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蟠玉

　　次日众人皆无心情再游，薛蟠知道此次林府必有一番整顿，不愿跟去回去瞎掺和，便借口庄上景色精致更适宜贾敏将养，携黛玉两人一并留下照顾。林如海亦知薛蟠心意，也不愿妻女为这等阴私伤神，便命几个小厮打点了车马，只带了几个身边服侍的人、一干媳妇儿婆子，将杜姨娘、秋草各锁一车，先行策马回府。不日，林如海派人来接贾敏三人回府，黛玉早命人将一切收拾打理好，如今只让人再四下翻看一遍，免得遗下东西不好。薛蟠将传话的小幺儿拉到一旁，塞了几个银馃子给他细问起近日府中事来。小幺儿得了赏，微微一掂量，估摸有四五两银，抵得上自己半年的月钱了，顿时乐得眉开眼笑，掂了脚在薛蟠耳边嘀咕起来。这小幺儿是林府大管家林侗的小儿子，排行第三，名唤林培，虽不及其父谨慎稳妥，但也是一个猴精似的人物，眼珠儿一转便知薛蟠问何事，道：“回薛大爷的话，近日府中无大事，只夏姨娘房中有一件新闻。”

　　“哦？”薛蟠眉毛轻挑，心下略明了几分原故，正待再询个究竟，余光却瞥见黛玉施施然地走过来，忙偷偷一拉林培的袖子，林培很是察颜观色一时住了嘴，溜出门去到廊柱边敛手站着。薛蟠上前笑道：“行装都收拾好了？”林黛玉从袖中拿出一卷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促狭道：“你是想着行装呢？还是想着这个？”薛蟠一喜伸手去拿，却被反手躲过，见黛玉将双手背到身后，嘴角含笑着撇过一边脸去，便知她是故意拿乔作弄自己，故作揖道：“好妹妹，你就赏了我吧。帮了我这次，以后你说东我不敢说西，当牛做马一辈子依你。”话未忖夺，只当了讨饶顽话说了出来，脱口又觉得有些不对，只得尴尬地看向黛玉。黛玉早就羞得脸飞红说不出话来，一跺脚将那卷油竹纸往薛蟠怀里一扔，兀自举袖掩面三步并两步转到后院去了。

　　原来这几日薛蟠在庄上因顾着为贾敏医治，林如海又回了府早晚不见，一时松散下来重新温理琢磨起医书，倒将功课落下了不少。前日忽听林如海派人传话来说让家去，这才想起还有几篇文章诗词未作，只得连夜赶将出来，薛蟠虽擅于时文，偏在诗词上不得力，作完了文章只皱着眉苦思。这厢林黛玉知道了，嘲笑了他几句，薛蟠先是一脸惭愧之色，又转念想到貌似黛玉颇具诗才，便央她帮做几首诗来对付。林黛玉本就想在薛蟠面前施展下才情，也因他赶写时文实有精神不到之处，有心代他做几首，现薛蟠自己先提出自是再好不过，便欣然应了。

　　这时薛蟠得了黛玉的代作诗本想拆看，忽忆起之前林培还未回完话，忙按捺下心情，又找了他过来。林培乐颠颠地凑上来，八卦道：“刚说夏姨娘房里的新闻，小的也是听内院门上的婆子嚼的舌。闻得是那房中的一个叫秋草的丫头，偷了姨娘的饰物被告发，因又不是家生子便打了三十杖远远发卖了去，再说她的主子夏姨娘闻得身边的丫头，竟趁着她病欺到自己头上，既羞又恼得吐了一口血，如今越发一病不起了。”薛蟠想起曾听闻先前没了的哥儿便是夏姨娘所出的，因此夏姨娘才与贾敏双双病倒的，又想起那哥儿去世之前贾敏曾假性怀孕过，只觉心里一突不敢再深想，挥手让林培下去，自己拿着那卷诗作回房去了。

　　让持印在案边磨上墨，薛蟠拆开那卷封一看，上头是簪花小楷临的诗作，竟是将五首诗都作齐了。又反复细细品味一遍，竟还是循着薛蟠自己的诗路做的，想是林黛玉也知道自己的诗必是要让父亲看出来的，而薛蟠作诗一向平白直叙，便只往稍差里写，显得略有进益就罢了，如此少不得要再抄录一遍。薛蟠自己打小偏爱写章草，因曾被薛诚教训小小年纪写草书不免疏狂，后改习了柳体楷书，一手行楷倒渐成火候，现得了林如海指教科举须得馆阁体，即使文章平平也必得阅卷官的喜爱，薛蟠便都用馆阁体书写课业供林如海览阅，因此忙将诗作又誊抄了一遍才松了口气。

