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应笑我

　　只是，夫子在车厢里一句话都没有出声，这让我怀疑他是否闷死在车厢。

　　我轻轻敲了敲车门，说：“柳夫子？”
　　良久也没人应，只剩马蹄得得声。
　　我停下马车，打开门，只见夫子睡在里面的软榻上。在这车厢里还能保证着四叉八仰的睡姿，啧啧啧，真没美感。想到他可能为了等我，三更半夜不睡觉，立在寒露深重的夜里，瑟缩着身体，今早还要忍住睡意，闪亮登场，我就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我细细地看一下这车厢，发现里面竟意外的宽敞。两边的车窗是镂空的，中间摆一张桌子，桌子三遍都有软榻，底下垫着厚实华美的布料，只是有些褪色了，上面有一个包袱，车厢内自有一股草木香的味道。
　　简直是心花怒放，这么有路的马车，看来我以前可能是个有钱的公子哥，即使找不到亲人，把这马车卖了也能有不少的银两。
　　慢慢走到柳夫子的身旁，果然看到他的头下有一块淡淡的血迹，我摸了摸那痕迹，这血迹明显是被人清理过的。再看一眼睡得死沉沉的柳夫子，头发黑直柔顺的反着柔光，皮肤比女人还白皙细腻，我突发奇想蹲下来摸上他的脸，嗯，果真很滑。
　　摸着摸着柳夫子就醒了。
　　柳夫子斜着眼睛看我的手：“你在干嘛？”
　　我镇定地说到说：“看你的脸很滑，想摸一下是不是而已。”
　　柳夫子低声带怒道：“哦，滑不滑？”
　　我认真答他：“是我两年来摸过最滑的脸。”
　　听了我的回答，他愣了一下，脸色变得古怪，不过他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脸，说：“老了。不及少年。”
　　我仔细看他，说：“柳夫子的面相正是最不易老的那种，你现在和你年少时相比应该差不了多少。只是多了历经风雨的稳重和离家过久的忧愁罢了。”
　　柳夫子笑了，说：“你不懂，少年时不知天高地厚，恣意风流，到如今，锐气全无，只能孤苦伶仃守着书籍，终了一生。”
　　我在心里说：你到现在脸皮应该厚了许多。不过嘴里说的是：“怎么会。娶妻生子，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
　　他苦笑一声，伸出手，说：“扶我起来。”
　　我抓过那只手——修长而瘦，手指有茧，手心干燥微凉，心里想，握笔杆的手就是不一样。
　　夫子坐好后问道：“还未请教大名。”
　　我愣了一下，实话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夫子惊讶地看向我，不过很快就压下来，说：“是失忆了？”
　　我点头，说：“两位老人刚发现我时，我已经半身入土。能活下来是不幸中的大幸。”
　　夫子笑：“那以后就叫刘大牛？”
　　这名字实在拿不出台面，我说：“不，要改个名。这是我的名字，得好好想。一定要有气势，报上名就让人觉得我不同凡响，还得雅俗共赏。”
　　然后正午我们就在车厢里一直讨论哪个名字好。最后两个人都饿了，我从包里掏出干馍馍，他也从包里掏出一块干饼。只是我瞅着那包袱闻着那饼的味道，怎么那么熟悉？
　　他说：“你要吃吗？”
　　我说：“不吃，只是，觉得很熟悉的味道。”
　　他回了我一句：“哦。刘大妈的手艺，你不是吃了两年吗？”
　　我：“……”
　　我委婉地问：“你怎么会有的？”我知道读书人偷东西不叫偷，叫窃。对于偷大饼的同伴，我要慎重对待，这种神奇的思维。
　　他自然地说 “哦，桌子底下有一包东西，打开来看就发现了。不是你放的吗？”
　　我不说话。这是刘大妈刘大爷给我的东西，里面也许只是几张饼，但是不经同意随便乱翻，相当于触犯了我，我感觉到领域被触犯的挑衅，无论有意与否。
　　柳夫子大概也感受到我的不满，他将手中的饼放回包裹里，敛容整裳，正襟危坐，双眼直视我，说：“既然我跟着你，不如就趁着这机会说个明白。”
　　我点了点头，想要散发点霸气，一字一句说：“好。我带着你，就是把你看成是自己人。我现在也是有话直说，对我好的人，加以十倍报之。如果因为我落魄，你大可弃我而去。良禽择木而栖，我不怨你。如果你要跟着我，而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不能背叛我。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背叛。”
　　柳夫子眼神坚定，说：“这个自然。”
　　我继续说：“只是我到现在还不能相信你。夫子，我可以不问你来历，但总有疑问，何以自降身份跟着我？难道真愿当一个小酒肆的掌柜？不要跟我说长见识之类的话，我压根就不信。”
　　柳夫子笑了，带着点自嘲，真真切切的自嘲，说：“我天生就没有读书的资质，还要勉强自己勤奋苦读，汲汲考功名，自然名落孙山。蹉跎时光，换来一场空梦。”
　　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一个读书人，落榜是件多么残酷的事。我这不是揭人伤疤吗？而且说得文绉绉的，真让人难受。
　　柳夫子继续说：“跟着你并没有不良意图，我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你只要轻轻一脚，就可以把我踹翻。再说跟着你不能说是自降身份，我看你天庭饱满，生得仪表堂堂，体修仪态美，就知道君以后必有一番大作为，所以才跟着你。”
　　说到最后，居然变成江湖术士了。
　　我斜眼看他，说：“不说实话，就让你下去。”
　　柳夫子干干笑了两声，说：“哈哈。说实话，其实我不想当夫子，因为教的都是一群小娃娃，没意思。如果酒肆开得不好我还可以回去干老本行，所以也就试一试。而且我总觉得和你在一起卖酒，好过教小娃娃，闲来时自己也可以酌酒一壶。我本粗鄙，干不来传道授业这般清高的事，只能误人子弟。”
　　我笑了，其实我就觉得他该是那种愿意自由自在的人，说：“最后一句我信。”
　　柳夫子也笑了，将腿伸到桌子下，歪身调到他最舒服的姿势，右手打开车窗，悠闲地看外面的景物。
　　虽然他没有说他的来历，我只是觉得他孤身一人必然有因，只是这因我现在还不能去碰而已，该知道的我总会知道。

