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沧海变成桑田

作者: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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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沧海变成桑田


      第二天早晨,吴名氏便押着张七个起程回京。冷凝目送他们去远,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只觉跟胸腔里那一波历久不绝的痛感混在一起,搅搅拌拌,煎煎熬熬,煮成一锅粘稠浓郁难解难分的腊八粥。
      因为是目送他们离开,这一天上学,又去得晚了。好在今儿不是耍刀弄剑的武课,杞成舟便也没再特别难为她,一边示意她进来,一边道:“上一回,我们说的是,由于惠宗皇帝荒□□政,天下民不聊生,太阴圣教温柔温教主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乃奋起江湖,协助今上起兵靖难,终于拨乱反正,平定天下的故事。今天,我们便再说说另一位江湖奇女子的故事。这位奇女子,想来大家也都有所耳闻,她便是大名鼎鼎的圣教圣女乱影姑娘。”
      冷凝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只觉得疼痛的感觉又被从腊八粥里提炼出来,被这语声一字一字强化。那声音仿如从冥冥漠漠的宇宙中,吹下来的阵阵天风,推动她胸腔里疼痛的海水,一浪接着一浪,汹涌澎湃,滔滔卷来。这要命的声音呵,只听着,便是铭心刻骨的一种甜美,却又距她如天之于地,如生之于死,今生今世,万年万世,她知道,她都是永永远远地,失去他了。
      杞成舟道:“话说温教主协助今上平定天下之后,江湖上还有一些惠宗皇帝的余党,不甘心从此放弃鱼肉百姓的生活,因而密谋作乱。这些密谋作乱的人中,又以无恶不作的江南三世家为首。为了刺杀温教主,他们派出江南第一号杀手,绰号叫作三绝公子的年家大公子年少。何谓三绝公子?这三绝,其实就是指绝人、绝门、绝户。连起来说,就是绝人门户,意思是指这姓年的杀人,从来是一门之中,鸡犬不留。这可是这一拨人所能找到的,江湖上最最杀人不眨眼的一个魔星了。”
      这声音近在耳边,可她竟不得不眼睁睁与他交臂错过。也许这一辈子错过,便是永生永世,永永远远地跟他错过去了。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那一天正当北京城的第一场鹅毛大雪,”杞成舟道:“这杀手探知温教主有个习惯,每当第一场雪,都得去圣教总坛里的梅园赏雪,便事先穿了一身白衣,潜伏在梅园里守候。果不其然,那雪下了一会,温教主便过来赏雪。年少等温教主走过身边,拿捏得准确,暴起突击。想他乃江南第一杀手,这一次又是攻人无备,这一招,本来算定了是万无一失。眼见温教主就要在雷霆一击中惨遭不测,这个时候,却有让这个杀手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让那个杀手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在座诸位倒是无一不知。就是在这一刹,那个忠心耿耿追随圣教主十余年的乱影姑娘,奋不顾身扑将上去,挡住年少的剑尖。故事早已经老掉牙,加之杞成舟又说得干巴,整个剑馆便几乎没人在听。大家都静悄悄地想着各自的心事。阿闲还不知道张七个出事,大约在白费脑筋琢磨如何炮制他;阿明在看冷凝的背影;冷凝倒是竖着耳朵,一下一下地,被那声音抛上峰口浪尖,起起伏伏撞向岸礁,浪花四溅,血肉横飞。
      那声音说:“这一挡,便为温教主腾出宝贵的时间。想温教主的茜纱阵、烟罗功独步武林,哪里会怕这仅仅是江南第一的杀手呢?不用几下,便毙此人于掌底。只是乱影姑娘却由于挡了那一剑,不幸当场身亡。由于她立下这一大功,从此,便被圣教护法堂追封为……”
      没想到这个世间,竟还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勉强不得的事情。冷凝想。纵然她不能流芳千古,尚可以遗臭万年,扛上一桶油,去烧毁太阴圣教的总坛,从而让这个流转不息的世间,没法子不生生记下她来。可是,她能用这种同样的法子,去勉强杞成舟喜欢她么?