　　过了申时，众人瞅着日头渐落降了暑气，都整顿了车马，纷纷打道回府。行至林府官邸前，角门边有几个坐在大板凳上正说东谈西的门房，一见到高高地骑在马上的薛蟠，忙点头哈腰地迎上来。一个抢着扶了薛蟠下马，一个凑上前麻利得将马牵走，另外几个回身抬了三顶小轿出来。薛蟠翻身下了马，就来到马车边，亲自将贾敏和林黛玉扶下车又送上轿，正准备钻进自己的轿子，只见又一组车马迎面行来。车还未停稳帘子却被掀起一角，一个浓眉大眼的娃娃脸探了出来，滴溜着眼珠儿好奇地四下张望。薛蟠撑着轿帘看去，那娃娃正巧一眼望过来，薛蟠舒眉冲他一笑，颊上泛起两个深深的酒窝儿，娃娃一愣蓦地红了脸，似是不服气地狠瞪了薛蟠一眼，甩下车帘缩了回去，薛蟠感到莫名其妙，撇撇嘴遂放下轿帘不理论。

　　林黛玉回到房中，先是让人抬了热水桶进来泡了澡，然后只松松挽着头发，上穿缠枝牡丹纹绫对襟单衫，下着白纱罩檀绫细折裙，和雪雁坐在后屋廊下一处针线。只听前门有人唤道：“太太来了。”这边还未起身就已有人引着贾敏过来，黛玉忙将正打着玉穗子藏在绣盘里，又拿起一旁竹片环绷着的苏绣遮掩，只笑道：“妈不好好歇着，又到女儿这儿来吹风，有什么吩咐的让人来喊我去就是了。”贾敏拉着黛玉复坐下，道：“歇了这么些日，难道还没个足餍，难得如今身上爽利些，早该出来走走了。对了，你可知道今儿苏州本家那边的三叔奶奶来了。”黛玉点头道：“才刚听人说呢，说是这回还带来了一个姑娘和一个小子，不知是什么亲戚，还未见呢。”贾敏冷笑道：“那姑娘是你三叔奶奶二女婿的外侄女，一表三千里不知哪门子的亲戚，你怎好随便见这等外客。至于那小子你该听说过，三叔家庶出的小孙子就是他了，虽说他们家还有两个嫡亲的孙子，只这个也是娇惯大的。这几日你少去前边走动，省得到时候闹着你。”黛玉见母亲似乎有些烦躁，不敢多言语，只低声应了。贾敏也撇开这个话不再多说，指点了几句针法，又令人摆了饭，和黛玉一同用了，方才回去。

　　过了两日，薛蟠一早用了饭，便往贾敏处去，请脉重开了方子，又闲话了几句便回房去了。昨日交了功课之后，林如海并未布置新课，薛蟠乐得不用看那些个四书五经，至午觉后复捧着医书看起来，没翻几页突然想起前几日藕叶做了许多桂花糖，也不知吃完了没有，忙叫她来询问。藕叶道：“知道大爷爱吃甜，做了许多哪里就这么吃完了，既大爷想吃，不如我拿些蒸栗粉糕如何？”薛蟠想到那桂香浓郁、香甜细腻的栗粉糕，不禁馋得直咽唾沫，道：“正是这样，你快去做来，对了，记得给林妹妹也送些去。”藕叶笑应着去了。薛蟠一时间也读不进去书，便坐到外间，拿桌上摆着的一小碟方糕先解解馋，才咬了两口，耳边传来个软糯的童音道：“你是谁？怎么在这里？吃的是什么？”

