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看剑录/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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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除死君应无大事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唐·李商隐《风雨》

      八、除死君应无大事

      天阴如晦,雨水自灰暗不见一丝天光的半空不绝落下,一注注流淌在地上,遍地的长草、碎石、残垣断壁,都被水流所掩,几乎已看不清了原本的形状。史载:“自徐淮而北则春夏常旱,至六七月之交,愁霪雨不止。”正是两淮之地的梅雨季。
      这场雨已下了两日一夜,雨势仍不见小。薄暮渐沉,风雨愈冷,人的发丝衣衫湿得透了,被雨水一淋,紧贴在肌肤上。一个人连着世间万物好似都浸在了水气底下,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只是一片的阴冷,而冰凉。
      华谷涵身形一顿,猛然停住了脚步。

      这里地属寿州,于金南京路与宋淮南西路交界之地,本是江北的一座重镇。但十余年来朝中避战,人心惶惶,金兵不至,宋军亦不敢驻,寻常百姓更早已南逃了个干净。这时华谷涵身周,只有土壁倾颓,杂草丛生,空荡荡,静悄悄,除却雨声,便只远处隐约的一半声蛙鸣,透过雨幕,直如呜咽。
      他那夜小孤山上寻到天明,终不见檀羽冲的人影,却遇着了两名江南丐帮弟子,都道昨夜临安城中,来贺天申节的金人突然少了一半有余,不知为甚么要事,连夜出城向北去了。华谷涵只听“昨夜”二字,正撞上心底大疑,不及多想,沿那丐帮弟子所说方向,一路直追了下来。
      越行向北,人迹越稀。这两日冒雨连行了百余里,宋军一兵不见,想来尚未及开到此地,而大雨障目,前方遥遥可见的金人行列却也不知何时失了行踪。华谷涵自废弃的房舍、兵营、城垣间一一行过,只闻雨声泊泊,蛙声呱呱而已。
      便在这一瞬,四外雨中忽地一阵静寂,蛙鸣之声,突然停了。
      华谷涵心头剧震,刹那间力透足尖,身形骤然拔起,向前急跃。同时右臂向身后一反,掌风疾吐。但听“砰”地一声大响,雨花迸散,触面如割,直溅起三丈余高,背后突如其来的,正是发自武功高手的掌力!

      这等高手,本当绝无背后偷袭的道理。但华谷涵只一立定,便听冷笑声直扑耳畔,那偷袭之人如影随形,杀气劈面,同时间七八道掌风齐袭奇经八脉,竟分毫也不留喘息之机。
      华谷涵折扇疾张,倏自掌风间不容发间穿过,径削敌手腕脉。虽只是一柄普通纸扇,但真力所注,无殊利刃,那人焉肯叫他削中?低沉沉笑了一个“好”字,撤掌换招,又是狂风暴雨般攻了过来。
      然只一招,华谷涵便觉背心隐隐生疼,心知方才仓促反手失了先机,还是被掌风扫中了少许。这时不肯硬拼,只严守门户,足踏九宫八卦向后便退。转眼间水沫激飞,华谷涵招招架,招招退,连退出数十步外;吸一口气,方要反手之刻,对面那人眼中光芒闪动,却忽地划过了一丝诡异的笑意。
      但见那人举掌直击,却不击实,借着双方掌力一触,骤然身形斜飞,顷刻便掠过了方才华谷涵所退的那数十步距离,笑道:“好功夫,可惜!可惜!”
      然这一刹双掌相对,他招数内力,华谷涵却已足够看了个清清楚楚,猛地面色大变,血贯双眸,一声激喝直迸出口道:“你便是杀古月禅师的凶手!”

