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短故事集)

作者:兰子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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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叔叔(初章)


      1.

      青春期女生分为两种,漂亮,和不漂亮的。
      在柳妍眼里,却是另外的分法,神经大条和不大条的。大条的往往是不大条的漂亮女生的死党,从小到大,她就是死党一类角色。
      几乎一夕之间,死党不再死党。填完高考志愿表,柳妍再也不肯回应好友林雪的电话邀约。
      没意思。那样热的天,太阳火辣辣得晃眼。
      妈妈单位的旅行团出发了,柳妍没有跟着去。被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一干阿姨们问来问去多麻烦尴尬,不可否认,她的高考太失败。这时候恨不能有个壳钻进去避暑才好。

      爸爸柳明的厨艺不错,然而三天两头加班。柳妍吃了几天素,妈妈在旅游区打电话和爸爸又大吵一架,终于做下决定让她收拾东西去爷爷家。
      “妍妍,你小叔叔今年回来了。你去了代我向他问好。”临行前,爸爸如是交代。
      “小叔叔”不是爸爸的亲弟弟,而是堂弟。柳妍对此人印象既模糊又深刻。模糊是因为,他离开的时候她还那样小,深刻则缘于,所有亲戚没完没了的唠叨,柳敏读书好,柳敏工作好,柳敏不叫人操心,总之柳敏什么都好——每个人成长过程里都有个榜样,他就是那个招后辈头疼恨得牙痒的“优秀典范”。
      没错。柳敏——这个女性化十足的名字属于柳妍的小叔叔。

      爷爷家在江边,老旧的私宅,大树荫,通风、凉快。听长辈讲,这所宅子原是解放前一个地主在城里置的私产,刚解放那会儿害怕政策匆匆脱手,从农村出来的曾祖父母用全部积蓄买下,连同倆儿子终于在此地扎下了根。大半个世纪过去,这厢繁茂那厢凋零,那一家中年得子,最后却只剩个父丧母改嫁的小叔叔,跟着这边堂伯生活了几年,便去了外地念书工作。
      老式结构的堂屋不够明亮,砂石混水泥的黑旧地面上摆着硕大的竹床,爷爷心宽体胖,缓慢摇着大蒲扇靠坐在藤椅上看见孙女忽然走进大门。奶奶眼瞎了多年,听闻爷爷方言的叫声方朝这边笑,手里照常夹着根烟。
      “妍妍来了!”越大就越不容易听清含混的、乡土气息的口音,柳妍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应着爷爷奶奶的问话,在老人的念头里,女孩子读书好坏没那么在意,故而有了几分轻松,不似书包里杂七杂八的物什那样沉重。
      奶奶虽然眼瞎,心里却爱管事,吩咐帮忙的夏姑先做午饭、再烧一壶开水。爷爷火了,大嗓门要求先烧水再煮饭,“妍妍来了连口泡茶的水都没有!”老两口长年累月为这种事吵来吵去。用爸爸的话说,吵吵有益健康,防止老年痴呆。

      说话的功夫,电话铃声接二连三,都是亲戚打来,听说外地高就的柳敏回来了于是来电探问。爷爷对每一个人重复:“他大清早就出发去篓山给他爸爸上坟。”于是亲戚们相约周末来聚。就连读重点高中忙的要死的堂弟也会来。
      放下电话的爷爷很高兴。柳妍心想,他恐怕几个月没有看见他最心疼的那个孙子。
      为了方便照顾,堂弟刚考上那所全省最好的高中,他们家三口就从爷爷这里搬出去挨着学校租了房子住,是为“陪读”。
      约来约去,柳妍的爸爸作为家庭长子却没法出席——搞轮船业的国企,就是那么忙。

      新闻联播刚过,爷爷回房睡觉。奶奶向来习惯在自己的房里抽着烟咳嗽,困时才眯一会儿睡意。夏姑收拾好碗筷洗刷锅瓢自个儿乘凉去。
      偌大的堂屋里,只剩下柳妍一个躺在大竹床上对着日光灯看杂书。人就是这样奇怪,紧张的时候恨不能趁喝水的几秒钟都要瞅会儿电视,一朝真正得解放,听着屋外家家户户电视里上演的传奇、广告此起彼伏却只觉烦躁。
      手里是一本《□□的葬礼》。刚开始看,柳妍还没太进入状态。女主角也是个快要进大学的人,然而北大、燕园,从时间空间来说都好远。她不自觉地神游太虚。好友林雪在电话里说,谁谁邀她们出去,嗨,柳妍你不去我伤心死了,你这个死人怎么这样怕热,高考之前就说好要疯玩的,我昨天买了条裙子有点小暴露......那个谁谁肯定能上北大,暑假结束就要走了......
      谁谁,唱歌很好听,眼睛很好看,成绩很好有点小另类的谁谁。柳妍心想,我想去死。

      不到晚上十点堂屋大门是不关的,柳敏走进来时,柳妍仍用持续无意识的眼神,直愣愣盯着外面梧桐树顶端明亮至极的金星发呆。
      黑白分明的眼仁被湿润而模糊的金星占满,渐渐覆盖上一个陌生的人影。
      半晌,她突然反应过来。然后飞快坐起一面脚丫子在地面上找拖鞋一面微弓着腰不确定地问:“小、小叔叔?”
      这个人,她想说不认识。和小时的印象相差太多。柳妍一家很早搬到爸爸单位的楼房居住,偶尔来到爷爷这里看到的也无非是用功学习的小叔叔匆忙上下楼的背影,记忆里好像是个挺白净的男生,只不过,少年老成,总不大说话的样子,小孩都有点怕他。
      而现在面前的人高高瘦瘦,面容很黑,棱角阳刚粗犷,哪里符合亲戚们长年累月夸奖的那个书生的形象。读完一流大学读一流研究生,读完一流研究生进一流公司,做事一流,薪水一流。她觉得他总该是电视上西装革履的那种玉面人物,意气风发精英范儿,结果却只是个穿着普通T恤和大短裤的青年,板寸头,气势低得不能再低。虽然五官仍然有些熟悉,严格来说样貌是好的。
      “你是......”
      穿好拖鞋站起来,想说我是妍妍,但终究还是生疏,她答:“我是柳妍。”
      他嘴角仍挂着微笑,大眼睛十分黑亮,毫不掩饰努力思索的神态。
      “柳妍......”终于想起,“哦!是不是明哥的小丫头?”
      柳妍愣了一下。很多年没听见这样可亲的称呼,小丫头,爸爸大概早就忙得忘记小丫头坐在他的自行车前面是个什么模样,堤边的梧桐树和低矮的楼房被一排排地数过去是个什么光景。

      柳妍走到八仙桌前倒水喝,动作缓慢,同时小心地回答小叔叔的问话。爸爸最近怎样啦,妈妈怎样啦,她自己怎样啦......哦,刚高考完,别紧张别想那么多,这时候就是要用来玩儿的......
      无比亲切,一下子拉近许多年的距离。
      大铜壶,里面泡着花红茶叶,甘甘甜甜堪比上好龙井,夏天喝来凉爽至极。柳妍捧着搪瓷缸子站得并不直,短裤下的一条腿微微搁在另一条前方,这样背就略弯,喝了几大口茶水脸却还是发烧。
      不为别的,实在是疏忽,洗完澡以后,独自呆在堂屋中的柳妍没有穿胸衣。
      这屋子没什么人串门,她也不是个发育很好的女生,大T恤罩上去没什么看头,但她仍是尽力让自己不着痕迹地腰弯一些,不让前面突出。
      幸好堂屋电灯光线不强,隔着一定距离,柳妍发现小叔叔是那种看人的眼神很正很专注的人,的确有些人如此,眼睛格外大而明亮,说话时盯着对方的表情十分专心。
      她却从来不习惯被注视,垂下眼不时喝水。
      之前没想过小叔叔是这样随和的人。去上坟劳累一天回来竟还有工夫和自己说话,并且说得比小时候那些年加起来还要多。
      终于,小叔叔上楼了。
      柳妍舒出一口气。

      2.