      不能。因为不能,在杞成舟与她之间的这区区一丈土地,便是天堑。她便只能站在天堑的这一边,遥遥地思慕着那一边的他。也只能,从心底里,默默地祝愿那一边的他,尽可能地,过好。在她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尽可能地,跟月影如花,过好。

      说到杞成舟跟月影如花的婚事,倒是进展得顺利。两人都是人丁单薄的外来户,月影如花虽有个老母,并不管事。杞成舟是一个人拿定主意,全家不愁。因此上两边一敲定,婚事便如火如荼操办起来。一时便有泥瓦匠、木匠诸多人等,在顺河街的小院子里没日没夜忙碌起来,或者美化庭园,或者赶制家具。山城闭塞,乐事本少,现在多了桩婚事,并且这桩婚事还源起于另一桩婚事的失败,不免又成为人们口中的一段佳话。
      冷凝则只是迷迷茫茫地看着这场喜事在眼前渐渐展开。看着看着,等到一个旬休日,便带上剑,一个人,直上滴翠亭,往山里去了。走的,还是原来那条跟阿闲一起追踪大虫的旧路。只是夏日草深,挥动长剑左右分批,比往日又多了几分难走。
      一边走,一边就不由得想起那一路上跟阿闲的说笑。那一路,其实是怕得要死了的,可是,就算那时候的心境,也比仅仅几个月过后的现在轻快得多。或者,这就是所谓成长?漫漫想着,劈草前行,不一晌功夫,到了乍遇大虫的地方。
      这个地方,冷凝是走过两遍的。记得杀虎回来再经过时,只见一地狼藉,野草枯藤滚平一片。现在,倒又是青草萋萋没膝了,再也不见当时痕迹。也许,这也就象是如今正发生在她身上的这种生命的成长,终要淹没掉那也曾惊心动魄、也曾绚烂多姿的少年时光?
      再往前走,便到了大虫驮着她,最后停下来的地方。那是西山上一块满布碎石的平地。冷凝至今还记得清楚,她被虎掀下来时,那腰硌在石头上,一瞬间生疼的滋味。可是,要是一切可以重来,她真的、真的很希望,时间能够就此停顿,就停顿在她的腰生疼生疼的那一刻。
      因为那一刻,有个人与她同在。
      冷凝在地上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搜索地面。如果她所料不错,如果那入夏的雨水还没有将一切冲走,而打柴樵子的好奇心也并不浓厚的话,那么,她应该还能找到她要找的东西。
      长剑轻轻地刮着地面。刺啷啷声音中,一层浮土被从石块上刮起。剑尖打着圈圈,慢慢地划下去,忽然一顿,被一个纠纠缠缠的绳状物体轻轻扯住。屏口气,剑尖一插一挖,一个分不清面目的灰东西便从石坑里跳出来。只觉腿弯有些发软,冷凝慢慢坐下地去,拾起那东西,擦掉尘土。
      折戟沉沙铁未销。
      那是一支镖,小小的剑花镖。镖尖已经生了锈,可那一个细小的“凝”字仍然依稀可辨。至于那个绊住剑尖的绳状物,自然便是镖尾已经分不出颜色的红缨。不用说,这便是在虎扑过来的那一瞬,她惊慌失措,胡乱打出去的那支镖。这支镖,甚至未能插入老虎身体,便跌落在地。
      而打入老虎身体,并将其心脏炸得粉碎的,却是同样刻着“凝”字、跟这支镖一模一样的另外一支镖。那支镖,在前一刻,分明在一场蓄意谋杀中,刚刚冲着杞成舟的鼻尖飞去,被他牢牢夹在手中。
      所以这只虎,不是冷凝杀的。真正杀它的人,其实是他。而他也恰恰好是在杀了这只虎后,才开始咳嗽起来。不知道他的咳嗽,却跟这只虎,又有什么联系?是在飞镖奏功之前,还跟大虫有过搏斗?
      冷凝握着那支镖,痴痴地坐着。夏天的山风带着股子刚冷劲,吹散日头的酷烈。两般儿夹击,心头也是一种说不上来的透入了骨子里的甜,透入了骨子里的痛。她的命是他救的。一颗女儿心,本拟就此交付与,偏偏流水自在东逝去,落花满地无人收。这也叫,各有各有缘分吧。既然如此,她也就只能将这支镖深深藏起,就好象藏起这段心事,藏起曾经发生在这个山梁上的秘密故事。重重叠叠地藏起来,藏进那花一般美丽的岁月。藏起来,藏起来,也许多年之后,重新审视,就会发现,那被她深深藏起的东西,竟成了一枚灿烂华美的珍珠?