      对面那人闻声大笑,慢悠悠地道:“不错,你现在知道,倒也不晚。到地下见了那老和尚说给他听,也好……死而瞑目了!”
      说到这一个“目”字,完颜长之左掌倏抬,猛听尖哨破雨声,半空冷光暴涨,乌沉沉箭矢劈空匝地,四面八方,风声起如万鬼夜哭,而利箭自上视下,竟比风更快,展眼间平地无光,如坠鬼域,对准了华谷涵直射而来!
      只是众人挽弓齐射,必有先后,争这一瞬息间,华谷涵左手反抖,已扯下了身上长衫,上乘内功中素有“束湿成棍”之法,他布衣被雨水淋得透湿,劲力贯处,但见青云一道横空,迎面箭矢立时卷落。
      第一轮箭既落,华谷涵身形倒仰,一个人竟在离地不足三尺的高度平平射了出去,腰间运力一个转折,猛然间自横转竖,疾起数丈。这一横一纵,恰将箭圈中心让过,人在外围,双掌风骤然激荡,但听半空间厉叱如春雷惊,“哎呀!”惨叫声起,相去不足一瞬,当头一名弓箭手猝不及防,已被他反掌掷来的甩手箭正中当胸,立时倒地。
      这几招兔起鹘落,干净利落已极,然而华谷涵倏然如被寒霜,人未落地,背脊生凉,大雨中竟是起了一身的冷汗。
      “……神臂弓!”

      这神臂弓是宋军中的第一等利器,昔沈括《梦溪笔谈》有云,其物“射三百步,能洞重扎”,战阵之上无坚不摧。为防机密外泄于敌,若临战不及带走,也定要就地焚毁,是以金军切切已久,却始终不得其秘,今日此地,却是从何而来?
      华谷涵目光急掠,但见自己原本立足之处土石俱裂,乱箭入地五尺,箭羽摇摇,犹在风中振荡。左、右、后三面皆是旧日城墙,垛口高起,此刻乌光水光冷冷交映,满布控弦之士,只有迎面唯一的一处豁口,完颜长之笑意森然,正站在了其上!
      本来这许多兵士潜伏引弓,必有声响,平日里绝难避过华谷涵耳目,偏生一场大雨将足步呼吸声尽数掩盖了去,而完颜长之故意相引,竟至不觉。而若是寻常弓箭,再多一倍也困他不住,但神臂弓出,箭上劲力大得异乎寻常,以他功力,那一卷一接之际,竟也震得手臂一阵酸麻。虽出乎不意射倒了一人,放眼余者仍不下百数;以寡凌众,人力再强,又怎及得机弩之力无穷无尽?这一个杀局,真是巧妙毒辣已极!

      完颜长之但看华谷涵神色,得意非凡,便不急着再发第二轮号令,只负手笑道:“老夫故意将行踪泄与那起叫花子知道,今日这局,本是想招待老朋友柳元宗的。不想只来了你一人,也不妨,拿了你人头,给我那老友作见面礼就是!”
      原来当日华谷涵心绪烦乱,实不愿再与人同行,得讯之时,只是要那两名弟子代为告知柳氏父女。不想连日大雨,道路难行,他几人便始终隔着两日路程不曾赶上。完颜长之想到此处,不由冷嗤了两声,又道:“一时便有宋国的将兵官去与你同行。黄泉路上,倒也不怕孤单。老夫这里可要备好粮秣,等我大金的先锋军了!”
      却原来这计中之计,竟是待宋军一到,便行刺杀。此时宋室虽欲一战,众将却人心不齐,若主将被刺,尚有谁敢来驻扎?而此处地利显要,一旦金兵先发制人,刘锜正自排布的淮东淮西防线便要从中截断!但听得完颜长之哈哈笑声直冲耳鼓,已尽是沾沾狂色。
      忽听一个冷峭的声音接口道:“那也……未必!”