      很快,和没什么架子的小叔叔混得烂熟。
      除了抽烟的时候,柳敏在柳妍眼里只是个年长些的大男孩样,粗犷又单纯随性,喜欢笑。如同她的血缘里,有心没肺的家族特征。虽然,在这个家族里,大部分人没有遗传到此点。
      她隐约记得,小时印象中柳敏却是沉默寡言,像个小老头。

      某次过年,大人们架起牌桌守岁。小孩子疯玩疯闹之后,不知是谁出主意拿来一幅麻将牌偷偷学大人摸索实践。
      家里没有和柳敏同龄的人,他除了帮忙便是安静地站在不起眼的地方看大家玩闹。
      妍妍从小呆愣,玩牌方面脑子也转不动,抓着一手听了的好牌不知作何办法。
      “别动这张!”后面一只手伸过来捏住了她正要扔出的牌,低下来的脖子挨得很近,然后换了另外一张打出去。
      那是第一次对小叔叔有比较深的印象,因为他的嗓音极特别,男生少有的明亮音色。她向来懵懂,并不关注大人们私下言谈间对几乎沦为孤儿的小叔叔的同情,后来稍微明事理的时候,他早已上大学离开这座水城,过年也并不总回来。

      而这次回来,是漫长出差之后的假期。
      翻着那一摞一摞的照片,柳妍既羡慕又感慨,心想,真是极艰苦的出差。
      风景是极好的,埃及。
      漫漫黄沙,传说中的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壮丽夕阳从相机镜头的那一边穿透过来,金子一样耀眼无比。印留下的光影不知隔了多少时空,从非洲燃烧到亚洲。
      然而再漂亮的风景,旁边落着个汗如雨下面庞红黑仅剩一口白牙的粗糙男人,也不漂亮了。
      工作不久,小叔叔被派往埃及,坐牢一般的两年,这是结束后的休假。他没有选择公司总部所在的国际化大都市,而是回到江边的这里来度过。

      柳妍挑食,尤其不爱猪肉。小叔叔私下训她。
      “把你丢到沙漠里去,一年有半年都是斋月,看你还什么不吃。”
      “他们真的什么也不吃?你怎么活下来的?”
      “千篇一律的工作餐,加上肯德基。”
      她吐舌头。有吃的就不错啦。听说大学食堂都难吃无比。她很快也要去过苦日子。
      “那埃及人不会饿死?”
      “不是□□就可以吃。但是斋月基本没有食品卖。”
      柳妍想起那本《□□的葬礼》刚看不到三分之一。
      “□□是否就是不吃猪肉的回回?”
      “谁说回回不吃猪肉?不信教就可以吃。”
      “我不爱吃猪肉。我应该当个□□的。”
      柳敏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丫头有着普通的逆反心理。小时候被逼着填食,一旦有了力气反抗便再也不愿碰。而小时候得不到的,似乎一生都在缺,无法填补。对他,是如此。

      无论如何,有人和自己抢着吃,柳妍的食欲比往年夏季好得多。她早上嗜睡,但为了和他争抢糯米包油条总能勉励自己爬起来。
      两人的口味一致,在面窝和糯米包油条里必然青睐后者。而爷爷清早去买的早餐总是雷打不动那几样,从不因大家的口味变化而增加某种的比例。
      通常吃完,她动也不动地迷着他的手提电脑。
      那一款名为《法老的诅咒》的3D游戏占有了她的全部,她睁眼闭眼都在琢磨怎么闯关。
      从小叔叔这里,柳妍见识了用电话线拨号上网,逛论坛,发游戏攻略。
      他玩的时候,她看。
      她玩的时候,他出门会见闲杂人等吃喝玩乐。
      死党柳妍给漂亮林雪打电话,保持忠犬的倾听本色,间或“哦”一声。
      我刚买了新的防晒霜,那个谁谁提议下周一起去XX山玩。
      哦......
      真是的,前天K歌你又不来。那个谁谁一如既往歌惊四座。说真的,他声音真好,而且投入,显得好伤感哦。我看见XX差点哭了。你晓得吧,她一直暗恋他的。他认她当妹妹。
      哦......
      你下个星期来不来?
      柳妍终于答:“不来。”
      “你闷在你爷爷那里做什么啊?”
      “玩游戏。”
      “什么游戏?”
      “古埃及背景的。老子发誓要把法老墓盗一万遍。”
      “切。又不是真的。柳妍,你像个外星人。”
      “嗯?”
      “不说了不说了。妈妈叫我吃饭。拜。亲爱的。”

      电话毕,回到二楼,柳妍盯着电脑屏幕觉得眼睛发胀,终于主动离开了游戏休息。
      直直倒下去,躺在旧木地板上。头顶是发黄的格子天花板,倾斜下来成为这块阁楼。窗外有一棵歪脖子梧桐树,枝叶繁茂,太阳光穿进来时已经不刺眼,光点斑驳而摇晃。
      她渐渐阖上了眼,伴着起起伏伏的蝉声儿。
      初开情窦后柳妍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声音控。否则不会每次听见谁谁的声音,明明隔了几条桌椅以及过道,她却忍不住地心微微一颤。
      她以为那并不是多么耀眼的男孩,除了成绩出色和朋友多以外,他不算最显眼的那种人。
      第一次见到他时,她没有记住他的样子,那时候高中刚刚开学不久,她难得在中午留在学校吃饭,和同学一起坐在小馆的桌子上,他无意中就坐在了她身旁。
      他的嗓音很特别,说不上为什么,柳妍一听之下便记住,仿佛熟悉一般。尽管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她不知道名叫“谁谁”的男生是他。
      那个午间吃完饭的时候,她面红耳赤,只是很快就忘记。

      “起来吃饭!”
      柳妍是被香味诱惑醒的。
      使劲嗅了嗅,不免失望。是热干面,不是啥山珍海味。柳敏刚回来,顺便从最有名的那家老店带回四大碗热干面。
      “爷爷同意晚上吃这个?”
      “怎么不行?”他瞪着她。
      她嘴角抽了一下。不是难吃,而是从小到大没吃完过。
      第一口,好吃,第二口,不错,第三口,太干,再下去就越来越难以下咽......这是柳妍对此地赫赫有名的传统佳肴的感官。
      “等你哪天吃不到了就会连做梦都想吃。”
      她想不到,真有那么一天,梦境里全是那样口感与香味,只是如此绝望地悲伤。
      对于她的不屑,柳敏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声。
      那种不经意流露的尾音很性感很好听。
      他拎起装面碗的塑料袋瞬间,她抢了过来。
      “小叔叔,你唱个歌给我听吧。”
      他回头,莫名其妙。
      她用狗腿的表情笑,“随便什么,你会的随便唱一首。完后我把面拿下去。”
      他盯了她两秒。
      “你吃完不许剩,我就唱。”

      3.

