十分宏伟,台基高筑,不是十分大水,寻常淹不过来。马车走到这里,从窗口望出去,便看见一片官府搭建的简易棚屋。粥厂也就设在这里,一片乱轰轰的,灾民们扶老携幼,只穿衣打扮倒还齐楚,人人手中拿着食碗,歪溜溜排了几大串的队。
      珠儿一眼瞅见,微微叹口气:“倒还算得整齐,比不得上次我在北边,看得那黄河决口,那些破衣烂衫,可怜见儿的。”
      老七接口道:“南边到底富庶,就回劲也容易,哪里象北边那烂家底儿?两年一旱,三年一水的。”
      四人说着话,转进头山门下车,这里却又另一番景象。但见照壁后便是好一片集市场地,不同于一路上的冷清光景,场地上早已搭起整片的遮雨篷子,熙熙攘攘,挤满了货物摊子。有花鸟虫鱼、书画笔墨、文物玉器、民间工艺、衣服鞋帽、日常用品、西洋玩物,等等等等,可谓无所不有,无所不备。此时辰光尚早,那市集上,也早有好多平民百姓,或者中产人家、贵介公子,或者独自蹓跶,或者带着家人小厮,在摊子上逛荡着,选拣物品。
      珠儿到底是少年人,看见灾民虽然伤感,被这样热闹场景一烘,一时那情绪也就沉下去了,只在心底留下个影响儿,穿着油靴,直往人堆里挤。南宫情怕她走丢,只是牢牢牵着她手。两个人东看西看,一路蹓去,到了工艺摊点上,看见一片里木雕、竹雕摆得琳琅满目,停将下来。
      珠儿兴致盎然,在一家最大的摊点上打量一阵,便被一个黄杨木雕的傩戏面具吸引过去。这面具乍一看,跟其它那些神怪面具大差不差,无非是绘得极其狞恶,红发朱须,青面獠牙,鼻翼翕张,双睛怒突。稍一打量,却觉得另有股说不上来的邪气,从眼白中流露出来。那眼白圆滚滚的,还没点上眼珠,却总觉得左左右右,有一缕眼神瞟来瞟去,缠绕着人。
      珠儿便要去拿这东西,微一抬臂,这才发现那手竟是被南宫情一直握住。转眼去看,却见南宫情也在看那面具,一时浑没在意她的动作,玉白的脸上,现出种少见的凝思神情。可能是因为专注,竟微微向外放出光来,乍一看,仿佛最美丽的和阗玉自内而外,透出来的羊脂般的神秘光泽。珠儿心中一动,偷眼往下一瞥,只见握着她的那只手也是玉白的,却又有种丝绸般的质感,被他这么握着,竟宛如整匹的华缎慢慢从手心滑过的感觉,冰冷,而高贵。
      这两个自采买货物,心中七上八下不提,老七却哪是这等蝎蝎螫螫的人,甫下车,径穿过人丛,就带着路无痕,越过集市,打二山门直接踱往前殿。前殿上祭祀的便是过气龙王东海敖广,其实只是个大的穿堂,走过去,还没到大殿,便是一东一西两个跨院。东院里挑着酒望茶招,不经意中,听见噼里啪啦几下梨花板的脆响,又有几番细乐随风飘送,小旦憋声憋气唱着水磨腔,看来是那些跑江湖卖艺的文行当聚集之处。
      东院是文行当,西院自然就是武行了。在往常,这时节也早咚咚锵、咚咚锵地大锣大鼓敲开了。路无痕寻常来时,便见得有翻跟斗、走绳、旋盘、舞流星种种杂技,又有吞刀吐火、大卸活人、搬运、藏挟等等戏法,还有同属武林一脉的枪棒表演,更有他最爱看的猴戏。如今闹水荒,眼见着这里不好赚钱,走江湖的四海为家,流动频繁,早走得星散。只剩下零星几个摊点还支着遮雨篷,在院子里吆喝卖艺。
      最靠院门边的是一个枪棒摊。人群围裹中,但见圈内那人耍一柄雪亮的长穗剑,把式好不花哨鲜亮,剑花乱绕,一个接着一个,舞到兴浓时,但见红色的长穗子满场飞舞,一团红影绮霞也似,夹着道白练般的剑光,流转飞扬,裹着那人一条颀长身影,衬得他如同剑仙,直要破空飞去。场外人看到这里,便止不住一起喝彩:“好剑法!”
