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深几许

作者:邪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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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悲欢离合,不过是梦【番外】


      其实这个故事一开始便是那般的荒唐可笑。
      只是他们身在故事之中,察若未觉,执迷不悟,无端笑煞旁人。
      她本是昆仑山上的一株奇珍草,虽名为奇珍,却是再普通不过的草药。妖界神医苏以柳外出游历时,在昆仑山顺手将她采下,种在了妖界幽州城外的无名医舍。
      而那无名医舍之外,是十里辛夷花,那花粉嫩娇艳,终年不败。她爱极了那粉粉白白的辛夷花,便高高兴兴的住了下来。
      听周围的草木说,苏以柳是妖界医术最好的医师,苏以柳最爱的也是那辛夷花。
      -
      有天,草药园中来了个生人。苏以柳本是从不让人进入草药园中的。那男子穿着镶着金边的黑袍,眉目清朗又温雅,却带着一点苍白。他在草药园中闲逛,走到她面前时却顿住了脚。
      他蹲下身摩挲她的茎叶,然后轻轻摘下一片叶子,含在嘴中。
      “以柳,你这草药园中怎么会有奇珍草啊?这般的不起眼。”
      她疼得一阵乱颤,但那时她才发现,原来她的四周,都是名贵药材。除了她,一颗再普通不过的奇珍草。
      那青衣女子从医舍中探出了头,轻笑:“别摘它的叶子,会疼。”
      -
      待他走后,草药园中这才炸开了锅。它们说他是妖界下一任君主,它们说他患了重病,它们说天下没有苏以柳治不好的病。
      只是那些,奇珍草都没记住,她只记住了他那双眼睛,黑曜石般的清亮透彻,闪烁着孩子才有的光。
      终是一眼万年,终是此生劫难。
      惊蛰,似春雷始鸣,惊起的,是蛰伏至今的命数。
      -
      从此之后,那颗奇珍草便开始吐息日月精华。妖界的灵气虽不如昆仑山头的清冽,但她一心想着修行,所以不过短短十年时间里,她也是真的幻化成了人形。
      那日苏以柳路过草药园子,却蓦然见得一稚□□童站在那棵辛夷树下。
      “你便叫做伶华罢,随我学医。”苏以柳叹了口气,将她带回医舍。
      从此她唤她一声师父。
      -
      李惊蛰时常会来,身上总是带着伤。他换了药,也不急着走。苏以柳闲时陪他下棋,忙时他便自己坐在草药园子里晒太阳。
      有时看见神医的小徒弟,便会轻轻拍拍她的头,说她总像是带着一身烟雨。
      伶华白日随苏以柳学医,夜间化为原形在草药园中吐息月光。百年之后,竟也出落得曼妙清丽了。
      朦胧似月,飘然若仙,像是带着一身烟雨。
      妖界都说,幽州最北的无名医舍中,住着妖界最美的两位女子。
      伶华却始终觉得自己不及苏以柳半分的风华绝代。大抵是那样的风华绝代,才使得妖界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那个人,心里眼里都是她。
      -
      “爱么?”伶华问她。
      苏以柳轻笑:“不爱。”
      -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的过,前来求医的人还是那般络绎不绝,李惊蛰照常月月前来换药。什么都一样,除了他日益苍白的面颊,和逐渐消瘦的身体。
      苏以柳告诉她,他体内的毒再不能用药物缓解了,没有修行千年的草木之妖的元神,他便会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死去。
      “用修行百年的元神不行么?”伶华问。
      “不行。”苏以柳拍了拍她的头。
      -
      从那以后,李惊蛰再来,伶华便会陪着他在园中闲坐。李惊蛰精神好的时候会与她说说六界之事,精神不好的时候便那样倚着墙睡了。
      伶华看着他的眉、他紧闭的眼,终是忍不住叹息。他若是就这样睡过去了,再不会睁开那双眼了,最难过的会是谁呢?
      -
      几年之后,妖王驾崩。治理妖界千年的妖王终是抵不过年岁。
      之后李惊蛰继位,二皇子李惊鸿万般阻拦,说妖界太子身患不治之症,不得继位。可众妖不信,你看,他们的新王风姿卓越的站在那里,哪里像是患了不治之症?他去无名医舍,亦不过是迷恋那草药园中的女神医罢。
      苏以柳听过,总是轻笑,伶华却一直在叹气。
      妖也会老,也会死,但她只恨自己修为不够,不能让那样一只妖老死。
      -
      那之后,李惊蛰便不怎么来草药园了。
      “听说李惊鸿在幽州极东处培养势力,意图夺位。”苏以柳漫不经心的说道。
      伶华却只是想看看他那双眼,是否还如黑曜石般清亮透彻。
      -
      “那么你呢?”苏以柳问她。
      “我也不爱。”伶华轻声说道。
      -
      是啊,不过是数面之缘,若是爱,又能有多爱。
      -
      很久很久以后,那清风寨中的医女伶华总是会想起那个风华绝代的女神医。她走的那天,将她毕生所学全交予她。
      那天的阳光,或许只能用璀璨来形容。伶华眯起眼看着她,她就站在阳光里。
      “还会回来吗?”伶华问。
      “不会了。”她笑了笑,抿起薄凉的唇,转身离开,然后消失在光晕之中。
      那个女人生存与死亡的意义,似乎都是为了那个人。所以,才能带着那样的笑容离开。
      可是为何却是那般固执的说不爱?