      很快,和没什么架子的小叔叔混得烂熟。
      除了抽烟的时候,柳敏在柳妍眼里只是个年长些的大男孩样,粗犷又单纯随性,喜欢笑。如同她的血缘里,有心没肺的家族特征。虽然,在这个家族里,大部分人没有遗传到此点。
      她隐约记得,小时印象中柳敏却是沉默寡言,像个小老头。

      某次过年,大人们架起牌桌守岁。小孩子疯玩疯闹之后,不知是谁出主意拿来一幅麻将牌偷偷学大人摸索实践。
      家里没有和柳敏同龄的人,他除了帮忙便是安静地站在不起眼的地方看大家玩闹。
      妍妍从小呆愣,玩牌方面脑子也转不动,抓着一手听了的好牌不知作何办法。
      “别动这张!”后面一只手伸过来捏住了她正要扔出的牌,低下来的脖子挨得很近,然后换了另外一张打出去。
      那是第一次对小叔叔有比较深的印象,因为他的嗓音极特别,男生少有的明亮音色。她向来懵懂,并不关注大人们私下言谈间对几乎沦为孤儿的小叔叔的同情,后来稍微明事理的时候,他早已上大学离开这座水城,过年也并不总回来。

      而这次回来,是漫长出差之后的假期。
      翻着那一摞一摞的照片,柳妍既羡慕又感慨,心想,真是极艰苦的出差。
      风景是极好的,埃及。
      漫漫黄沙,传说中的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壮丽夕阳从相机镜头的那一边穿透过来,金子一样耀眼无比。印留下的光影不知隔了多少时空,从非洲燃烧到亚洲。
      然而再漂亮的风景,旁边落着个汗如雨下面庞红黑仅剩一口白牙的粗糙男人,也不漂亮了。
      工作不久,小叔叔被派往埃及,坐牢一般的两年,这是结束后的休假。他没有选择公司总部所在的国际化大都市,而是回到江边的这里来度过。

      柳妍挑食,尤其不爱猪肉。小叔叔私下训她。
      “把你丢到沙漠里去,一年有半年都是斋月,看你还什么不吃。”
      “他们真的什么也不吃?你怎么活下来的?”
      “千篇一律的工作餐,加上肯德基。”
      她吐舌头。有吃的就不错啦。听说大学食堂都难吃无比。她很快也要去过苦日子。
      “那埃及人不会饿死?”
      “不是□□就可以吃。但是斋月基本没有食品卖。”
      柳妍想起那本《□□的葬礼》刚看不到三分之一。
      “□□是否就是不吃猪肉的回回?”
      “谁说回回不吃猪肉?不信教就可以吃。”
      “我不爱吃猪肉。我应该当个□□的。”
      柳敏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丫头有着普通的逆反心理。小时候被逼着填食,一旦有了力气反抗便再也不愿碰。而小时候得不到的,似乎一生都在缺,无法填补。对他,是如此。

      无论如何,有人和自己抢着吃,柳妍的食欲比往年夏季好得多。她早上嗜睡,但为了和他争抢糯米包油条总能勉励自己爬起来。
      两人的口味一致,在面窝和糯米包油条里必然青睐后者。而爷爷清早去买的早餐总是雷打不动那几样,从不因大家的口味变化而增加某种的比例。
      通常吃完,她动也不动地迷着他的手提电脑。
      那一款名为《法老的诅咒》的3D游戏占有了她的全部,她睁眼闭眼都在琢磨怎么闯关。
      从小叔叔这里,柳妍见识了用电话线拨号上网,逛论坛,发游戏攻略。
      他玩的时候,她看。
      她玩的时候,他出门会见闲杂人等吃喝玩乐。
      死党柳妍给漂亮林雪打电话,保持忠犬的倾听本色,间或“哦”一声。
      我刚买了新的防晒霜,那个谁谁提议下周一起去XX山玩。
      哦......
      真是的,前天K歌你又不来。那个谁谁一如既往歌惊四座。说真的,他声音真好,而且投入,显得好伤感哦。我看见XX差点哭了。你晓得吧,她一直暗恋他的。他认她当妹妹。
      哦......
      你下个星期来不来?
      柳妍终于答:“不来。”
      “你闷在你爷爷那里做什么啊?”
      “玩游戏。”
      “什么游戏?”
      “古埃及背景的。老子发誓要把法老墓盗一万遍。”
      “切。又不是真的。柳妍,你像个外星人。”
      “嗯?”
      “不说了不说了。妈妈叫我吃饭。拜。亲爱的。”

      电话毕,回到二楼,柳妍盯着电脑屏幕觉得眼睛发胀,终于主动离开了游戏休息。
      直直倒下去,躺在旧木地板上。头顶是发黄的格子天花板,倾斜下来成为这块阁楼。窗外有一棵歪脖子梧桐树,枝叶繁茂,太阳光穿进来时已经不刺眼,光点斑驳而摇晃。
      她渐渐阖上了眼,伴着起起伏伏的蝉声儿。
      初开情窦后柳妍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声音控。否则不会每次听见谁谁的声音,明明隔了几条桌椅以及过道,她却忍不住地心微微一颤。
      她以为那并不是多么耀眼的男孩,除了成绩出色和朋友多以外,他不算最显眼的那种人。
      第一次见到他时,她没有记住他的样子,那时候高中刚刚开学不久,她难得在中午留在学校吃饭,和同学一起坐在小馆的桌子上,他无意中就坐在了她身旁。
      他的嗓音很特别,说不上为什么,柳妍一听之下便记住,仿佛熟悉一般。尽管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她不知道名叫“谁谁”的男生是他。
      那个午间吃完饭的时候,她面红耳赤,只是很快就忘记。

      “起来吃饭!”
      柳妍是被香味诱惑醒的。
      使劲嗅了嗅,不免失望。是热干面,不是啥山珍海味。柳敏刚回来,顺便从最有名的那家老店带回四大碗热干面。
      “爷爷同意晚上吃这个?”
      “怎么不行?”他瞪着她。
      她嘴角抽了一下。不是难吃,而是从小到大没吃完过。
      第一口,好吃,第二口,不错,第三口,太干,再下去就越来越难以下咽......这是柳妍对此地赫赫有名的传统佳肴的感官。
      “等你哪天吃不到了就会连做梦都想吃。”
      她想不到,真有那么一天,梦境里全是那样口感与香味,只是如此绝望地悲伤。
      对于她的不屑,柳敏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声。
      那种不经意流露的尾音很性感很好听。
      他拎起装面碗的塑料袋瞬间,她抢了过来。
      “小叔叔,你唱个歌给我听吧。”
      他回头,莫名其妙。
      她用狗腿的表情笑,“随便什么,你会的随便唱一首。完后我把面拿下去。”
      他盯了她两秒。
      “你吃完不许剩,我就唱。”

      4.