      那舞剑的身随剑转,彩声中又一轮剑花直舞出来。半晌,红霞漫天中忽一收势,也不喘,也不晃,握着剑柄当胸一抱,红色的剑穗受这一扯,尾端散开,炸成脸盆大一朵红花,自半空中飘然洒落,又赢得好大一阵彩声。
      路无痕跟老七踱到这里,见这人停下来,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一时看清面目,忍不住轻“咦”一声:“这个……不是……”
      老七却不答话,只见那人抱着剑,往四周团团一揖:“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下今日途经宝地,盘缠欠缺,闻说贵地地灵人杰,慷慨好义,不得已在这里献丑,还请诸位朋友大量海涵。要是觉着在下耍得还略微可看,还请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这里多多致谢了!”
      那遮雨篷子深处,背向众人,还坐着个妇人,看模样是在做针线,身边倚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听到这里,那女孩子便托着铜盘,出来收钱。想天下道理,每每到这时便见分晓,总是大致一般,捧人场的多,捧钱场的少,更何况此时还正水患当头?眼见女孩沿场转来,铜钱落盘之声,叮当数下,寥若晨星。看客们见她过来,大多走散了。及至到得老七跟路无痕这边,老七也不伸手,却朝她微微一笑。
      女孩愣了下,这才觉出两张脸有些面熟,转头往她爹看去。那舞剑的早是看到,快步往这边走来,朝两人一拱手:“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位少侠箭创已经好了么?”
      路无痕脸一红:“多谢赐药,已经好了。”
      老七也跟着还礼,一拱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兄台不弃,便请借步一叙?”
      那人却有些犹豫,回头看看家中妻小。老七察颜观色,早又道:“嫂夫人自然一并过来,年荒水乱的,难道抛在这里?”
      “只是萍水相逢,不当过扰。”
      老七微微一笑:“百世修得同船渡,兄台说哪里话。”
      几个人客气已毕,便收拾了家生。也不见了从前那些车马,都是些不值钱的随身物品,一个箱子收拾毕了,一起过东院来。这东院里文戏而今也不多了,不过是零星几个戏班子加上打鼓唱词的。逢灾遇难,那医卜星相倒是大为聚集,高挑着铁板神算、麻衣神相等等布招,满满的挤了一院子。茶楼便在院内东厢,红椽绿瓦,布置得还算雅致,只滴水檐边挑着的茶望子被雨水淋得湿答答的,未免颜色败褪,暗黄兮兮。
      五人走到二楼雅坐,靠窗坐下,点过了茶,店家送上茶食,眼看寂静了,那人才道:“上回去的匆忙,却没有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老七便先替路无痕撑场面:“这位路兄弟,新近出山,在江湖上初露头角。因为惯使剑意,触物无痕,江湖上唤作无痕剑,因名为号,便叫路无痕。”
      那人听说惯使剑意,虽觉诧异,双手一拱,还是道:“久仰。”
      老七这才道:“在下复姓东方,双名明玉。也是久仰杨兄声名,今日才得一叙……”
      话音未落,那人早“呵呀”一声,跳将起来:“东方牧主!”