　　“刚才你的包裹放在这里，我以为你信任我，而且我饿了，所以才打开来，里面有廿十两白银，你不知道吗？”
　　我愣了一下，拿起那个包袱，里面有个小钱袋，拿起来沉甸甸的，很久，说：“现在知道了。”
　　柳夫子拿起刚才那块饼，慢慢咀嚼，只有这时，我才觉得他出身家教良好，吃块饼都很人不一样，十分优雅。
　　我看他吃完了大饼又打开水壶喝水，说：“你没带干粮？”
　　柳夫子双眼飘忽，说：“唉~身外之物哪能带得了那么多。”
　　我看了一下那青色的包袱，说小不小，直接拿过来翻开，反正他翻过我的包袱一次，扯平。
　　柳夫子毕竟是读书人，抢不过我。里面有两套随身替换的衣物，一包碎银，一块雕着荷花的墨砚，栩栩如生，即使是我这种人也觉得它是个好家伙，还有就是一把檀香木为骨的折扇，看样子也有一定的年代，我打开它，迎面一股暗香袭来，陈旧甚至有些发黄的纸张上，画有一枝桃花，有开得灿烂有含苞欲放，可惜都黯淡了。我下意识看一眼夫子的脸色。
　　他脸色果然很臭，上身往前倾，双手伸出欲夺，说：“还给我。”
　　看到他出现这样的表情，我玩心大起，边躲边拖长音调读着上面的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啊——”
　　想要在这车厢里玩“来追我呀” 的游戏果然是困难的，“咚”的一声我就被他给扑到。了。
　　我仰着面依然不忘取笑他说：“好一桩风流韵事，难怪这扇子值得夫子随身带啊。”
　　夫子隐隐有怒，俯视着我说：“我的扇子。”
　　他长长的头发落了下来，尤其在我鼻端痒痒的，我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喷得他满脸口水。
　　他一手撑住身体，另一只手胡乱扯着袖子擦脸，眼睛怒视着我。
　　把口水喷到别人脸上实在不敬，我支起身子，扶着他，将扇子还给他，说：“夫子息怒。”
　　他拿过扇子重新打开细细地检查，唯恐有一丝损坏，在这过程中，他一直摆着一张臭脸，收起扇子后也没跟我说话。
　　这直接导致了我不好责骂他不带粮食，而且还要看他的脸色。
　　我默默吃完我的干馍馍，就去外面驾车。一直到了天黑，我们才到了邻镇，为了省钱，只租上一间客房。我付的银子，默认了他打地铺我睡床。
　　两人一夜无话。我倒是闷得很，不过驾了一日的马车，很快入睡了。
　　当晚发了一个梦，梦见一群人将我送进棺材里，口里还一直说对不住我的话，我手脚动不得，嘴巴发不出声音，心里狂骂，对不住我还埋我，是脑子不行了吧！可是棺材里的我只感到胸口越来越闷，窒息感越来越重，最后我醒了，看见窗外天青灰灰，胸前被一只胳膊横压着。
　　……
　　我看一眼旁边的夫子，睡得跟死猪一样，头发乱七八糟，嘴角一线闪亮，难道步入中年的人就是如此邋遢？
　　抖了抖肩膀后，看到夫子还不醒，反蹭了蹭我的颈窝。他要是是一个大美人，那这是春光无限好，可惜，夫子明显不能激起我的怜香惜玉的情怀。
　　我再抖，再抖，夫子还不醒。
　　我一下就悟了，因为他的呼吸明显与睡着时不同，眼皮还在颤动，装睡啊。
　　我故意凑前到他的耳朵旁，呼出气体，说：“夫子再不醒来，就不要怪我做出不好的举动。”
　　我等了一会儿，夫子还在装睡，只是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于是我猛地翻身起床，夫子来不及躲闪，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夫子在下面“哎哟喂哎哟喂”地叫了起来。
　　我伸出头，忍住笑意，装出惊讶的表情，说：“夫子怎么一大早就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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