      周日很难熬。
      柳家有五支,除开柳妍的爸爸这一家,还有三位亲姑姑,一个亲叔叔。表弟,表妹,和最受宠爱的堂弟也来了。
      每张嘴对这个刚高考完的丫头都要细细问一翻。“考了多少分?”“报完志愿了,报的什么呀?”“哎呀,那学校挺好的,你怎么能报那个呢?”......末了,“哎呀不问不问,现在就一门心思玩!”
      屁!柳妍在心里说,一百双眼睛都盯着她的结果。
      好在大家的注意力容易找到更引人的焦点。小叔叔与她同苦。
      高薪行业。长期外派国外?!什么,埃及?在非洲?!喔——最后,大家同归于长长的“喔”。辛苦了,辛苦啊。
      废话,看那一身皮晒得,完全不是记忆中白净俊秀的小子。
      这实在不能怪众人失望。柳敏太长时间未回来,过年过节他打电话给大伯问安,老人家闹不清那些东的洋的,总说他在读书、读书、出差、出差。
      在大家心目中,渐渐出息成忙碌而挣钱的新白领形象。
      接下来,是分礼物的时间。
      埃及,什么特产有名,不清楚。沙子不是黄金。虽然照片很美很绚丽。恩、恩,不错不错。拿到漂亮水晶制品的人们赞道,拿到纸纱画的人们皱着眉欣赏。
      对了,你妈妈......不知谁多嘴提了一下,又赶紧闭口,用唏嘘的神色观察着。然后无趣。移开,继续看礼物。
      柳妍就坐在堂屋门口的矮凳子上,和小时的角度相同。手掌撑着下颌看这一切。
      回归家族中间,他略显得成熟圆滑,低调于己,高调待人,是一种不同于在小孩子面前的精神劲。毕竟二十七岁的人,时而老道时而单纯,端看环境不同。无父无母,出门打拼,不容易。
      她看见他浓眉抬了一下,视线越过人头,冲自己。
      她耸耸肩,同无奈。

      末了,大人们围桌摆长城。来老爷子这儿吃好喝好是老习惯,只苦了没人做事。
      柳妍和柳敏只好不时做起服务生帮忙。
      直吵闹了整晚,楼下牌声不断。楼上,柳妍依旧赖在小叔叔的阁楼这儿玩耍。
      游戏是被禁止了,她翻看他的所有。他带回国的随身物不多,不久又要重返埃及。
      不知何时,小叔叔被人叫走了。柳妍独自看他的电脑,小孩子不太会玩那些东西,用鼠标胡乱点着,便无意进入一个文件夹,里面全是柳敏制作的绝美风景。
      有一张戴面具的图坦卡蒙法老像。上面背景是靛蓝色的渺茫天空,星子绚烂无比。
      ——“据说,图坦卡门很可能是埃赫那吞法老的儿子,后者大约公元前1379—1362年在位,是古埃及历史上最著名的统治者之一,也是与“艳后”克娄帕特拉齐名的涅菲蒂蒂王后的丈夫。他的遗骨显示出近乎‘外星人’般不可思议的特征。有人评价,他是天狼星人的后裔。古埃及人的天狼星崇拜,以及对准天狼星的金字塔,是否只为了表明流浪与回家?”
      尿急。
      柳妍跑下楼去厕所,完毕经过穿堂返回,发现三姑姑与柳敏正在暗处讲话。
      小孩子不该偷听。她自认为不算小孩了,而且更不算偷听,只不过他们没看见自己而已。
      柳敏汇了一笔款,算作回报大伯往年的照顾。
      三姑姑笑得无比铜臭,单纯如柳妍也闻得出。
      一个劲挖掘更多,关乎小叔叔的潜力、前途,继而发挥堂姐的职责,打听他是否有女朋友啦,是否要结婚啦,哎呀还没有哇,我认识谁谁的女儿在你公司总部那个城市啦,哎呀你现在不在国内不要紧啦,只要能买得起房子,女方漂亮温柔啦,你这样好条件千万别随便乱找......直听得柳妍无趣,无声息地离开。

      上楼,不一会儿竟躺在地板上沉沉睡去。
      柳妍是被柳敏捏住鼻子憋醒的。她瞪他,“一点儿也不心疼小辈。”
      “回去自己的地方睡觉。”他摆架子时十分权威。
      她瞄了一眼烟灰缸。“我不嫌你抽烟。爸爸的烟瘾也大。”
      他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捞起来。“快去睡觉!”
      “不想睡。”
      “那你刚才躺在地板上做什么?”
      “做梦。”眼瞅着小叔叔变脸,她咧嘴笑。“做梦玩游戏。”
      他几乎要踢她。拖鞋已经碰到她的小腿。
      “我睡不着。”这次,柳妍是说真的。“麻将声太吵。”
      “我看你是偷听大人谈话听兴奋了。”
      “哈?”

      最后,柳敏抽烟,柳妍坐在地板上看他抽烟。
      吸二手烟的,是直接用肺部过滤,烟气迷迷蒙蒙,这一刻模糊了年龄的界限,她装起大人来与他的不快同样。
      “妍妍,你心里不快活?”
      “谁高考砸了能快活?”
      他的指在地板上弹起来,声音清脆而缓慢。嘚嘚、嘚嘚,她就着月光看去,仿佛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形很漂亮,指头修长,骨节分明。
      他等着她说话。靠住窗台下沿的面容辨不清,头发依旧略显凌乱,然而在夜光里有种流畅感。
      长腿直伸到她的手边。
      忧愁,是这个如花年华的少女吗?

      这事儿不能和妈妈说。
      事实上,她以为,同任何人也不能说。
      只是在这个夏天,恰好遇见了同样仿佛逃难而来的小叔叔,并且他的声线异常好听,并不低沉,而是黑暗里的明亮,如同一线微光。
      听完的时候,他以安静来忍住笑意。
      如果他还是个小男生,一定无耐性听小女生的情绪,除非他有着莫名的心思。
      但他早已过了那种年纪,现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不出几年,他也会有婚姻,会变得越来越有耐性,生儿育女,脾气和动作随岁月越来越缓慢,直到龟速老去,入土。
      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机会整夜整夜地瞅着沙漠里的星星,那里时间静谧无比,感觉不出流逝。
      生命没有意义,即是意义。

      “喜欢男同学啊……你该去告白。”
      她缓慢摇头。
      “有什么不好意思?小孩子,不讲尊严不尊严的。得到了,就会开心,得不到也没什么不甘心。”
      烟气里她的头埋得极低,显出颈线修长。然而并不是出于少女的羞涩。那是一种颓丧。任何年纪都可能有的颓丧。
      对于女生这种生物,他的经验不算丰富。纯真年代早已是极遥远的事情了。可是对她,他仿佛熟悉,甚至无来由地怜悯。
      “你的胆子真小。”
      “……才不。”
      “我跟你说,在不触犯规则的情况下,胆大一些的人往往会更多收获。”
      “可是,我不想。”
      “不想什么呢?”
      她仰起脸来,长睫毛荫蔽着朦胧的眼帘,里面的光凄迷又清澈,他觉得内里微微地一颤,仿佛被植物纤而密的绒毛逆拂过掌心的轻柔的刺痛感。
      “我不想被看。”
      她是这样说的。

      5.