      这声音其实甚轻,但雨中乍响,直如惊雷。跟着猛听“砰”一声巨响起自西北方向,远处黑烟腾起半天,当空弥漫,如注大雨,竟是浇之不灭。隐隐听无数人呼马嘶,随风四溢,一声声直钻进了耳来。那方向,正是完颜长之派兵堆积粮草,以待大军的所在,却分明在火油之类不惧雨水的物事引发下,已烧做了一片焦黑!
      完颜长之大惊扭头,赫见对面城上女墙半倾,有一人倚墙而立,雨水将他长长黑发沾在了脸上,衬得那张脸庞与他身上衣衫一般,都是湿淋淋惨白之色,只是和他目光一接,遍体生寒,冷冷声音,仍在大雨中一字一句响道:“皇叔若要等宋国驻军时,便不必了。此刻那支军已然绕过寿州,将要到风台路上。皇叔再若不走,我只怕你和这里将士,今日想回南京城,也……回不得了!”
      他这几句话仍是说得甚轻,声犹未落,便听低低气喘,显然那夜之伤全然未愈。但这么轻轻的几句话,已将完颜长之连日经营,千般算计,不过顷刻之前的洋洋自得,尽数化做了泡影。完颜长之袍袖刹那无风自动,只气得双手发抖,一声大吼道:“檀贝子!你好——”气塞胸膛,竟生生噎得再说不出话来。
      然此人究竟是当朝大员,惊怒交迸之中,心底犹在飞快算计,这一行所谋处处成空,回京时却将如何交待?目光一横,冷森森狞笑声起,一声喝道:“好,好!拿不到前沿之地,我便拿江南武林魁首的首级回去,只怕也是一般!”
      华谷涵却也万不曾想到,再见檀羽冲,竟会在此时此地。一瞬间脑中心上同时剧震,是惊,是恨,是悔,是憾,再难分清。骤听得完颜长之喝声,心头如火之焚,暗道:“我一生磊落,只不该那日错伤了他,今日……哈!罢了!”只仰天一声长笑,道:“取华某性命何难!你这里多少鞑子,也尽给我陪葬了罢!”
      完颜长之连声冷笑,心知神臂弓下,他纵然杀得头上数十人,终无幸免,也不答话,只将左手又缓缓地举了起来。

      他二人这几句对话之时,檀羽冲却只是默然低下了头去。他足边不远有名金兵倒在那里,正是被华谷涵射倒之人。箭矢透胸而过,一时未死,张大了口,却喊不出声,双眼圆睁,在地下不住地抽搐挣扎,身下雨水都涌成了一片赤红。
      忽然间,檀羽冲一步踏前,俯下身去,抬手在那兵天灵上一盖,劲力到处,那兵立时气绝,手掌滑落,轻轻将那兵犹自大睁的眼睛也合上了,猛地长袖一扬,掌风立劈众箭手之中!
      这众兵都是京中神箭手,人人知武林天骄大名,忽见他出手,无不骇然,纷纷侧身闪躲,哪知檀羽冲不过虚招,但看众军两下一避,身形掠处,已直落在了华谷涵身前,将玉箫向地下一掷,双手空空,亢声道:“皇叔既然不要众军性命,只要这一件功劳,那就来吧!”
      他这一挡,无论是金是宋,所有人一齐大震!
      华谷涵完颜长之同时变色,一个煞白,一个铁青。但听雨声愈响,完颜长之破口大喝,道:“檀羽冲,你疯了!”
      便在同时,华谷涵的喝声也直透风雨,一并响起:“……你!谁要你如此!”
      一前一后,两处怒喝声中,檀羽冲仰起头来,嘶声大笑,雨水淋淋漓漓自他面颊上滚落了下去,只道:“我是金之逆臣,宋之异族,这一处非金非宋,岂不正是埋骨之地?皇叔何不成全了我!”
      完颜长之刹时气咽,眼见城上众军面面相觑,尽是惶惑之色,只怕便军令当头,他们也未必敢向檀羽冲出手。又素知这人言有必中,他既说了宋军在后包抄,那只怕此刻不走,真要陷身于此;一时进又不敢,退又不甘,只不由面沉如铁窒在了那里。
      华谷涵却只觉脑中轰鸣,那一夜孤山上,野寺中,曾逼得他坐立难安的无数心念猛地里又狂涌而来,说不清,道不明,辨不出,大雨中惊飞狂舞,无处可避,只连自己也不知,为何见他挺身相护的一刻,第一个涌上来的,却是怒气?
      好一刻,当地一片异样的静寂,静得出奇,静得生冷,连落下的雨水,也几乎要一滴滴凝做冰了。

