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靥双倾

　　回到皇宫的第二日，穹空零零飒飒的扬起蒙蒙雨丝，夏渐褪，寒意拢，秋浅染，霏霏细雨，飘飘洒洒，细密如针，整个皇宫腾跃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如烟，如绢，如纱，恰似滴滴琼浆从天而倾，欲把人醺醉。

　　我倚着亭廊的朱玉檀木柱，纤手伸到廊外，感受着雨点的丝丝凉意，一阵风扫过，凌乱的雨丝缠蜷着沁湿了我的衣袂，一抹冰凉蚁噬般一寸一寸的蔓延涔透于身心。我的视线一直凝着侧苑，几株木槿枝叶蔓过红墙，几朵飘零的残红随风摇曳，时不时的坠落几瓣，卷着雨丝无声的洒在苑墙、青石地上，愈发的孑然孤零。夏末，木槿花的阑散之季，加之霏雨的席卷，那满苑的颓败之象可想而知！一时心怯，我不敢迈进苑内一步！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待到明年的花开之时，此地怕是早已人去楼空。

　　昨日，大哥随我一起去皇陵祭拜了母后，当我看到石碑上雕刻的玄德圣太后字样时，空泛的记忆竟搜索不出一丝的熟悉之感，这些年来，我只知道自己的母后叫莫然，却连她的封号都不知。世人皆知月之国的宣王爷刺杀了当今太后，而太后是我的母后，可我的心里恨木之然么？

　　“公主殿下，多穿件衣服，天凉了些！”音甫落，我的身上已多了件藕荷色的金缕披衣。

　　我转回身于玉石小凳落坐，端起碧色的茶盅，抿一口茶水，袅袅的轻烟温润了丝薄的面纱，缓缓问道：“玉嬷嬷，真打算随我一起去西圣国？”

　　“是的，公主殿下！老奴心已定。太后已走，这皇宫内也没有什么值得老奴留恋的，惟有公主让老奴放心不下！所以，不管公主去哪，老奴定当相随，这也是太后走之前的心愿！”她的音调渐低哑，肃穆的脸上挂一抹淡淡的悲怆。

　　我微抬首凝注她一会，她容上的悲伤丝丝真切，霎时明了她亦是个忠心护主的人！

　　“玉嬷嬷，母后与蓝妃之间有何渊源么？”我目不转睛的凝着她，想从她的面上瞧出些端倪。

　　然而，她依旧恭谨的颔首伫立在那，无一丝的动容，语音平缓而凝重的回道：“公主殿下，深宫本是个弱肉强食之地，大凡沉陷之人都是身不由己！而后宫嫔妃间的渊源惟系于天子，可天子所系惟有江山、皇权。可以说后宫中的女人都是同命却并非相怜之人。先帝的蓝妃是西圣国皇帝惟一的亲妹妹，一个女人得不得宠，关键是看她身后的势力对圣上的江山是有利抑或有害。虽知历来后宫妄自议论朝政必招惹杀身之祸，更何况我一个卑贱的奴才。然老奴今日冒死粗言讲于公主殿下，老奴是看公主常年禁足在殿内，不清世事、心地纯净，怕被他人利用。公主万不可听信奸人之言，误会了自己的亲生母后不说，倒令他人的离间计得逞！”

　　纤手一直把玩着碧翠的玉杯帽，半晌沉默。玉嬷嬷确实很聪明，我的一句婉约问话竟能让她看出木之然已经告知我他母后的死因。而她不仅完全替母后洗脱了罪名，更是把蓝妃的死归因于她西圣国的皇帝哥哥欲吞并月之国的野心之上。她字字诚恳忠诚，可就不知她忠心的主子是谁！是我，抑或是母后？若她真拿我当主子，我将得到一个得力的帮手，如若不是，她将是我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起身执伞欲往外寻去。

　　“公主，天色渐晚，外面又下着雨，您要去哪？”她千年肃然的脸上终于呈现些许的讶异。

　　我平淡回道：“去长岁殿！雨一停歇，皇帝哥哥就要派使者前去西圣国了，我怕以后再无机会。”踏出玉石阶前，见她欲要跟上，遂又转身交代一句，“玉嬷嬷不必跟着，以往我与父王单处惯了，想必父王也不希望外人叨扰。”

　　雨丝溅湿了月白色的金丝绸靴，玉嬷嬷终归没有跟来，我又是孤清一人游荡在空旷的皇宫，迈着细碎的步子朝长岁殿寻去。

　　长岁殿是父王的寝宫，我统共只去过一次而已，亦是父王走的那次。即使如此，长岁殿这三个字却深深的刻在我的亿海中。因为，殿中总有一抹清香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那种淡香是父王的味道！

　　淡淡的清香？好熟悉的味道！

　　通往长岁殿的紫陌大道，通以青玉理石铺砌而成，两侧皆是朱墙碧瓦，未有一株花草。细细蒙蒙的雨中何来的淡香？这种淡雅的清香亦是父王身上所带！

　　四周打量，道两侧皆伫立着身披蓑衣的持刀侍卫，刚向我福身闪过的几个宫女身上的脂粉香并非如此。除非，是他！前方那个躬身疾驶的小太监！

　　我不动声色的一路尾随，并刻意压低了伞檐。约莫半个时辰后，天色已暗如墨。而心底的疑惑愈发的蔓延，他双袖合拢，怀里似乎抱着个什么东西，有意无意的闪离旁人，专挑人稀的小径，行踪鬼鬼祟祟。然令我更加愕然的是他所奔的目的地竟也是长岁殿！