      -
      不知是听到了什么传闻,李惊蛰再次来到了无名医舍。那时,无名医舍已是种了满园的辛夷花。
      伶华将那颗苦苦修行数千年的草木之妖元神交予他。“师父外出云游了,这颗是师父临走之前研制出的药丸,她说或许能治你的病。”
      伶华这样对他说。
      谁知道,数千年的修行意味着什么?这冷冷清清的千年岁月,所有的孤寂与执着,现在,她全交予了他。
      李惊蛰眨了眨眼,将那棕色药丸服下。
      那么师父,这就是你要的结局么?
      -
      “你爱她么?”伶华问。
      良久的沉默之后,她背起药篓出了医舍。
      -
      苏以柳一生行医,医天下人,她被人称之为神医。但李惊蛰却是苏以柳命里的不治症。伶华只能一个劲叹气,她又该怎么告诉他,从此这茫茫幽州,云月往来,身穿青衣的女子再多,终不会有那么一个苏以柳了。
      岁月辗转,而李惊蛰,我苏以柳可否用一命换你倾城一笑欢。
      空许韶华恨,终是轻易负。恍若隔世旧梦冷,何时少年闻。
      -
      之后的之后,李惊鸿暗中夺权,甚至再次用九寒玄龙残害兄长。李惊蛰终是退了位,伶华却突然出现,在妖王的剑下救下了李惊蛰,带着他逃往人界。
      众叛亲离,苟且偷生,暂且不表。反正到了最后,幸运的是,追随他的还有一群入世不深的小妖。
      救走李惊蛰的那天,他却轻声对她说恨她。
      若不是她,以苏以柳的元神炼制的丹药,他是绝不会吞下的,或许那时候再去寻她……
      但他又何尝不恨自己。
      -
      他们在长江以南的长黑山安顿了下来,伶华说这里的风景好。伶华每日送药,他便每日将木案掀翻在地,但在夜里又头疼欲裂,生不如死。
      伶华对他说:“你的命,是她给的。”
      李惊蛰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问他爱不爱苏以柳。可他爱过谁?他只爱自己。
      他为了掩盖他的病,装作倾慕她的样子时常呆在医舍。
      他给了她期冀,却不肯给她爱。
      -
      每每夜深,体内的九寒玄龙发作,有时药物都止不住那入骨的疼痛时,伶华只能抱着他,抚平他皱起的眉头,明白他不肯掉下的泪。
      九寒玄龙发作时有多痛?她不知。自从苏以柳死后她总是在叹气,但抱着他的时候,她觉得再怎么叹气,胸腔中还是有那么一块地方堵着闷着,说不出的难受。后来的沈几许将那种感觉称之为心痛。
      他害怕九寒玄龙,害怕睡不着;她害怕九寒玄龙,害怕他睡不着。
      -
      她曾偷偷跑回妖界,在苏以柳的书架中找到一本笔记。笔记中有一页记道,修行千年的草木之妖元神,治天下不治之症,但服用前需用奇珍草调养百年。
      你看,多么的可笑。千年草木之妖的元神,能治天下所有不治之症,那么苏以柳你的呢?你能救得了你自己么?
      伶华将笔记放回原处,出门之前回头看了看着落满灰尘的医舍。
      那么师父,口口声声说不爱,就是真的不爱了吗?
      -
      从妖界回来后,伶华时常外出。奇珍草种了满园的时候,伶华开始倒计时。
      他们不曾相爱。她救他,亦不过是为先师遗愿。
      -
      有时李惊蛰在房中画梅,来往的小妖总是不明白这烂漫春光里,他却为何偏要画这般冷艳凄清的白梅。
      而他与她的交集,便只有每日苦涩的汤药,和那些痛不欲生的夜里温暖的怀抱。
      -
      那日她采草回来,那个穿着青灰色道袍的道士跟她说,活在当下。而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事已至此,如何言爱。
      既然都没爱过,那么就算结局再是惨烈,也没有人会难过的,对吧?