      柳妍睡了沉沉的一觉。一夜无梦。
      第二天,还没吃完早点,林雪叽叽喳喳的电话如期而至。
      那个谁谁组织大家去旅游......XX当然要去啊!她是他认得妹妹耶。我嘛,自然也想去。但是你个死人,你要是敢扫我兴不去,我就从话筒里钻出来拿头发缠你脖子!
      柳妍笑得咯咯直响,美女你长发像钢丝哦......
      真的,你憋在爷爷家里生蛋啊柳妍?
      老子没心情暴晒太阳。
      切,又不是美女,装什么柔弱。今天下午两点,学校门口商议。你要是敢不来,你以后就自己提头来我家谢罪吧!
      然后,嘟嘟几声,电话断了。

      柳妍还大张着嘴爆笑的样子,忍不住摸了摸腮帮子,脸鼓得好酸。
      回头,吓了一跳。小叔叔正脑袋凑过来,眼睛眨也不眨。
      怔了半秒,忽然反应过来:“哪有这样监听电话的!?”
      他笑着越过她身旁,随手拿起八仙桌上的茶缸子,喝了一口,转过身坐下,一副讨人嫌的老头样:
      “妍妍,去玩嘛。”
      “你明白我们在说什么?”
      “当然,不就是去旅游。现在不和同学沟通好感情,以后分开了来不及了。”
      “老子没有钱。”她没好气地说。
      柳敏自动忽略柳妍男孩气的口头禅。
      “小叔叔请你。”
      她盯着他半认真的笑脸半晌,才道:
      “……我晓得,你觉得我好笑,巴不得看我的笑话呢。”
      也不知怎地,气恼突如其来。不待他继续说话,柳妍自顾抓了一只鸡蛋,便远远地跑开,盘着细长的腿坐到竹床上去,大力地磕开壳。
      这很丢人,柳妍有些气自己昨晚为什么要把丢人的事讲与小叔叔听呢。
      她的沉重而细腻之极的心里负担,在别人不过是极容易的勇敢者的游戏。
      最气人的是,现在她仿佛也觉得,那么烦恼着自己是不必要的。她懵懂地抗拒着的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也都是白难过。
      柳妍把蛋白蛋黄不断往嘴里塞,直到腮帮子涨得动不了。终于噎着自己。
      柳敏哈哈大笑,好心好意地递来茶水,一面笑一面说:“你真是可爱……哈哈……你这个小孩子,怎么会这么可爱……就是太胆小了。”
      “饶了我吧,小叔叔。”她喝了水强行咽下去,疼得苦脸。“又不是不晓得我情绪坏。”
      “所以才要出门晒太阳嘛。你都快发霉了。”
      她张开嘴吐出舌头,夸张地掉得老长。
      “我是狗我怕热。”
      “乖!花花!”他伸出手拍她的前额。
      柳妍恨得下意识作势咬了他的指头,正是前几日游泳时被她咬到的那根。柳敏面不改色,然而黑亮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尴尬。
      几乎立刻,柳妍便意识到这有多么放肆。
      毕竟眼前是一个从前完全不熟的长辈。
      更主要的,这是异性。

      午后,或许是烦闷所致,柳妍还是出了门。
      三伏天里燥热的公交车上没什么人。道路两旁的风景,遮在浓翠的梧桐树叶间,仿佛已被烈阳融化。
      学校新修的大门很气派,面朝江边的一片漂亮小区。
      隔着车窗端详了一会儿,柳妍心想,越来越像碉堡了。
      下了车,远远地便看到林雪自街道对面拄着伞欢快走来的身影,她肤白,阳光明媚下更是好看。
      然后视线一转,目光扫视校门下面三三两两聚集的同学。
      其中有那个总是令她心跳异动的谁谁。
      几乎都没有看清他,她眼睛立刻垂下了,就这么半撑着眼皮,没什么精神地转头面对走到近前的林雪。
      “嗨,你没睡醒?”
      柳妍应景地打了个大呵欠。
      “你要是再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小心我把你丢江里头去!”
      美女瞬间暴露犀利的本质。柳妍恶寒地吃不消,终于干笑起来。
      柳妍的打扮与高中三年都没有任何变化。短发,大眼镜,细胳膊细腿,外面罩着宽大的T恤以及宽松短裤。由于个子不低,稍稍有点儿驼着背。仿佛害怕突出一点点。
      她很安静,或者说不在状态,如平常一样半神游地观看周围人为到底去哪儿旅游兴奋叽喳的状况。
      终于男生回头来。用眼角的余光扫到,她浑身绷紧。
      他的目光她都没有接到,她恨自己自面对他的方向从来不受控制最多只能抬起一半的眼帘。
      啊,林雪来了。
      这是他突然对她讲的话。
      柳妍神奇地瞅了一眼,说不出心里的滋味。竟然对方连自己名字都会念错吗?
      男生尴尬地哈哈笑了几声,忙不迭慌乱道歉。
      还是下意识的......由于同样的紧张缘故而说错一个人的名字?
      她内心疑惑,但很快痛恨凡事不自觉在心里反复揣摩的酸涩黏腻感。
      她想起小叔叔的话,希望自己能够坦然一些,大方一些。
      然而目光刚一抬起,便又触电般地避开。
      她还是无法接受被那样黑亮眼睛专注盯上的感觉。

      没错。
      这不是柳妍独自一人的小小暗恋。
      起初,她完全没有如此烦恼。直到不知何时终于明白有人执着而静默地时刻关注着她那方封闭小天地时,完全乱了阵脚。
      林雪是从来不会注意到死党烦闷的心思的,柳妍向来掩饰极好,始终是一个洒脱小子样的毫无自觉的女生。
      所以这一刻,林雪是真正的开心,兴高采烈憧憬自己和一群人的毕业旅行。
      没有发觉柳妍整个人过于安静得反常。
      末了,在那隐秘视线的压力下,柳妍实在禁不住脸红发烧,汗珠汇成涓流顺着额际滑下。
      我不想去......她低声说。果然林雪霸道得差点儿没就此劈了她。
      我回去再想想。
      她装作看不到那股视线里投来的受伤情绪。
      和同学告别,逃也似地离开。
      一路上,司机把公交车开的飞快,偶尔压过失修不平的路面几乎颠簸得半个人飞起来。
      柳妍感觉到夏日的热风自窗外灌进呼呼地吹着自己。
      心忽然就飘了起来。

      “小叔叔,我解决了!”
      柳敏回过头来,白色体恤衫脊背汗湿了大片,尽管小电扇在一旁转着,他手里还拿着一把老式的大蒲扇,缓慢地摇晃。
      像极了赋闲老头儿。
      他一伸腿,指示身旁的地板。
      “坐。”
      她曲腿坐下,捧起茶水便猛灌。然后,靠住桌腿微微地喘气。
      他的扇子摇过来帮她驱热。很体贴,不过只要转头瞅见那双微眯的眼,表情又很深奥。
      末了,她深吸一口气,说:
      “凉快了。我该去睡觉。”
      他腿一伸,差点儿绊她一跤。
      “喂,丫头,你话还有没说完吧?”
      她扭头来。
      表情既不像哭也不像笑,在他看来,一脸的怪异平静。
      “你搞定了他?不错嘛,有出息。”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去见这个人。”
      噗——柳敏诧异。
      “我决定了,不想喜欢就是不想。”
      多么怪异的小丫头。他心想。

      不过,印象里似乎她从小就是怪异的。
      差点儿被判为自闭症的孩子。
      固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和人难以交流。
      他想,也许丫头幼年时堂哥和堂嫂真是太忙碌了。他无数次见过她像小动物一样,独自发呆、折手绢、骑童车转圈圈,数个小时不知道停止的样子。
      记得大伯那时候很是不忿,并不喜爱这么个呆呆傻傻的孙女。连带着周围人也都不喜爱。
      长大了,看来倒是挺正常了。除了像小子一样的打扮,依然腼腆得很。
      然而,她还是幸福的。
      他想。

      与他相比,她也想,自己是无比幸福的。

      柳敏的假期一天天接近尾声。柳妍暗自想着,小叔叔一天天拖下去不去见的人,是听长辈们提起过,他还健在的妈妈吧。

      6.

