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醉添沉水香》又名《不羁的风》

　　临到门口，李逸訢唤了几声书云的名字，书云有些迷糊，一睁眼就瞧见门外水门汀台子上头亮晃晃的灯光，不由条件反射似的朝着李逸訢盖在自己身上的那层披风里头一躲。
　　李逸訢就笑道，“快醒醒，还说着出来送我呢，也不知最后是谁送谁。”
　　书云闻言便是一怔，这才缓缓地探出头来，正对上李逸訢的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又是这双眼睛，那深深的黑色的瞳仁，是与苏更生截然不同的一双眼睛，那里头她瞧见的绝非一时的温情……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急忙从他身侧走开，隔得远远地瞧他，嗫嚅道，“……逸訢哥哥，我，我刚才……”
　　李逸訢就道，“你刚才在我肩膀边上盹着了，我只好又将你再送返回来。”
　　书云略有些过意不去，便点点头，抬手就准备去开门，“那……逸訢哥哥，进来坐会再走吧。”
　　“不了，你进去就是了，我这会子刚到上海，还有一批的事情等着我忙呢。”李逸訢说着，抬手朝她道，“去吧。”
　　书云侧过头瞧了瞧他，见他仍旧执着伞站在门口，却丝毫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只好半开了门站在门侧道，“……那好吧，那我回去了，再见。”
　　“再见。”李逸訢只站在门口朝她笑了一笑。
　　书云就慢慢合上那扇大厅里的花梨木复合门，瞧着李逸訢的样子在那门缝里头慢慢自宽平变得窄而扁——待它关得密密的之后，她整个人霎时便无力地软了一软，不由自主地就轻轻倚在了门背上，身子却慢慢向下瘫软下去。
　　不远处一个丫头瞧见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朝她唤了一声，“六小姐。”伸手便把她从门口扶了起来。
　　书云望着她，虚虚地笑了一笑，就问道，“逸訢哥哥什么时候到家里来的？”
　　那小丫头便习惯性地拿一根手指头来戳着面颊，扬起脸认真回忆道，“……好像是六点半还是七点，总之是家里用过晚饭之后才来的。”她这么说着，又道，“据说小公子是预备回趟金陵的，但是听闻林家后来搬到上海之后就临时做了主从郢郗城直接到上海来。估计这会子是刚到就寻来了。”
　　书云闻言，这才点了点头，“这个我是知道的，李家可曾给父亲写了拜帖？”
　　那小丫头才点点头，“是有的，这事情也不知怎的闹得全城都知道了。拜帖是李家督军老爷写的，时间比这会子要晚些，因此老爷今儿才这么焦急地寻了六小姐您回来。”
　　书云这才勉强笑了一笑，“这么些年了……”面上却又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只当作是不经意一般，问道，“他们可曾提起什么大事来？”
　　那小丫头就疑惑着抬起头来望着书云，一时没有说话。书云见她这副样子，知道她也是个局外人，再接着问下去也是问不出什么事情来的了，因此便道，“没什么，只是随便问一问。”继而嘱咐她下去了。
　　书云慢慢走进大厅里去，就见父亲孤身坐在缀着流苏的沙发上头，两只腿交叉着，仰着一只头枕在沙发靠背上。许是听见了书云窸窸窣窣的鞋子摩擦在地毯上的声音，林父林承钰就直起身子来，瞧着慢慢走近自己的书云。
　　书云下意识地便道，“父亲。”
　　林承钰就朝她点点头，又问道，“逸訢送你回来的？”
　　书云便点了点头，“方才我请他进来坐会的，只是他没有肯，这会子回去了。”
　　林承钰便道，“我知道。”隔了会子，又补充道，“——我都听见了。”
　　书云就低下头来，抚了抚散在耳畔的碎发，轻轻道，“嗯。”一时间，父女两个都无话，就都陷入进沉默里头。
　　书云站在父亲面前，总觉得有些不安，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她一直都向往得到父亲的宠爱，另一方面，当她真正出现在父亲面前的时候，却又略带些抵触与逃避——她就像是一个综合的矛盾体，一方面渴望父爱，一方面又惧怕他。