　　他在长岁殿外的一偏僻墙角停住了脚步，四下微微打量，似要越墙进去。难道他会武功？

　　“臣南宫玄给公主殿下请安！”冷然，身后响起一清凉的声音，惊的我微微一怔。

　　倏尔，锁定的那一抹鬼祟身影迅疾的转过墙角，闪离我的视线！

　　我有些愠怒的转回身注着来人，他一身淡白衣，玉手举着青灰伞，躬身微颔首，嘴角划出一轻淡的弧度，潇洒而俊逸。那一刻，我竟想起了英谷里一身白衣的木之然！心里一时又责怪起自己，脸色更是难看几分！

　　兴许是久久未听见我出声，他径自挺首走近几步，些许紧张的询道：“瑾……公主，是否哪里不舒服？脸色为何这样差？”

　　见他那般，我只好作罢，嘴角扯出一抹生硬的微笑：“没事，就是想来长岁殿看看！南宫将军为何在此？”

　　“刚从御书房出来，恰巧半路瞧见公主，就一路追到此处。公主既是来了，为何在此长久逗留？”

　　“一时犹豫是否进去！”我勉强的打着掩饰。

　　他迟疑片刻，继而目光深深的凝着我道：“愿意去和亲么？”

　　我苦笑：“南宫将军还是第一个问我可愿的人！其实将军也知道不管我愿意与否，圣旨既下，我必须要去！”

　　“若是联姻呢？公主是愿意去和亲还是联姻？亦或是两样都不愿？”他语气苍白的问道。

　　纤手紧了紧伞把，惊诧问他：“什，什么意思？”

　　夜色渐浓，蒙蒙雨丝氤氲，一排排的宫灯慵懒的散发着微弱的橘色光辉，映衬的皇宫愈发的诡秘。

　　他的唇角微微扯动着，似在诉说着一个古老沧桑的寓言，“先帝在公主小时曾下过一门亲事，但世人皆知皇家的亲事并非如民间平民百姓间的青门竹马之姻，实质是政治联姻。而公主的未婚夫即是东楚国的先前赫连晟大将军之子赫连勋允。然七年前赫连晟谋权篡位，弑杀他的大哥，成为如今东楚国的皇帝。然赫连晟已经多年不再过问朝政，一直由太子赫连勋允监国。月之国与东楚国原本定有合盟通商之约，两国交情甚深，然皆因七年前东楚国的那场宫变，自此我们国与东楚国的合盟条约作废，两国断交，而公主您与赫连勋允的婚约再也无人提起。然而，今日东楚国的使臣竟突然秘密拜见皇上，请皇上兑现当年的婚约，并许诺愿意出兵助月之国收复失地。”

　　他的一番话使我久久无法怔回神魄，不是讶异于形势的突变，更多的是不愿相信父王会舍得拿我当皇家联姻的一个棋子！父王，为何您走后，瑾儿有那么多的事不愿去信呢？父王您说过，我是木家之瑾，既是木家，为何又要以皇家之规为我定亲？难道您就不问问瑾儿愿不愿？

　　顿觉得一股森凉一寸寸的抽离着身心，身子一软，欲倒地一刻，南宫玄一个箭步冲过来，紧紧的扶住了我，青灰的雨伞被戚戚的冷风吹落一边。

　　“瑾丫头，我送你回宫！”雨丝打湿了他的发丝，眸中浸满了浓郁的担忧。

　　我稍稍正下身，撇去他的手臂，淡笑道：“我没事！天色不早了，宫门怕是要关了，南宫将军赶紧出宫吧！”

　　“我有皇上御赐的金牌，随时可以出入皇宫。”他稍停片刻，眸中隐隐酿着浓浓的忧郁，脸色慎重而坚定的说道：“瑾丫头，我一直在极力的克制自己要分清与你之间的身份界限，可，可是心头总还抱着些许的希望，哪怕是一丝的希望，我都甘愿去尝试！瑾丫头，你若都不愿，我带你走，可好？”

　　“南宫将军，请喊我公主！皇宫内向来是阶级分明，要记住你永远是臣子，既是臣子又怎能做出越格之事？如今月之国正处在内忧外患之中，您身为月之国的大将军又怎能为一己的儿女私情弃其职责所在？弃月之国苦难的百姓而去？难道您愿意背负千古骂名过一世的东躲西藏暗日？若真如此，我木之瑾岂不成了月之国的罪人？既然我是那般有价值的一颗棋子，西去和亲，东去联姻，不管哪一条路，都能救月之国于水深火热之中。这般名垂青史的美名，木之瑾若舍弃，岂不可惜？”

　　雨丝顺着他的两颊无声的流淌，幽暗的眸珠愈发的褪失了光彩，他似是未料到我会那般说，脸色顿时僵住一般，良久说不出一句话语。

　　“将军您的情意，之瑾于心里记下！我还要去长岁殿，就先行一步！”我闪过怔忪的他，急步往长岁殿的正门寻去。

　　“好！末将定会鼎力辅助皇上振兴月之国！”身后传来一抹清凛语音，绝然而有力。

　　我微微顿下步子，未回头，酸涩的吐露一句：“瑾丫头替我大哥谢谢……玄哥哥！”。

　　其实，仅仅凭他的一句“愿不愿”，我都会于心底好好珍藏这份情意。我又何尝不愿与他朋友般亲昵的称呼？但，这是皇宫，不可，亦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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