      那个早上,老宅里鸡飞狗跳。
      奶奶做下决定,把夏婆撵走了。出去晨练了一通回来,得知事情的爷爷同老伴怒气冲天地大吵一架。
      “叫她做这个,偏要先做那个,那个婆婆脾气硬得很。......”奶奶说。
      “那是我叫的,你眼睛又看不见每天瞎指挥个啥?!”
      柳妍坐在堂屋的矮凳上面,双手支着下颌,仰头瞅住老两口。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夏婆在她面前怄着气收拾完两箱子行李物什离开,她也是这幅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样子。
      末了,老两口终于一致地想起什么来,脾气对准柳妍。
      夏婆拿走多少东西?啊,你不晓得,你一直盯着她怎么不晓得呢?你这个女孩子呀,不是我们说你,太不长心眼了,一个外人拿走两箱子的东西,你都不晓得看一下?
      你跟你堂弟比一下,他绝对比你机灵多了。
      不提你弟弟,就说你小叔叔,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那是连一根针都算得清清白白的。
      柳妍懒得说话,低着头,脸枕在手臂上。炎热的天气,很快汗水濡湿了整张脸。

      晌午,出门的小叔叔回来了。发现全家人还没有吃饭。
      在爷爷奶奶的抱怨声中,柳敏赔笑安慰,“伯伯婶婶,想开点。妍妍挺懂事的,你们只顾着吵架都气糊涂了,她还在旁边留意看着家呢。......”如此一番之后,自发地去下厨。
      厨房不通风,热浪蒸人。听到背后的动静,架着锅炒菜的柳敏微回头扫了一眼。
      “饿了吧。”
      “还好......小叔叔需要帮忙么?”
      他往旁边看了看。
      “你帮我把那段洗好的藕切片吧。会切吗?”
      “嗯。”
      “小心别伤到手。”
      很快,他发现她完全是扯淡。于是他拿起刀把那堆被切得七零八落的丑陋藕块又自己重新仔细地处理了一遍。
      这个时候,柳妍才觉得,眼前的的确确是一个成熟的男子。
      虽然他笑起来一副大男孩样,不端架子,脸皮除了黑,没有一丝皱纹,打扮也与白领工薪阶层毫无半点联系。
      但是,只要看到他做事。低着头,认真严肃的模样,她便不可能忽略他浑身阳刚的气质。
      而且他的手,真的是好看又灵巧,是做事人的手。
      “分数出了吧?”他小心翼翼地说。
      刚才进门的第一眼,他便看出了她的异常。本来最好不问,然而作为长辈,不关心似乎也不好。
      更何况,他关心。
      血缘是一种奇妙的事,有些人,不需要任何理由,你便知道是与自己相干的。相爱相恨,发生在匆匆一瞥的陌生男女之间,也发生在市井人情里投胎的一瞬间。
      她回答直截了当。
      “嗯。今天出的。确实考的不好。”
      他转过头,墨黑的眼眸看人很深,但又没什么特别意味。
      “哭过了?丫头。”
      “才不会。”她皮厚,穿堂的光照的她脸色泛着白。
      柳妍垂下眼。
      “比预想的还不好......妈妈单位的旅行团今天下午回来。我等傍晚天凉一点就回家。”
      “哦......”半晌,他慢慢开口,“我给明哥和嫂子打个电话吧。”
      她微微一笑。
      “小叔叔你是不是怕我回家挨骂呀?”
      “那倒不至于。明哥和嫂子都是多么好脾气的人呀。”
      明明就是。人总是下意识地否定。否定什么,却从来不用思考。
      他背过身去炒菜。潮热阳光里,混着烟气,他高瘦的身影朦朦胧胧。
      有那么一瞬间,柳妍觉得,这画面彷如熟悉。
      或者说是一种熟悉感,安定,揪心的,柔软的感触,融进菜香,扑面而来。
      “你下次回来会是什么时候啊?”她突然问。
      顿了一下,他答:
      “我啊,还不知道呢。过段时间我还是会去埃及的。”
      “那个地方真好。”
      “嗯......啊?好什么?”
      “我就是想,沙漠里会很安静。”
      柳敏添起菜,转过身来,把盘子放在桌子上。
      他微微勾起笑。
      “我跟你换一换?”
      她发愣。
      “把你丢进沙漠,三个月不知肉味!听过罗曼罗兰的一句话没——唯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逐罗曼蒂克的幻想的苦难。”
      她夹起一筷刚做好的藕片,故意皱起小脸。
      “太酸了!”
      “喂,莫这样打击人。我厨艺很高的。”
      她做了个鬼脸,溜了:“小叔叔说话太酸了!”

      傍晚回到家,小门并未关上,透风。背书包站在漆黑的楼道里,柳妍发觉气氛不正常。
      父母吵架这回事,严格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声音不大,客厅里仍凌乱堆着妈妈的行李箱子,不收拾,不是李玉梅的性格。
      柳明低着头抽闷烟。怕老婆,像水城大街小巷的男人,而沉闷,并不像。
      你像个亲爸么!现在还有心思加班,这多年你关心过妍妍没有!?......我怎么不关心她了?......她考成这样,你要负大部分责任。从小到大,你管过一次她的成绩?你弟弟的儿子考重点高中,你每天骑着车巴心巴肝跑去给他辅导学习,而自己女儿的前途你根本就满不在乎。老头子宝贝那一个孙子,你也把侄儿当自己孙子!?我说你柳明,真是越活越不像个男人!
      柳明继续点了一根烟。
      你要我怎么办吧,李玉梅。
      明天别去上班了!去X大找你的同学!
      她分数不够,你叫我怎么找?
      你是招生办的还是教委的?分数线都没有出来,你就知道妍妍不够?她什么都够了,还要你这个亲爸做什么?!你滚,你现在就滚,没有你我一样养活她了!
      “李玉梅,你疯了吧?”柳明从眼镜后面抬起一双瞪大的眼。“我看你更年期症状不轻。”
      “哼,我更年期你受不了了是吧?那也是你自作孽!当初老大是怎么没的?就这一点你们柳家上上下下每个人全都对不起我!我当年就应该跟你离婚!我居然还能忍下来这么多年,你受不了,我告诉你,我更受不了!”