      谁知道那珍珠,是蚌胸口永远的痛。
      冷凝也不知道在山上坐了多久。夏季日长,太阳落山时候,时间已经不早。叹口气下山,走到滴翠亭,夜月已经起来。快到十五的月亮,圆得光润皎洁,将山路照得一片分明。顺山路走下来,便看见剑花社清晰的轮廓。剑花社,一座装满了她的青春的宅子呵。如今,她也要挥别她了,就好象,挥别这段秘密的心事。不久之后,她便要前去太阴教总坛,找那位吴叔叔,从此,便要离开这个山城,步入一片纷纭的江湖了。
      因为是旬休日,剑花社里一片冷清。敲钟的老头看来也回家去了,被“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装饰着的两扇大门,这当儿便挂着一把大锁,闭得严严实实。按说里面应该没人,院子里却又有灯光微泄。转过山坎,便看见是一盏极美丽的玻璃灯,乳色灯壁被灯光照耀,宛如一朵粉白莲花,高高开放在九桠树茂密的枝叶中。
      “木兄别来无恙?”隐隐有一个陌生的声音轻笑道。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二公子好长的手眼呵。”
      冷凝乍听这个声音,便再走不动路。只听得前面那个声音又道:“非是我手眼长,是你自己不该多事。假使单把名字换作杞成舟,嘿嘿,虽说木已成舟,这意思是很明显,可不见得大家就能料到,这就是指东方佳木已经变成杞成舟呵。偏又要露出青城派的粉碎镖。这两下里一对照……”
      “那又如何?”那熟悉的声音道:“五年前,我跟你们温教主的交易已经清爽。她告诉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也帮她杀了年大公子与乱影姑娘,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银货两讫,还找我干什么?”
      “木兄说得也忒轻易了,”那人轻轻一叹,似乎有些惆怅:“须知乱影谋逆,乃是本教绝大秘密。木兄适逢此会,又是亲眼目睹此事的唯一一人,有你活在人间,本教的高层人物,自然是有些不大放心呵。”
      “如果五年之中,”杞成舟道:“乱影这个圣女的身份还没有被人怀疑,那么,贵教高层人物的不大放心,就没有什么理由。”
      被称作二公子的那人又叹息一声:“话虽如此,死人总是比活人更靠得住。教主既然容不得你,大家好歹一场相交,与其让别人下手,倒不如我讨来这个差使,大家可以体体面面的有个了断,木兄意下如何?只是你打出粉碎镖,牵动旧伤,我却未免拣个现成便宜。”
      杞成舟微笑道:“当然这个便宜与其别人拣,还不如让二公子拣。”
      二公子一笑:“你还是那样敏捷。便是嘴头上,一丝不肯饶人——还有什么未了之言么?”
      “没有了,这就请二公子放马过来。”
      那人又有些诧异:“真要我动手?我还以为……”
      “以为我会自了么?”杞成舟淡淡道:“真是对不住。在下这条命虽然微浅,当初也是年大公子与乱影姑娘两条命换来的。年大公子说,他家人已经不能复生,若能以他这条命换得我超生,倒也合算。所以我这条命,却不是自己的,就算是活得再艰难,死得再容易,也不容我随便抛掷。更何况,得蒙贵教主一番开示,我也明白了活着是为什么——活着,就是因为我不想死——所以你要杀我,只好还是劳动你自己动手。”
      “活着,就是因为你不想死?”二公子奇道。
      杞成舟道:“虽说这并不是所有生命的目的,但不幸正是我的。其实象我这样的人,按常理说,不是早该死了么?自凌师妹刺我那一剑,便该死了。偏偏没有,被你这位好朋友救起来。而又是你,灭了我师门。而师门,又将我当成奸贼叛逆。真不知普天之下,沦落到似我这般尴尬处境的,又有几人?我但凡有个烈性,早该自杀了。”
      那二公子没有作声。
      杞成舟又道:“其实我真的很羡慕那些死去的人。凌师妹、年大公子,还有护派而死的那些同门。他们都很清楚,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当那个活着的意义已经消灭,他们便能毫不犹豫毅然赴死。可是我就不成。我还年轻,不想死,也绝不肯死。哪怕是疯了,痴了,我也只是想着,如何能够挣扎着活下去。而我当时所缺的,就是那么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教主才点破你,不必因为什么节义而自苦。你也根本就不是那样一种人,宁肯焚尽自己,也要点亮青史。”