      这反应自然是激烈了,直引得外间店伙借着添茶递水的名目,过来探了探头。那妇人听见这一声,见他男人起身,也便牵着女孩儿站起来。老七跟着起立,连带着路无痕看看场面不对,也就迟迟疑疑往上欠身。
      眼见着五人一起离座,老七只得再一伸手:“不敢!杨兄请坐。在下行七,叫一声老七,便见得杨兄不见外了。”
      那人却哪好就叫他“老七”?一惊过后,跟着众人重新落座,未免感叹:“原来是七公子,在下竟这等眼拙!那日酒店内,早知道公子不是凡品,却原来……江湖上都道是碧玉春风,说是七公子人物俊美,待人和气,让人如沐春风,今日一见,才知道真正是名不虚传。”
      老七笑道:“或者就因为浪得虚名,所以杨兄南下路过扬州,玉七也未能一接尊范,得以尽地主之谊。”
      那人只是摇头,笑得有些苦涩:“不说扬州清气园,便是济南府吟啸山庄,姓杨的本家牧主,当时路过,也不敢过去麻烦了人。”
      “我猜也是如此,”老七微一点头:“要不然北绿林也不至于张狂至此。只是杨兄如何这等硬气?出了这种事,原非一个肩膀扛得下来的。若都象你,天底下也不要牧主了。”
      姓杨的苦笑道:“你知道我们镖局行当,原不同于普通的江湖上人……”
      两人这番说话,没头没尾,直把路无痕给听了个莫名其妙。老七乘着这空子,才向他介绍道:“路兄弟,你可知道这位杨锦林杨兄,乃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便在几个月之前,还是镖行内第一块金字招牌燕京镖局的头牌镖师。”
      路无痕听了,要待也说一声“久仰”,却又皮薄出不得口,只得“唔”一声,含糊过去。只听老七又道:“去年腊月间,杨兄有一趟镖从京师出来,要乘着节前送入陕西,谁想路过河南,路上就撞见了劫镖的。”
      路无痕恍然而有所悟:“镖就失了,所以……”
      “镖便是没有失,”老七叹道:“所以才有今日。早知如此,当时就失了那镖,日后再通过中人追讨,倒也罢了。那时便是尽力保了镖,杨兄武艺原是一等一的,便在那盗首胳膊上,轻轻划了一剑,嗯,就是那青龙寨二当家的,绰号叫得倒好,什么力劈千山,偏架不住杨兄一剑——便就是这一剑刺得差了,翻过年后,这个挨剑的力劈千山吴正道,突然神智失常。”
      “这便是单刀案的第一例,无巧不巧,便跟这一剑连在一起,你想绿林里那些人,找不着正主,怎么不把这黑锅,就扣在杨兄头上?要说走镖这一行,其实武功还在其次,最要的是人缘,杨兄既闯了这个祸,北五省绿林穿一条裤子,未免都要找他的麻烦,他这个饭碗,因此也便砸了,在燕京镖局呆不下去——杨兄,我大致说得还是么?”
      杨锦林只是苦笑:“其实他们倒也不是硬要扣我黑锅。姓杨的走镖二十年,江湖上谁不知道是个最本分不过的人?再说单刀案一件件的出来,其他那些案子,跟我也没多大关系了。他们这是杀鸡给猴看呢,无非是做一个活标本,起码让江湖上也开开眼,跟他们北绿林别扭的下场。”
      “倒是新鲜,”老七微微冷笑:“我倒不晓得,跟他们别扭着,还有什么特别的下场。”
      “我原也不知道他们是这个意思,”杨锦林道:“这件事过后,我还特地托了朋友,到山寨里去调停。其实当时也没事了,青龙寨大当家的秦千龙,那意思跟我还有些抱谦,毕竟强盗镖行,大家一根藤上的瓜,一场相熟,年节又没亏了礼数,怎么好端端地,来抢我的镖?直到翻过年,吴正道突然出事,惊动华山燕老大,事情才急转直下。”
      杨锦林呷口茶,又道:“不是姓杨的自吹,就这一身武功,江湖上虽然不算顶儿尖,巴掌大的燕京镖局里,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就算划了吴正道一剑,我们当家的,寻常还舍不得我。就是燕老大递了话,才没有法子。这样着,我在京里呆不下去,便举家南迁。”
      “路途上自然并不宁靖?”老七道。
      “说不宁靖吧,倒也没出人命;说宁靖,你们也看到了,我二十年的家私,本来也有几辆大车,到如今,便剩了这么一点,”杨锦林微微一哂:“每日家鸡零狗碎的,总要出点什么事。我是后来才渐渐揣摩出来,原来这条命在人家那里,看着也不值钱。既然如此,一切看开,除了这条命,他还能拿走什么?所以也就懒得管了,索性一路配合下来。”
      这段来历一交待清楚,场中便是一片默然。路无痕左右看看,见大家都不作声,居然并无不同意见,忍不住道:“杨兄武功这么好,怎么不打还他们去?”
      杨锦林微觉诧异:“我一不小心,刚只得罪了个吴正道,便落得这等下场,还怎么打还?再说,北绿林那么多山头,都要较真起来,我也打不得许多。”
      路无痕更是急了:“照这样说,青天白日的,这么着被人欺负了,就没有办法、没有天理了不成?”