      陡然鸾铃响动,十几骑马飞也似直奔而来,骑者服色皆是金国京中内侍。当头一人急跃下马,向完颜长之低声禀着什么,却见完颜长之越听脸色越沉,忽地举手喝令,当真将众军撤了回来,反身便退。跨马行出数步,忽只听一线声音,随风直送了过来道:“老夫前日报临安之事上京,谁知这消息到御前之时,坐骑忽地失惊,皇上堕马,现今伤势如何还不知晓,这两淮之地只得暂且作罢。檀贝子,你为宋国立下的功劳,可真不小啊!”冷笑不绝,便去得远了。
      这番话乃是传音入秘之功,只功力相仿者方能听闻,檀羽冲听得,华谷涵自然也听得清楚。刹时心头一震,又惊,又喜,又是几分奇异的疑惑,脱口道:“檀兄,你……”
      只是这一转头间,下面的言语忽地忘得干干净净,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但见檀羽冲双目直视,眼眸恍似都变作了两颗琉璃珠子,全无焦距,更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惨白脸上一线血色,在唇角和着雨水,一滴滴落了下去,只听得几不可闻,亦几乎已非是发自生人之口的声音,在齿缝间一字一字地迸了出来道:
      “元……功……”
      华谷涵双臂疾伸,一把将那猝然倒落的身躯抱在了怀里。这灰蒙蒙、湿漉漉、冷冰冰的雨中,只有胸前一片滚烫,直透重衫,如野火过后满目余烬,遍地殷然,都是那人喷出来的鲜血。

      一瞬间,华谷涵胸口如中雷击,连一颗心都几乎要冲破腔子跳了出来。急抬手抓他腕脉时,雨水不住泼在指间,也并不觉凉,却是手指已比这满天冷雨还要凉了几分。
      指下脉息微弱,分明是真气散乱之相。本来以檀羽冲之功,那夜伤虽不轻,只要不大喜大悲,妄动气息,十数日间尽也压制得住。但完颜长之轻飘飘的一句话,竟把他逼了个身心大乱,一身内功全失禁制,体内伤势立时逆冲!经脉欲碎,性命呼吸,便在一刻之间了。
      华谷涵再不及想,寻半边破房避了雨水,也顾不得一片狼藉湿冷,盘膝坐地,左臂仍紧紧揽着了人,右掌贴上檀羽冲胸口,只将内力向他体内绵绵不绝地送了过去。
      其实此刻行险之极,他两人功力相若,华谷涵要硬将己身真气助他运转十二周天,决非一时三刻,更是全神贯注,万万容不得分心之事。若这时间金军回转,休说完颜长之,便寻常一个兵卒,自身性命,也要轻轻易易便送在了此地。
      但这一个念头,却连想,都不曾在他心头闪过一分。雨声沥沥,伴着华谷涵额上汗水犹似雨滴,一滴一点,落在了两个人染透鲜血的衣衫之上。