      柳妍脑子嗡地一声。说不出滋味,只觉得复杂混乱至极。
      她轻轻拍了拍铁门。
      果然里面顿时安静了。进去,三个人彼此对看神态均正常。随便问了几句在爷爷家吃的怎么样,热不热,全然没有提有关于高考以及上大学的事情,柳妍便疲惫地去卫生间洗澡。
      外面听不出什么动静,似乎散场了。
      她慢慢把全身打了肥皂,热水冲下来,夏夜空气里浑身既凉又热。
      水不经意流到耳朵里去。四周全是汩汩的声音。
      老大......仿佛依稀听说过,在自己之前,爸爸妈妈的确还有个孩子的。
      就是不知那是哥哥还是姐姐。
      毛巾拧干,她囫囵地擦拭身体。纤细四肢的皮肤这几天明显晒黑了,也许是天没黑就带小叔叔去江里游泳的缘故。
      ......那个孩子是淹死的。
      她终于想起来,小时候婶婶抱着婴儿的堂弟,穿着漂亮的绣面缎子棉袄满面红光地坐在筵席间,花团锦簇的样子。
      稍喝多了点酒,与三姑回房里说私房话。她们倒是一点也不避忌呆头呆脑的小丫头。
      她们说,妍妍跟老大真是一点也不像,那个孩子机灵的很的。
      淹死了......嫂子怨气挺大,怪的了谁。

      心里发堵,柳妍决定不睡空调房,自作主张把长期不用的窄竹床搬到了开放阳台上去睡。弄得大汗淋漓。爸爸妈妈倒是都不说话。
      拿蚊香的时候,听到客厅里来了一通电话。
      爸爸恢复爽朗的笑声,大声亲热地对讲。恩,恩......你真客气。都是自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末了,他对李玉梅说:“柳敏真是懂事,回来这么热情,一家家地送礼物。现在倒给我们赔不是,没在老头身边尽到孝。还嘱咐我们别给妍妍太大压力。”
      玉梅剜了一眼。“要我说,就他不像你家的人。一家子自私自利。”

      “我明天想去爷爷家。”
      突然,柳妍插了嘴。
      两个人都有些惊讶地回头。
      柳妍蹲下来,拿打火机慢慢把蚊香点燃,又晃灭了端处的明火。
      烟熏得细致的小脸雾蒙蒙。
      “家里太热,不通风。”她仍低着头这样说。
      最终,想了想,妈妈说好。

      7.

      一整天,柳妍在爷爷家没有见到柳敏。
      “他出去了。”老头子摇晃着蒲扇说。奶奶一如既往地抽烟,没什么话。
      两顿饭是外面买了热干面、凉面打发的。新的保姆还没有这么快能请好。
      她习惯了,饭毕便蹬蹬地上楼进入他的阁楼玩电脑,最后沉沉睡去。
      电扇也忘了开,汗水像雨一样浸没全身。她是被一阵不大的讲电话的声音弄醒的。

      柳敏站在过道里,捏着手机,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这处儿越发地不透光。
      他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的样子。
      四下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刻,不知哪家炒菜发出刺啦地一声炸响,孩子玩耍的叫闹声,狗吠,蝉鸣,隔着单薄而立面斑驳的墙壁传来。
      这是熟悉的充满市井烟火气息的江边老巷子。
      她侧了个身,手摸到自己一脸的水。静下来听小叔叔讲话的嗓音,有种低柔动听的穿透力。
      不过实际上他的语速一本正经,都是公事。
      讲英文的时候,并不俏皮,没有她的英文课上教师刻意营造的那种一惊一乍的摩登味儿。无论何时,他正经下来,始终是那么个有些少年老成的人。低调而周到。最后的一通讲的是普通话,大概在交代什么事情。
      嗯......我不坐飞机。请帮我定明天晚上的火车,谢谢!
      结束后,她听到呲呲几声,他划了火柴,点燃了一根烟。阴暗里蓦地映亮那轮廓分明的侧颜,长长的指夹着细烟,端处缓慢明灭,朦朦胧胧,显得很孤独。

      “咦?妍妍来了?”
      她微微的几声咳嗽,令他转过头来。
      语气惊讶,又不是那么惊讶。
      “家里热,我一大早就来了。”她笑说。
      “哦......”他伸手拉开电灯,尽管瞬间感到刺眼,然而她还是看清,他浓眉不似之前的明朗,皱着展不开。
      很快柳敏扯出了灿烂的笑意。她却看出心不在焉。
      下得楼去,爷爷刚看完新闻联播,还没有睡。
      作为晚辈,柳敏很是贴心地讲了些家常话,然后说了自己的归期。凭心而论,爷爷还是疼爱这个侄儿的,尤其他懂事,出息。所以不免情绪有些低落。
      “你以后有空要经常回来啊......”“嗯,那是当然。”柳敏笑嘻嘻地说。
      “今天去看了你妈妈没有?”
      “去了。”
      “她也还好吧。”
      “都还好......都还好。”连说了两遍。
      后来看出老头子乏了,柳敏便扶着他去卧房。

      他对她晃了几下手。
      她便侧头来。
      “妍妍,你还是心里不痛快吧?”
      她发觉,问题其实是彼此皆宜的。
      “小叔叔,你也不痛快吧。”
      堂屋里灭了电灯,昏暗让人不用看清对方的表情。
      她仿佛听见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走,我请你吃夜宵。”
      “去哪里吃?”
      “你想去哪里?”
      眨巴眨巴眼,对夜光里他慢慢蹲下来仰看自己的柔亮的眼睛,她说:“我想去江边骑车。”
      这点小事难不到柳敏。他伸出指弹了一下她的小巧鼻尖。
      她也不知这样的举动是为何。但她,不是小狗吧!刚想发作,却见他已转身走开。
      很快,小叔叔向邻居家里借来了两辆自行车。
      都非常破旧,踩上去,除了铃铛不响,上上下下哐哐当当晃荡。烦闷的心跳的七上八落。

      高温褪去了些许,江边散步嬉戏的人群很多。
      堤上的狗尾巴草被车轮子碾过,倏倏地响。
      他骑得不快,一如他惆怅的心情。
      乡境里的往事并不美好。无论如何,很快又将上路。探照灯洒上去,江面深沉而浑浊,很奇特,这一晚似乎与尼罗河畔无数个混着异乡喧嚷的不眠夜重合。
      而那枕边的梦境,无一例外都在地球的这一端。灰色而嘈杂。

      柳妍骑了个来回。
      突然差点儿被迎面几个乱冲而来的摩托车撞到。
      于是这几个刚从江里游完泳的赤膊青年停了摩托,围上来。
      柳妍男孩打扮,夜里容貌也并不明显。腿还蹬在车踏板上,死死咬着牙一句不说。
      “小子,你蛮拽啊!”“你想找打?!”
      柳敏见状赶上前来。他身材很高,虽不过壮,但四肢修长健美,看得出力量。
      然而他并不想冲动地打架,也不想一对好几地逞能。
      于是撒了几盒好烟。
      “兄弟,这是我弟弟,给个面子。”先礼后兵。
      “你算老几,有什么面子。”
      为首的人一面点着烟一面哼道。
      柳妍面不改色,不过内心已经后悔,自己莽撞惹来了麻烦。刚想伏低认错算了,却被小叔叔拉住了手,不着痕迹地在她胳膊上捏了捏。
      他的手掌大而有力,生着茧子,抚在她细腻皮肤上有刺糙的感触。
      她的心不禁微微一动,下意识便低了头。