　　薛蟠抬眼望去，竟是昨天在府外的那个娃娃，生得虎头虎脑很是可爱，嘴里虽问着话，眼睛却只盯着那碟子方糕一动不动，好似自己只要一出声，他就能马上扑上来，不禁失笑道：“这是扬州的方糕，外皮是糯米，馅儿倒是有许多，我这是枣泥的，要吃就过来坐吧。”那孩子“哧溜”吸了下口水，冲将过来三下两下爬上凳，还未坐稳就伸手向碟子，半路中突然醒悟过来，停下手转头看向薛蟠。果然薛蟠正戏谑地看着他，孩子一时羞恼虎着脸跳下凳，鼓着腮帮子嚷道：“方才问你话还未答呢！你是何人？因何在这里？”薛蟠笑道：“这话问的奇，我都在这住了两月，你却是从哪来冒出来的，倒来问我。”这番说着，实是心中早已明白，应是姑母说的那林三叔奶奶的小孙子林岫玦了，倒是闻得这三叔奶奶不仅带着孙子来，还带着个十六七岁极标致的姑娘，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这孩子果就是林岫玦，仰着头摆出个不可一世的样子，道：“奶奶说了，我是林家的子孙，又是林府的主子，当然可以在这里。”薛蟠奇道：“你奶奶说你是这林府的主子？”林岫玦一噎，复又梗着脖子道：“现在还不是……但奶奶说了，以后便是的。”薛蟠这下明白今早见到贾敏时，为何她脸色会那么难看，原来这三叔奶奶是来者不善呐。两人正大眼瞪小眼无话间，藕叶端着个小掐丝盒子进来，一旁春纤打开盒盖，将一碟子桂花糖蒸栗粉糕拿出来，摆在桌上。林岫玦抽抽鼻头，指挥藕叶道：“什么东西这么香，快拿来给爷尝尝。”藕叶自打做了薛蟠的丫头，还从未有人敢和她这样说话，因见这孩子穿着举止像是平常人家，又言行粗鲁在这府中从未见过，便冷笑道：“呦，这哪来的小泥猴子，是哪门子的爷，也敢在这里撒野。”林岫玦闻言气得跳脚，只觉得这丫头和自己家的那些一样，都看不起他，不禁红了眼圈抿紧嘴生怕呜咽出声，被人小瞧了去。

　　薛蟠一看逗过了头把人惹哭了，忙拦下来，对藕叶道：“这是林三叔奶奶的小孙子，也算是我弟弟，大小也是个主子，怎不能称爷了。况人一个小孩子家，你跟着呛什么声，还不快去打盆水来。”也不管藕叶甩袖出去，只蹲下身子对岫玦道：“她是我家的丫头，只嘴刀子利，说什么你也别当真，要为这点小事哭鼻子，哪里还能当林府的主子。如今你只管坐在这儿，等打来水擦了手脸，我拿桂花糕给你吃。”林岫玦本是庶出，头上还有两个嫡出的哥哥，在家里奶奶不疼爹爹不爱的，连带下人们都给脸子，亲娘又胆怯懦弱争不得，少不得小小年纪养了个不饶人的犟脾气，也少受些欺负。今被他奶奶巴巴地带来林府，贾敏见了他们也淡淡的，全府上下不甚欢迎，自是没有人在他面前殷切奉承，又被藕叶这番一抢白，早知自己在哪都不算是正经主子，心头觉得又羞又恼，当下不顾薛蟠说什么，只一跺脚夺门跑出去。

　　藕叶回来放下脸盆，问道：“那小泥猴子呢？劳本姑娘辛辛苦苦白打了水。”薛蟠道：“什么小泥猴子，越发没了规矩，都是这府里的人，你该都以礼相待才是。”藕叶道：“大爷难道不知么，我听人说这林三叔奶奶最是泥腿无赖，家室平常年年上门来借故打秋风，全府上下都知她垂涎林姑老爷探花的名声、盐政的位子，因林姑太太是那贾家人她不敢惹。今年却巴巴带了个年轻姑娘和小屁孩儿来，只这几日明里暗里坳着话说了多少回，拨着算盘又想纳妾又想过继孙子，亏得林姑太太脾气儿好不理她，林姑老爷连面也不见。要我说这样的人家，能教出什么好儿女来，哪有人会应呢。”

　　薛蟠道：“这丫头今儿可是疯了？是个葫芦却没锯嘴，多少唾沫星子都往外嘣，且收住了罢，况这也不是咱们家可说的事儿。春纤，你捡一盒子桂花糕给那林小公子送去，就说当是赔礼了。”春纤看藕叶只站着不动弹，也不言语，自装了一小碟子于盒中送去了。谁知，这一送竟还生出一番事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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