      并不知多久,华谷涵长长吐了口气,绷得死紧,连骨节都已泛起了灰白色的右手,这才慢慢地松弛了开来。眼前沉沉一片,屋外的些微天光已然尽暗,不知何时,天早已黑了。
      积水反光自墙缝透入,在这破房中漾起了一点光亮,依稀反照,映着怀中那人唇边半干的血迹。华谷涵双眉一皱,忽觉说不出的刺目,轻轻抬起手来,便想与他擦了去。
      只是才一沾上檀羽冲脸庞,忽觉指下生温,抬手再按他前额,那温热便又高了几分,直是触手滚烫。华谷涵指尖一热,心头却猛地一凉。自知重伤之躯寒气入侵,势非生一场大病不可,但夜半冷雨,如何能行?而正是这一场雨,他两个人早已淋透,草木浸水,便欲生火,也无从生起。听着屋外淅淅沥沥,雨水不停敲打在墙垣瓦片上,汩汩淌落;冷风吹送,直叫人肌骨也冷得透了。
      华谷涵只一顿,内息疾提,不一刻便见身周白气蒸腾。他方才临敌时外衫扯去,这时一件内袍并贴身衣物被纯阳之气逆行一逼,已然半干。手上动作更无分毫迟疑,只将檀羽冲身上湿衣尽数除了,扯开自己衣衫,反手一抖,裹着了那湿透冰冷的身躯,将他整个人都揽在了自己的怀抱中。

      雨从屋檐上滴落,敲在半边破窗上,发出了一连串清脆急促的响声。
      华谷涵斜靠在墙上,被雨水浸透的缝隙间湿漉漉的水滴,便顺着他赤裸的后背滑了下去。胸前怀中的人却颤抖渐止,冰冷渐退,年轻男性身体的温热,从两个人贴在一处,直不留一丝罅隙的肌肤、手臂、胸膛之间,一丝丝传了过来。
      人不知是冷,还是热,心呢?
      华谷涵虽号称狂侠,其实幼读诗书,甚守礼节。他又无兄弟姐妹,如这般和另一个人裸裎相见,肌肤相亲,只觉颈间肩头上披散的发丝轻轻拂动,夹在窗外风雨声中的,还有耳边低低的呼吸声,既轻,且细;竟是他自晓事以来,从来不曾有过的。
      突然胸前檀羽冲身子一颤,似乎极轻地说了一句话,华谷涵瞬间竟不由自主地跟着一颤,低声道:“……檀兄?”檀羽冲却没有回答,只听语声呢喃,若有若无,不过昏沉中呓语罢了。
      华谷涵忽地一呆,怀中那人在迷梦中说了些什么,或是在呼唤着谁,他听不清;却听得出青年低低的声音,异样陌生,却又隐约熟悉,不是汉话,却是千里之外,白山黑水之间,他故国女真人的语言。
      风雨如晦,异族的语声在耳边轻轻响着,华谷涵只觉自己坠在了一个飘忽的梦里,却不知道这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更不知待到梦醒,又会是在何时,何地。

      东方渐白,这场两日夜的大雨虽未尽停,但已是一滴一点,零星若泪。只听空荡荡废城垣间冷风劲吹,忽飘来了三个女子的声音。
      那声音一个柔和,一个娇脆,另一个三分妩媚、三分轻佻,更有三分异样的戾气;夹在衣带飒然、兵刃劈风声中,声声急促,俱是隐带杀机道:
      “大姐!你、你怎地也到此处?你要……!”
      “二妹你们来得,我来不得么?做女儿的,自然是为父分忧……”
      “呸!二姐莫多说啦,我才不要这样认贼作父、邪门外道的姐姐!”
      “哈!小妹呀小妹,你早连我这姐姐的模样都忘光了,本来无情,各为其主而已,何必扯什么正邪对错?找了这半夜,也不见你那华大哥,难不成凭你们两个能挡得住我么?”
      “大姐,你来此是要……要寻檀公子?”
      “如何?我那义父处处落空,若还带不得那个主儿回京……倒是二妹你,你可不是好好的辽国女儿么?我自寻个金人,与你何干?”
      “檀公子虽是金人,可他……他救了我们族人性命,阻了金军南下……啊!”
      赫连清波突然剑尖虚虚一点,飞身退开数步,侧了眼瞧着自家妹子。赫连清云被她瞧得背上发寒,不知这号称玉面妖狐的大姐又在打什么主意,只是话到一半,也只得硬了头皮说下去道:“……如今是友非敌,便是寻到了他,我……我们也不会眼看你带他回金京去的!”
      赫连清波却不答话,仍旧用那冷飕飕的怪异眼神瞧着她,过了好一刻,忽然微微一笑,柔声说道:“二妹,你是喜欢了他么?”