      -
      沈几许对她说,若是妖王不死,李惊蛰这次就算逼出了九寒玄龙,那么下次呢?之后的痛不欲生里,又有谁能悉心相伴。若是伶华都这样一走了之,留下的那些孤寂冷清的时光,他又该怎么度过。谁还会在他身边,为他抚眉。谁还会心疼他,在每个不眠的深夜里给他怀抱。
      他说,你怎么能这般残忍。
      “可是,我不能让他死。”伶华笑着说,他的命,是师父给的……所以不能让他死。
      “或许你只是是自私的爱着自己。”沈几许亦是笑,“你可问过你的心?”
      伶华皱眉,终是不语。
      -
      她的心?它在说,想让他活下去。想让春风抚平他眉间伤痕,想让他的眼眸一如最初般清亮透彻,想让他笑着唱着,看遍世间美景。
      即使用命来换。
      -
      于是伶华趁着九寒玄龙发作时,将那元神喂入他口中后,便失去了踪影。李惊蛰整日的站在山头,小妖们以为他是在等伶华,而他不过是在等那么一个结局。
      而李惊鸿终是来了。那日长黑山乌云密布,不见天日。他一袭红衣,一脸笑意。不可一世的模样,分明带着孩子的稚嫩与癫狂。
      “哥哥,我给你一个结局,可好?”
      那时的李惊蛰负手站在风中,衣袂轻扬,常年的病痛折磨,使他的身体过于单薄。但他就只是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竟也会让人有一种他马上就会乘风而去的错觉。
      李惊鸿抬眉,突然问道:“若这千年夜夜皆是无尽的苦痛煎熬,那么你又是为了谁,活到了现在?”
      站在崖边的男子一震,再抬头时,眼眶里竟已是蓄满了泪水,眸子清亮透彻,闪烁着像是可以触摸的光。
      平日行事毒辣狠戾的狐君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那么一点残忍。
      李惊蛰说,他不过是为了他自己。是啊,从始至终,最自私的都是他自己。
      他以为他是自私的爱着她,到了最后,才发现自己是自私的爱着自己。
      狐君摇头,既然他们都那么残忍,那他便善良一次吧。给他一个结局,免他半世苍茫,回首企盼却对月泪空流,免他肝肠寸断,清酒独酌再醉也不成欢。
      -
      他手一抬,长山山头燃起漫天大火,他站在空中,以神的姿态俯视他。
      “生亦死,自己选择罢。”
      李惊蛰仍是不言语。只是轻轻的闭上眼,火焰卷过他的衣角,他的头发。不是不说话,只是一开口,泪就会汹涌而出,怕是此生都不会停歇。
      他突然想问问那个人,可曾后悔。
      后悔修炼成妖,后悔给他那样的拥抱,后悔千年修行终成空,后悔一走了之,留下他与永不眠息的黑夜。
      -
      伶华终是腾云而来,那时她的修行仅供支撑她幻化为女童模样。
      知是故人来。李惊蛰睁了眼,两人隔着熊熊烈火遥相望。
      -
      而他又该怎么告诉她。初见时,那草药园中白衣胜雪,似带着一身烟雨的女孩,又是怎样的惊艳刻骨。
      若如初见……若如初见……
      -
      伶华冲进业火之中,火舌灼了她的眼,她的脸,她置若罔闻,向他跑来,在抱住他的瞬间泪流成河。
      那么不能同生,便共死吧。
      -
      年少轻狂的狐君不明白,不是说不爱的吗?那为什么会哭。
      伶华也不明白。她拼了命的不去在乎,以为他是无足轻重,可是,又为什么会哭。究竟要带着怎样的笑容离开,才不会显得那么悲伤?
      -
      李惊蛰艰难的俯下身抱住她,业火伤了他的眸,她也再看不见他的眼。他轻轻抬手,将手中元神放入她胸口。
      “谢谢你的照顾。我现在才去追你师父,会不会太迟?”
      伶华抬眼看他。被火灼过的嗓音粗哑晦涩,像研不开的墨,一字一句的碾在她心头。
      -
      小妖们跑上山来灭火时,李惊鸿正皱了眉头站在空中。年轻的君王真的想不通,到底什么是爱情。是自私还是无私,是索取还是奉献,是占有还是给你自由……亦或是,什么都不是。
      他手一挥,将这业火熄灭,留下的是满目疮痍。
      上穷碧落下黄泉,或许这世间,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伶华,也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李惊蛰了。但那又怎样?已无人会记得,亦已无人再去寻。所有悲欢离合,不过是梦。
      -
      他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幽州城外,那一袭月白单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皎皎明月下,恍若谪仙的纤细人影。
      妖王看了一眼那焦土之上委顿于地的白衣女童,终是轻轻叹气,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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