      老七淡淡道:“天理虽有,不过杨兄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没有天理,到底还有一条命在,若一定要去寻什么天理,说不定连这个也没了。自然,杨兄自己的命也还罢了,连累妻小,才真正没有天理。”
      杨锦林脸上一红:“七公子见的是。论起来杨某平时,也不是怕事的人。只是燕老大此人,真正翻脸无情,软硬不吃。当年交好时,也不是不相熟的,只如今但一遇事,下得这等辣手!一来是为这个,当初路过济南,才没有……二公子去年才升座,年纪又轻,就算肯帮我出力,调停起来,也未必是他对手,只怕徒惹得他生气;二来么,大家也都知道,我们镖局子人,嘿,平时跟强盗走得熟,跟牧主倒淡,一旦遇事……”
      “这个倒是过虑了,”老七道:“北宫夏那个脾气,正是年少气盛,只怕你让他担天大干系,才真正是看得起他,如今这一走……”
      “呜哇——”
      话未说完,院子里忽然异声大作。几个人往外一看,却原来有人在哭。南边靠树根一副遮雨篷底下,一个算命先生正举着幅油腻腻的袖子,掩面痛嚎。成年男子喉咙粗硬,那哭声挣出嗓门来,真是呕哑嘲哳,怎一个难听了得。偏那人却忘情得很,哭到伤心之处,又是捶胸,又是顿足,又是噎气抹泪,一时只晃得头上黑黢黢一顶铁冠子前后摇摆,几欲飞坠。
      哭了半晌,紧靠着他的一个测字摊子终于忍不住了,好容易打发掉当前主顾,倒着笔杆在案上“笃笃”猛敲,隔着一张篷壁,大声道:“张老三,你又怎么了?大集日的,拜托!难道昨日又夜观星象了不成?”
      “想是星象上又有什么异变,”右前侧一个扑卦摊子笑道:“三垣失序,二十八宿颠倒,这世上就要大乱啦!”
      “可是这样天气,也得有星可看呀!”
      “你还不知道张神相这双眼睛?千里万里只等闲!那星象哪里是长在天上,只是生在他心尖儿一般……”
      一时嘲谑俱起。那张老三也不理他们,自顾哭得伤心,哽咽道:“我昨日夜观天象……那天杀星下临乐清分野,本来蜇伏已有五年……近日忽被好几股煞气生生冲动,直有入侵荧惑之势……看来不出一年,人间就要大乱……呜呜呜……人间大乱!”
      一院子听鼓书、品曲子的闲人被这哭声吸引着,渐次向这边靠拢过来。周围摊点沾了张老三的光,忙着向过来的人群兜揽生意,一时也无暇再去取笑。剩下张老三被众人指指点点裹了数圈,兀自断续哭道:“天下大乱……天下大乱!”正哭得凄惨,人声嘈杂中,忽有个声音珠圆玉润,轻笑道:“四哥,你生不生气,有人才一出山,这人便说要天下大乱呢。”
      却是珠儿跟南宫情买东西买得合意,兴致高高的,提着一串草编、木雕、竹雕玩意,逛到这里来。张老三一抬头,也不消多大眼力,认出这是两个油水丰盛的主顾,顿时抖擞了精神,也不哭了,拭干眼泪,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有道是月盈则亏,物极必反。如今天下平静已久,自然就要变乱。所谓知已知彼,百战不殆,看两位都是富贵人家,要对付这场大乱,好好保住这份家业,最简单的办法,当然莫过于算上一卦,看看自己在这场大乱里,到底遭际如何?”
      珠儿眼珠子一转:“看看在这场大乱里,到底遭际如何?”
      “正是呵,”张老三紧赶上道:“只不知姑娘要算哪一种?贫道是玄学易数、命理星相、奇门遁甲、风水堪舆,无一不精的。说到命理,举凡四柱八字、紫微斗数、六爻占卜、面手骨相,不是贫道夸口,在这四洲三界,天上地下,就是神圣仙佛,也都要避我几分的。所以当年贫道降生的时候,如来佛才做了这个铁冠子压我,要不是因为这个呵,贫道的灵气,从这头顶上冲出来,嘿嘿……”
      珠儿“卟哧”一声,忙从袖子里拖出条罗帕,掩了口,这才正色道:“照这样说,道长的卦,那真是非算不可了。只是这许多算法,到底又哪一种最灵呢?”
      “要说最灵,当然是来上一个全套,”张老三洋洋道:“种种算法之间,可以相互印证参考,再也差不了分毫。姑娘可以先摸一下骨,再看看手相、面相,然后排一个八字,推一推命盘星宫,再占一卦,测个字……”
      “那这样一套算下来,恐怕要不少卦金?”