      赫连清云全身激灵灵一颤,自当日旧围场一见,她果然便对那金国贝子念念不能去怀。只是这心事万不好对人言说,便同胞妹子见她独坐发呆,嬉笑得几句“二姐可也有想着的人了?”但这想的究竟是谁人,却也不知。哪料今日突然给一句话叫了出口,只一呆,刹时涨得满脸通红,口吃道:“不,不!我……我……”
      赫连清霞睁大了眼睛看着姐姐,一时却也愣了。独有赫连清波神色不动,笑吟吟的眼底,却陡然飞起了一道极之阴冷的光芒,抬手一扬,一团紫色烟雾势如闪电,已直扑那姐妹二人当面。
      风乍起,异香扑鼻,赫连姐妹脑中一晕,更加闪避不及。然晕沉沉的耳边陡听一声厉喝,神智猛醒,只觉脸畔风劈面如割,烟气四溢,迷香立失,只听风中森然道:“好一个玉面妖狐,连亲生妹子也不肯放过,今日来了,还想走么!”
      赫连清霞一声欢叫,扑了上去道:“……华大哥!”

      赫连清波脸色骤变,她得了完颜长之之命,本想军情生变,华谷涵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而那受伤之人必难远行,方才放心寻来,哪里想得到会此刻撞个正着。虽见华谷涵一身衣衫不整,又怎知是为檀羽冲的缘故?心中连闪过十七八个念头,却没哪个能脱得了身,嘴唇颤了两颤,反又笑了起来,道:“看来我今日,果然是走不成了呢。”一侧身,竟在旁边断墙上坐了下来,斜睨着那三人,一副随汝等之便的神气。
      华谷涵冷眼瞧着,却也有两分佩服这女子的胆色,又见那姐妹俩脸色亦不好看,想来毕竟与她血脉相连,心底便一阵犹豫。赫连清波却伸手把淋湿的鬓发向耳后掠了掠,转头又看向赫连清云,唇角一扬,微微笑道:“看在总算姐妹一场,听我一句劝:二妹你想要男子,世间多得是,那一个……可要不得!”
      赫连清云本来渐退的红晕又一下子涌了个满脸,这时多了华谷涵在场,直是连个“我”字也不好意思说,嗫嘘着道:“大姐莫胡说,你、你还是随我们一起回去,别再糊涂……”
      赫连清波听而不闻,仍是吟吟笑道:“糊涂的……是你呀!二妹,你念着的那个主儿,原本是我们皇帝最宠信的臣子,你是知道的?”
      华谷涵突然一震,只觉这女子轻佻的语气里,隐隐约约,竟仿佛含着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他只消一声断喝,便可叫她住口,但不知怎地,这声便是吐不出口来,只听着赫连清波不紧不慢地又道:“可你不知道的是,他每一次奉召入宫,后宫里就会传着唱一句歌儿。这歌原本是写在汉人史书上的,二妹你学问好,想必看过……”
      赫连清云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是什么?”
      赫连清波艳丽的唇边,忽地扬起了一抹又阴冷,又得意,却又恍惚有着说不出怨恨之色的笑容,拉长了声音,一字一字地念道:“凤凰,凤凰,止、阿、房——”