      恰在这时,从江边走来一个人。
      “你们搞什么?!”
      她用眼尾扫去,又是一个赤膊的壮男人,纹身,腆着肚子,脖子上项链有小指粗,俗而霸气。
      “敢拦我兄弟?!不想活了!”
      眼前这帮人瞬间熄灭了气焰。毕恭毕敬地垂着眼。
      柳妍这才奇怪地转头,只见小叔叔同亲热地男人聊起来。
      其实关系也不算太亲密,小叔叔的小学同学而已。然而是打小玩一块儿的旧街坊。
      后面又有年轻的女人从换衣棚里出来,手里牵着个小男孩走来,搭上自家男人的腰。
      “这是我亲弟弟,”小叔叔一拉柳妍的手,笑着问:“你看跟我像不?”
      “唉哟,你当我们不知道呢!”女人高音笑道,“柳敏,都是老街坊邻居,你哄我们玩儿啊,你哪里来的弟弟。而且明明是个女孩嘛。”
      柳敏哈哈地大笑。
      “实不相瞒,这是我侄女儿。柳妍。”
      “啊,那是柳伯伯的孙女嘛。”然后对着正欲离开的几个惹事年轻人高声道,“有眼不识珠!你们以后还想不想在这一带混啦!”
      年轻人纷纷低声认错,讷讷地去了。

      挨不过老同学的死拉硬拽,最后一家三口与叔侄两选了一家店子热热闹闹地吃烧烤。
      柳妍倒是毫无怯意,水城人天性骨子里流着热量,她不反感豪爽的人,大大方方地喝着冰镇啤酒,静听叙闲。
      “我说柳敏,你侄女儿和你当年真有些像。一样的眉清目秀。不愧是一家的。”
      “得了,你当着老石的面,这是夸我呢,还是贬我?”
      女人笑眯了眼,甜甜地说:“当然,你们柳家基因再好,也没有我男人好。”
      柳妍差点儿满腔啤酒全喷出来。
      “不过小丫头,在外面呢,遇事该低头时就要低头。女子嘛,装个弱,很多事情都容易过去的。何必被人为难呢。”
      她抿唇微笑听着。
      “要不是遇上我家老石,你难道还让你叔叔跟那帮小混混打架不成?”
      男人一瞪眼。
      “行了,就你话多。你以为柳敏把那帮小子放在眼里?十个都不够他揍的。”
      柳敏谦和地笑。
      “别、别——我越发听不出你们到底是夸我还是损我。”
      “听说你们在埃及搞工程,都是端着枪跟□□干架?”
      柳敏一拍大腿。“石头你当我去那里拍港片呢!”
      “我听说□□性子烈。”
      “□□挺好的。真的。有机会你们也去玩一趟,就了解了。”
      男人手臂搂住老婆的肩膀。
      “哈哈,我这拖家带口的,十年内都没这个福气啦。”
      喝的高兴,女人忘了形。
      “柳敏,你去看过你妈没有?”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噤声,低下头吃肉。男人在一旁狠踢她的腿。
      柳妍转头瞅着小叔叔。他慢慢吞了一口酒,微垂的漂亮眸子神色淡然。
      “她不见我。”
      然后,话题就此打住。并无下文。

      叔侄俩都有点儿喝多。
      返家时,凉风一吹,她突然就从车上急跳下来,弯下腰呕吐。
      柳敏赶紧也停下,把手搭在柳妍的背上。
      “对不住,妍妍。”
      她蹲坐下去,手抱着膝盖,慢慢地哭起来。
      他用指摩挲着她的头顶,短发柔软而纤细。像男孩,又像女孩。是他捡拾到的,一脉血缘。
      这个夏天,突然熟悉起这么一个孩子,仿佛一管血液通过针尖输送回身体,融合得如此完美。
      良久,她哽噎地平静下来,抬起湿润的脸庞,不好意思地用手背胡乱擦着。
      “该你了,小叔叔。”
      “什么?”
      “把不快活都丢到江里去!”
      他下巴一扬。
      “你要跳江哇。”
      没有成功逗乐她。
      “跳了,也没人救吧。”
      “瞎说,小叔叔在你身边呢。”
      “那么,我爸妈的第一个孩子是怎么死的?”
      柳敏微微愣住。
      “因为没人救,所以淹死了吧?”她继续道。
      半晌,他挠了挠头皮。
      “原来你知道啊......你怎么会知道?”
      原来那个老大,是真实存在过的。
      “你先回答我。”
      他神色黯然,“我不清楚。那时候,我家还没出事。我不住在老宅。”
      她失望地哦了一声。
      从小到大,她懵懂地觉着父母之间一种微妙的气氛。他们关系不好,却也不像别人家父母撕破脸地吵。他们在她小时常常仿佛不愿看到她的样子,于是不大管她,她不懂得那神情究竟是伤心还是什么。然而,他们无疑都是疼她的。
      不疼的话,何苦为了养她彼此憋着那么大的怨气不离婚?
      柳敏捡开柳妍身边的碎石子也坐下,她的苦恼他尽管不明白,却觉得心疼。
      “你哥哥……比我小几岁,我小时候常和他玩儿。这样吧,你以后把我当成他好了。我想有个弟弟或者妹妹还想不来呢!都是大我许多的堂哥、堂姐压在我头上,好无趣。”
      她一面擤鼻子一面忍不住笑了。
      “哪有这样的人?自己降自己的辈分?不过——我要当你弟弟。”
      “你很羡慕男孩?”
      柳妍点头,又摇头,眨巴眨巴眼睛。
      “男的之间,不是能够关系更铁吗?我觉得称兄道弟特义气,像香港电影!”
      他手支着下巴慢慢地笑。
      “喂,老兄,你今天是因为没有见到她,才难过的吧。”
      意识到她在说谁,他的浓直眉毛蹙了起来。
      那个被称为妈妈的女人,其实早该忘记吧。何必呢,顾念着面子。
      “有一点儿。”然后瞪起眼,凶巴巴地:“这不是小孩该管的事。”
      风把他的额发吹乱了,掩在其后的面庞却表情越发真实。
      “跟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说真心话,其实你很讨厌我们这帮世故的穷亲戚对不对?”
      他沉默了半晌。
      “讨厌人,不讨厌穷。”
      “为什么还要应付我们?当年根本没人顾及你。”
      “小孩子!你怎么记得这么多?”
      “我就是记得!”

      柳敏和柳妍摇摇晃晃地推着车子回了家,酒后的脚步都有些不稳。
      最后,他把她背上楼。她绕着他的脖子,满身香汗。
      柳妍呓语:
      “老兄,你为什么不喜欢坐飞机呀?”
      他自言自语地答:
      “我觉得,慢一点儿好。”
      阁楼里,有数不清小时的回忆。好的,不好的,如同汗水一样淋漓全身。不想早上大伯起来闻见孙女的酒气,柳敏勉为其难为她灌茶,然后让地板给她睡觉。
      烟气里,他的思绪彷如那白雾。
      “我替代不了……爸爸妈妈的……老大……”
      他听见她咿咿呀呀地说。
      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紧闭着眼的少女,晨光透过破旧窗子,投在她微颤的睫毛上。
      十分漂亮,一点儿也不男孩气。
      慢慢地,她整个人笼在朦胧的淡金色里。像尼罗河的清晨。
      “你不是那么可怜啊。”他说。其实他才是连替代品都做不上的角色吧。
      “柳妍,我会看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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