      张老三道:“所谓君子问祸不问福,这种卦乃是君子卦,收费难免高些。好在姑娘也不是寒碜人,大家取个吉利数,也就是六六三十六两细丝纹银吧。”
      珠儿大是好笑,也不想再跟他绕舌了,拉起南宫情衣袖,便欲走开。张老三看看生意就要泡汤,慌忙道:“贫道的价钱,真正是童叟无欺。当然有些时候,也不是没得商量。其实只要碰见一种人,贫道是经常白送的。”
      珠儿微觉好奇:“哪一种人?”
      “当然是衰透了的人,”张老三道:“以贫道的悲天悯人,怎么至于再去落井下石?所以白送。其实换一种眼光,但凡运道好,三十六两银子开一生命运,这种价钱,其实也就白送了。自然,要是姑娘还觉得贵,集市时候,是可以给个折扣的。”
      珠儿一笑,还是走开。刚只转了个身,背后“呵呀”一声大叫,张老三恰似被黄蜂一口蛰了,忽地痛叫起来:“哎呀!姑娘这背,这背……”珠儿已不耐烦再跟他瞎缠,没奈何回一回头:“怎么?”
      张老三耷拉着铁冠子,一脸难以形容的惊悚戒惧,只是直愣愣盯着她后背。半晌,恍然道:“这背,这背……原来大乱之兆竟在于此。魔障呵,魔障!那么姑娘,你回来吧,贫道不要你的卦金了,白送你两句话。”
      珠儿大怒,知道这僧不僧、俗不俗的家伙做不成生意,却在这里借话儿骂她。此时要待跟他拌嘴,丫头没在身边,自己却又不会。情急中,只听南宫情冷冷道:“道人说话小心。”
      张老三向他一看,顿时便是一凛,只见那两道眼神寒森森的,竟是剑也似锐不可当,直射将来,逼勒得人半晌说不出话。好容易缓过这阵劲,见他已经揽着珠儿,破开人群走到外围,慌忙大叫道:“公子慢走!你这眼神……贫道也有一句话送你——放下屠刀!”
      “放下屠刀?”耳边忽又有个清亮的声音:“道长真是好眼光,知道这位公子虽然文质彬彬,其实却是屠户生涯。”
      转头看去,又是两位好主顾。一位青年公子穿着松江细白绫袍儿,系着条嵌玉奇南香带,带子上系着鹅黄撒花扇袋,同色戳纱荷包,带着个少年人,半笑不笑的,翩然站在摊前,道:“道长既然这样全挂子的本事,不如也帮在下算算?三十六两细丝纹银,分文少不了你的。当然,时逢天下大乱,却保不准在下前途如何,设使天降不幸,命运不济,免不了又是道长吃亏了。”
      张老三自是求之不得:“那敢情好。算命、看相、占卦、测字,不知公子先来哪一样?”
      “就是测字吧。就是这个‘魔障’的‘魔’字,你测测看。”
      “这么说,公子的卦金,贫道又拿不到了,”张老三揣摩一会,大是摇头:“这字是一个‘广’字头,‘广’字‘厂’上多一点,‘厂’是屋宇之形,屋宇上头一点高踞,公子年纪虽轻,看来却是一家之主。家下有‘林’,这家必然是个大家,富有森林美宅、良田美畜。只是林下又有‘鬼’,这鬼且还成了魔,时节又摊上天下大乱,这位公子呵,不是贫道多嘴,从字相上来看,你着实不可不防,家里有鬼呵!只怕这一场大家业,碰见这个鬼,到最后也难免镜花水月,一番魔障。”
      这公子自然就是老七,与杨锦林在茶楼上分手,见这边纠缠不清,少不得带着路无痕过来看看,谁知一不小心,又被张老三辞锋扫中,不由微笑:“看来天下将乱,道长要收到卦金,总是很难。”
      “那是那是,”张老三也不惭愧,大言道:“幸而贫道辟谷有术,要紧时候,三五月不进食,也只等闲。要不然逢着这种世道,真真要活活饿死了。”
      老七点点头:“道长艰难如此,所以这三十六两银子,在下还是要作成你的。这么着,你再帮这位路兄弟看看。从哪里看起呢?先推个八字?”