      “砰”地一声大响,地下石屑水花一并激飞,赫连清波猛地跳起身来,发丝已给迸飞的碎石割断了数缕,随风乱飞,她方才倚着的那道断墙倾倒在地,都变成了一片看不出形状的碎砖泥土,只听得男子声音大喝道:“……放屁!”
      赫连清波说那句话时,再料不到这暴怒之人竟会是华谷涵。眼见着狂侠面色如雪,自手掌而至身上长衫突突乱颤,平日分明是翩翩书生,这一刻面对女子,竟连粗话也骂了出口,直是已经无法自控了。
      那姐妹两人惊得呆了,赫连清波却瞪大双眼直望着华谷涵,慢慢抬起手来指着他脸,道:“原来……原来你……”突然间哈地一下,尖声大笑了起来,直笑得收声不住,弯下了腰,叫道:“原来你笑傲乾坤也……哈哈,哈哈!笑死人啦!华大侠,我还道你们名门正道,个个都是烟火也不要吃的木头桩子呢!”
      笑声倏地一收,又是那般怪异地冷飕飕地斜睨过来,齿缝里慢悠悠地道:“真想叫那柳清瑶来看看,对男人起了不伦之心的男人,她那模样一定好看得紧,好、看、得、紧!”
      华谷涵直挺挺地立在当地,风吹得他身上凌乱衣衫愈发乱飞乱舞,人是一动未动,脑海之中,却像那个小孤山上无法回顾的夜晚,陡然一下子都炸了开来。好像有无数个声音嘶呼号叫,混成一片,一时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时是“只待云梢拂碧空”,一时又是那声轻轻的“元……功……”而那尖利的嘲笑的叫声,却浮在所有这些声音之上,一声一声,笔直地刺进耳鼓,直刺到胸中那个叫他失了常态的最深的所在,枉自武功盖世,竟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不伦之心……
      不伦之心!!!
      这四个字,就像四面扭曲着跳动着的镜子,照出来的,不是平日热血豪情,风流意气,却是那个在雨夜破房之中,不知做过了什么梦的自己。

      倏然一阵风过,直扑到滚热的面颊上,华谷涵哆嗦了一下,神智猛醒,跟着便是无可抑制的怒气冲了上来,只道:“我俯仰无愧,何惧人言,但岂容这妖女多说一句毁他的名声!” 心中发狠,一道劲风骤起掌心,呼地一声,已将赫连清波身周三丈方圆尽罩在了其中。
      赫连清波冷笑不绝的眼底也不由现出了惊惧之色,急忙后跃,却也不知能否避得开这一掌。耳听得风啸直逼耳畔,直已如地底鬼哭一般!
      骤然一缕寒气直透呼啸,无声无息地疾射过来,那逼命重压缓得一缓,突然散得干干净净。赫连清波猛喘一口气,还自立足不定,只听见华谷涵嘶哑的声音冲口喝道:“你……!”
      方才只与对方指力一触,他怎还不知出手是谁?一刹那真如孤山夜噩梦再现,狠咬舌尖,蹬蹬蹬向后连退了三四步,才硬收得住掌上劲力,直迫得自己一阵头晕眼花,眼前看得清的,似乎便只剩下了两般颜色——
      一片惨白,是对面那人方才被他匆匆罩上,犹自半敞的衣襟里,露出的胸膛、颈项,以至冷汗滴落,将散乱鬓发一丝丝浸透了的脸庞;一片殷红,是他衣上血染,和嘴唇双颊上被高烧逼起,比血迹还更红得怵目的红晕。耳边只听见喘息声声迸出胸中,那人好似下一刻便会被鲜血淹没了去的声音低唤道:“华……华大侠!”