　　她被自己内心的煎熬已经折磨了千百遍。但是她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她绝不能让人瞧见了她真实的内心——不会有人能够靠近她——也许除了苏更生。她这会子在与父亲的沉默僵持的空白里，只觉得一种难言的尴尬来，仿佛眼前的这个人于她，是个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是陌生人，所以才觉得尴尬，觉得没来由地犯窘与难熬——真正的父女，这样的空白应该是自由的、享受的。然而她得到的终究同那些都相差得太大了。
　　他们像对峙似的沉默了半晌，书云终于忍受不下去，寻思着话题开了口，“家里的那些姊妹们都睡了？”
　　林承钰开始没有做声，隔了好一会子才点点头，却只从鼻子里头哼出一个音来，“嗯。”
　　书云低着头瞧着自己脚上的一双高跟鞋子，因为怕闲得没事，便只管拿一只脚去摩擦地面上那条毛绒的地毯，蹭得那条毯子上的毛绒都塌到一边方向，看上来比原先的颜色又要浅一些。她就只瞧着那地毯无端端地发起呆来，把身侧的这一切都给抛在了脑后。
　　林承钰见她始终低着头，脚下也一刻不停的，知道她是发起怔来了。须臾，才咳了几声，道，“也罢了，你这会子就上楼去休息吧。”
　　书云听得父亲这么一句，当时便有些茫然，只抬起头来问道，“我今晚留在这边住？”
　　林承钰便道，“什么今晚留在这边住，这以后，你也就只管住在这边好了，不用回你母亲那边了。”因见她一脸惊诧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道，“……这件事，我同你母亲那边已经通电话说好了的。”
　　书云心中一惊，下意识便道，“不，我还是得回去的。”一语刚脱口，她突然就后悔了，只因这一句唐突之辞，恐会惹怒了父亲。
　　谁知，林承钰闻言，却并没有露出不悦的样子来，反而朝书云一笑道，“你可又是糊涂了，你此刻不是已然回来了吗？”
　　书云沉默着先点了点头，又寻思着弥补的说辞，便即缓缓地道，“家里这些年变得是极漂亮了，只是我在那边这么些年，到底已住惯了，觉着凡事都便宜些。”她又瞧了瞧父亲的反应，补充道，“再者，——我明儿还约了裴先生来给我讲课的。”
　　林承钰听了自己女儿的这么一番话，不外乎都是想要回她母亲那处小公馆的说辞，当下不由笑了一笑，却又另转了话题去，只道，“据说，你母亲这些年在外头倒是过得很快活的？是不是？”
　　书云虽对母亲这些年的举动不甚满意，这会子听了父亲的这一番疑问，便即认定了是父亲在拿着这番话来嘲讽自己的母亲。她当即便有些不平，忍不住拿出一股子冷腔冷调对准了他，只道，“一个被丢弃的弃妇，就算再怎么快活，想必也无法掩饰内心的苦楚罢？难不成还不让人寻着些乐子来调剂，反而要每日幽幽怨怨独坐闺房流泪伤颓不成？”
　　林承钰没想到书云同他说了这一番说话，当下有些微怔。书云话一脱口也被自己的说辞给震住了，她没料到自己竟这样大的胆子，当着父亲的面都对他冷嘲热讽了起来，更加没想到原来即便她怎样生母亲的气，到底内心还是偏帮她的，谁人欺辱了她都不行，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林承钰慢慢换过神来，微微提了提唇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来，却说，“……你真是越发地像她了。”过了半晌，又摆摆手，沉缓地道，“也罢了，难留的毕竟留不住。你去吧，我叫邹叔送你。”
　　书云怔了一怔，没料到父亲竟这样轻易地就准许了她，还给她派了车子。然而父亲究竟还是准了她回去，他尊重了她，尽管这其中却不免带了千百情绪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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