      “你不也一样么,”杞成舟淡淡道:“看得人世如此潇洒,如梦如戏,是否也是因为这样一片血泊,良心不能承受?既然人生只是一场梦幻游戏,那么血泊与否,灾难与否,总之于你都不是真实,也就无所谓什么良心了。”
      二公子轻轻一笑:“不想这些年,你倒真是长进了,再不是清溪边那个佯狂作势的少年。”
      “可惜长进不到二公子的程度,”杞成舟道:“我只期望能被人世永永远远抛于局外,不想最后一遇事,到底还是要被卷进来。”
      “也就是说危急关头,终于还是忍不住要打出那只粉碎镖?”二公子一声轻笑,身形闪动,忽自墙外拎进个什么,顺手往地上一扔。
      冷凝便咕噜噜一路直滚,最后堪堪停在杞成舟脚下,狼狈不堪地撑起身子。杞成舟一眼看见是她,顿时作声不得,半晌,才忽然醒悟,转向秦朝:“二公子,她还是个孩子。”
      秦朝袖着手,却只是淡淡的:“你刚才说过的,孩子也好,成人也好,这人世于我都是一场游戏,都是不真实。”
      杞成舟默然无语,再一回头去看冷凝,那姑娘已经踉踉跄跄爬起身,对于身处什么样的险境,显然是一片懵懂,见他看过来,也不管摔得狼狈,先是破颜一笑。
      天上月白如玉。如玉盘。如冰轮。如可以想象得到的一切皎洁。丝丝分明地,便照见天地间最最清纯无邪的一笑。这一笑是比玉白,比冰清,比雪纯,比风灵,比蜜甜,比花艳,皎皎然从脸上放出神彩,照得十方大明,那远天的明月却黯下去了。
      “先生,”冷凝轻声道:“是我害了你。”
      这么说她却又知道。杞成舟凝视她半晌,温柔一笑:“是我该谢你,令一个局外人重涉人世。”
      “真的么?”冷凝几乎雀跃了:“你可不许骗我!”
      “自然不骗你,”杞成舟认真道:“我可不象你那样野心勃勃,还想着必要在这人世留下痕迹,哪怕沧海变成桑田,桑田又变成沧海,过了一万年又一万年,也要这世上记得你曾经来过。我可只是要活一遭就成,无论如何,好好地在这世上活一遭就成了。要不是打出那一镖……”
      冷凝只是满脸的笑:“我说的那些胡话,你还都记得?”
      杞成舟微一摇头:“怎么是胡话?那实在要算我这一辈子听过的,最最认真的话了。之前我总是听人说人生如梦,知道是梦,还不得不老老实实一天天过下去,这样的日子,可也算得无奈。你偏不是那样的。”
      “你这是说——我认真么?”冷凝欣喜道:“是呵!我近来是认真得很,每天晚上都练功的,跟阿闲两个。不过她没我练得好,我更加野心勃勃嘛!早已经功力大涨,现在已经可以单用指力将镖打上迎香穴了。”
      “那好,”杞成舟微笑道:“没准我们今晚联手,最后还可以胜出。”
      “那是自然,”冷凝断然道:“难不成我们还会输?我虽说年轻,可也是打遍剑花无敌手的,先生你呢?”
      杞成舟笑道:“我是打遍青城无敌手。”
      “那不就成了!”冷凝道:“我们这当世两大高手一联手,还不揍扁了这游戏人间的家伙?唉,不过……”
      “不过什么?”
      冷凝长叹一声:“这家伙生得这么好看,摊着我这样怜香惜玉,唉,还真舍不得……”
      杞成舟哈哈大笑,忽地伸出右手:“如此,击掌!”
      冷凝也伸出右手来。两人相视一笑,大手对着小手,便那样轻而着实地击在一起——
      啪!

      那一夜不是十五,然而月亮已经圆得有些过分。清光团团,照着世间。三更时分,便照见一骑白马挑着莲灯,踩着满地月光,穿过中街,迤逦往北,蹄声寥落,出城去了。这之后,便是一夜的寂静与完整。固然这种寂静中,有些事情已经发生,可是对于千千万万年以来,见惯了沧海桑田的那轮月亮来说,是不是也就平淡了呢?
      平淡得她可能不会记得,有一个叫作冷凝的小姑娘,曾经在某一天夜里,仰着一张稚气的小脸,以坚定的神情对她说过的话:
      哪怕沧海变成桑田,桑田又变成沧海,一万年又一万年过去了,我也要这世间记得我,记得我曾经来过。

      20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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