      一声“华大侠”,华谷涵便是全身一震。再会以来,檀羽冲第一次向他正面说话,这三个字听在耳中,却比方才赫连清波故意的冷笑还更难忍受。他本是极聪明的人,这时脑中混乱,却直愣了好一阵方才明白,对面那人虽未说出口,然而眼光几许凄然之色,似有所求;分明是今日无论如何,也不欲他伤了赫连清波的意思!
      只是这好一刻,华谷涵愣了,赫连清波眼瞪瞪看着,竟也愣在了那里。她就在片刻之前,还是嘲讽声声,眼底笑意既媚且冷,极紧急时亦是不减,倒真似带了张玉琢的面具;但这张面具这时却在摇摇欲坠,一丝一丝地裂了开来,突然一声大叫,道:“不要你好心!不要……你好……心……”
      叫第一声时,尖利刺耳;第二声却一下子低了下去,在那一瞬,她已看清了檀羽冲的模样,“你好”两字竟是字字发抖,掩也掩不住的哭腔,风中听来,直如抽咽。
      檀羽冲却没有回头,依然定定地直望着华谷涵,双唇轻颤,唇间殷色一层一层,愈染愈是浓艳,显然已将牙关咬得腥甜四溢,才硬撑得住这般站在这里。华谷涵只觉眼底喉头同时灼流狂烧,再不能看,却也说不出话,只是迎着他的目光,猛地点了一点头。
      这一点头,何啻千钧,檀羽冲轻笑了笑,低声道:“谢……”身子一晃,向后便倒。
      他恍惚中仅余的武者本能,伸手只想撑住什么,然而手上一暖,扶到的不是硬梆梆、湿淋淋的遍地碎石,却是一条男子坚实的手臂。

      这时间,别说赫连姐妹在侧,便是北五南七十二省武林豪杰一时齐至,众目所指,华谷涵也要先扶住眼前这人再说。臂弯中猛然一沉,凉风混着血腥气扑上脸来,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一如昨夜,抱着人慢慢坐倒在地,好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本来他失神之时,赫连清波大可转身便走,偏是仍旧中邪着魔一般站在那里,恶名江湖的玉面妖狐,这一刻竟然不过是个不知所措的少女,双目直瞪,神情眼光,一片都已乱了,忽然嘴唇连颤了几颤,尖声道:“不过……不过是换盅裁衣之约,我都忘了,你还记着做什么?你……你……”
      换盅裁衣,俱是女真的婚俗,一如汉之三媒六证。若行此礼,婚期便在一月之间了。在场之人心头一齐大震,谁也想不到无数莫名之后,原来是这样一桩连说,也不当说出了口来的往事。
      而这一刹那,华谷涵陡然一窒,也已隐约想到,这件看似郎才女貌的婚姻所以不成,只怕所赐之人,便是那个表字元功的金国皇帝。

      檀羽冲听着她的声音,却只是轻轻地无声地笑,慢慢抬起眼睛望着了赫连清波,发丝飘风,拂过脸颊,掩去了唇边新溅的血痕。
      赫连清波直勾勾地对着他的目光,终是一步步走了过来,在他身边低下了头去。
      华谷涵默然转头,他究竟是守礼君子惯了,这时虽无法相避,这番耳语,却也决计不肯去听。只是随风断续,似乎有“辽东”几个字划过,赫连清波的脸色倏然一变,愈听,便愈是肩头颤抖,忽地一下子跳了起身,颤声道:“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为什么只告诉我!你,你才是女真的天骄,为什么不自己回去!”
      檀羽冲的脸上,却已连最后一丝血色也失得干净,一双眼睛愈发黑得深不见底,轻声道:“我……还回得去么?”随即垂下双目,转开了头,知道赫连清波生性倔强,不肯扭头,却也必不愿意,让自己见到了她这时眼里的泪光。

      赫连清波呆了半晌,慢慢地弯腰拾起长剑,向他看了一眼,又向华谷涵看了一眼,猛然转身,飞也似地便向城外奔去。
      在少女身影逝去的方向,有几句女真语的歌儿随着雨后的风,吹了过来:
      “阿哥和男人们打仗去了,不回来哎——
      我只有在松树林边等阿哥,等阿哥哎——”
      哀伤又温柔的歌声在空荡荡的城墙间回荡,渐去渐远,终于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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