      路无痕吓一跳,忙道:“我没有八字。”
      张老三皱眉道:“世人皆是父母生养,但凡下世,总有个时间在那里,怎会没有八字?可见这位小哥打一出世,父母就毫不关心,连个生辰也没记下,真乃生就的倒霉,既然如此,又何必向相内奢求?”
      “道长这话就不通了,”老七微笑道:“想世事转轮,在下一场大家业,都可以镜花水月,翻成魔障。路兄弟虽然生就晦气,怎么就转动不了?转过眼前坎坷,自然就是鸿运当头。所以算还是要算的,既没有八字,看个相,占个卦,总没得推故?”
      张老三无奈,只得掀开一个古旧的褪漆藤箱,拿出两个占卦木爻。正要往案上抛去,老七又微微摇头:“三十六两银子呢,自然也要个精细算法。还是揲蓍演卦,来得古奥妥当些。”
      张老三却也不傻,到如今渐渐瞧出找茬的苗头。细看这公子眉目,与先前那眼神厉害的,竟依稀有几分相似。虽然如此,生意人家,又没有推却主顾的道理,只得向箱内再拿出一把干瘪的蓍草来。论到这种起卦方法,据说是从伏羲老祖那里传将下来,精细是精细,古奥是古奥,琐碎也实在琐碎得死人。要用蓍草五十根起卦。这五十之数,乃是太极、两仪、日月、四季、五行、十二月、二十四节气这几种数字之和。起卦之时,先从这五十根蓍草里,抽出一根不用,以象征天地之初的太极。
      剩下四十九根蓍草,随意分成两把,握于两手。左手象天,右手象地。再从右手中取出一根,夹在左手小指与无名指之间,象的是人。再以四为一组,除去左手蓍草,所余四或四根以下蓍草,夹在左手无名指与中指间,象征闰月。然后,一样以四除去右手蓍草,所余四或四以下蓍草,夹在左手中指与食指之间。
      这时,再将左手中所有蓍草相加,其和必为九或五,至此为第一变。然后将第一变九或五根蓍草放在一边不用,而以剩下四十或四十四根蓍草按上述方法再次演算,其和必为八或四,至此为第二变。再将第二变所余三十二或三十六根蓍草依法演算,其和也是八或四,这是第三变。
      三变之后,得出三个数字。九、八为大,五、四为小。设使三个数字中,两大一小,如九八五、八四八,便是少阳;两小一大,便是少阴;三个都是小数,是老阳;都是大数,为老阴;如此便画出一爻。由于一卦六爻,便需反复演算六次,每次三变,前后共计一十八变,方才能得出一卦。
      张老三被老七言语抵住,不得已摆出架势,来对付这卦行的老祖宗,心里到底知道所谓三十六两银子,也只是空花虚话,终久到不了手,哪能有多健旺的精神。勉强算完第一变,左手小指上象征人的那一根蓍草,加上左手除剩的三根蓍草,再加上右手除剩的也是三根蓍草,得出一个数字,却也奇了,既不是九,也不是五,竟是一个七!
      这却是从所未见的事。张老三吓了一跳,只道是自己懒怠,一不小心出了岔子,下意识用手一掩,朝老七看去,却见那张脸上微笑得玄妙:“这数字倒也奇怪。”
      看来蒙混过关,是不用想。张老三也就只好推翻重来,这一次打点了精神,除得格外仔细,最后再一统计数字,倒是进步了,误差由二缩小为一,只比五大了一个数,总和得六。
      如此看来,应该是蓍草长时间不用,数目已经不对。重新再一数,却又不多不少,明明五十根整数。这就让人莫名其妙。张老三使劲抓一抓头,头上那顶铁冠被他一挠,愈发松动,看那摇摇欲坠的势态,显然已经镇不住头顶心异样活跃的灵气。这灵气如来佛都含糊,果然非同小可,稍一漏泄出来,问题就迎刃而解,再重来一遍,恰恰好得出一个五来。
      张老三大松一口气,继续往下算去,却又不对。三个数加起来,不是四,也不是八,每个指缝夹了一根蓍草,却是个三!如此循环往复,六爻十八变,这回却变了怕不有孙猴子七十二变之多,还刚只凑出三爻。初秋的阴凉天气里,忙出一身大汗,待再要算第四爻,“咕”的一声,腹中忽然雷鸣大作。原来不知不觉,辰光过去,已经是午饭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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