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殇：寒色江山

　　见楚钺退下，昭帝未做声，亦没有理会瘫软在殿门前的张久或者殿前默然的朝臣，而是兀自从旁抽出一本奏章，夹在指间，敲着身前的御案。

　　“嗒、嗒”的响声传来，有一下没一下，全无半点节奏，声虽轻微但清晰可闻，落在众人耳里，直敲得他们神魂不稳，心跳一乱，竟失了几拍。

　　自陛下登基以来，对于臣子御前失仪的处置，除了偶尔数次，一向不大理会，全部由楚统领一人决断，数年下来，以成了习惯。

　　方才见楚统领开口，众人私心觉得张久之事也就到此为止，却没成想，陛下会出声打断。

　　张久不过一介太仆寺丞。论才识，身无长才不说，就是德行也殊无一点可取之处；论资历，不过一个新进官员，入朝方一月，有他无他，对政事毫无影响。

　　依陛下素来深沉果决的性情，是断不可能为这种草包混混多费半分心思的。

　　既然如此，那只剩下一种可能。

　　除张久之外，倒霉的还另有其人。

　　但决计不会是丞相。他虽触了皇帝的逆鳞，但丞相一向公私分明，不给人留下任何话柄。是以每次帝相相争，到最后失了“理”字的必定是陛下。

　　没人会去自讨没趣，天子亦然。

　　如此一来，朝堂上犯了陛下忌讳的只剩下一人。

　　吏部尚书张铭远。

　　他是唯一和张久有关的人，于公于私皆然。

　　结党徇私是纲常紊乱的根源，历代帝王对此皆是忌讳万分。越翎灭亡、夷狄乱华导致的十数年的民不聊生，究其根本也不过这四字。

　　昭帝出身越翎宗室，少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深知其害，是以这四字几乎已成为了凤翎朝不变的禁忌。

　　即使朝臣偶尔起了私心，为族中人谋个一官半职，也多是地方上七品以下的小官，没多少职权不说，平日里行事更是战战兢兢百般谨慎，生怕出了半点纰漏，天颜震怒。

　　昭帝虽处深宫，但对这些事情亦早有耳闻。初时怒气难禁，也生过杀一儆百的念头。但因一个机缘巧合，竟让他发现这些低级官员中不乏才学之士，且在地方上政绩斐然，是以并未过于追究。

　　而那些滥竽充数鱼肉百姓之流，上任不久后，都接二连三的从人间神秘蒸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如此倒也太平。

　　但张铭远毕竟不同。

　　果然精彩……坐在上位，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的昭帝，心底不禁浮起些微讽意，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只是垂眸把玩着手中的奏本。

　　封皮是密奏特用的暗红色，上以黑墨题写着二字，字迹遒逸峻拔如铁画银钩。显然，写奏章的人当时怒气正盛，是以竟没有用寻常朝廷奏章规定的楷体。

　　但仍不难看出那正是“弹劾”二字。

　　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那人性子素来平和，这次竟然连奏章的字体都未经考虑，想必是怒极了吧？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昭帝方才敛笑抬眸，手边也停下了敲击的动作，淡淡目光，逐一扫过心思各异的众人。不带丝毫温度的目光，激的群臣浑身一颤，宛如置身三九寒天，心底更是惶恐。

　　底下臣子的动作，昭帝看的分明，却懒作理会，只是一径看去，目光经过张久时，微微顿了顿，方才移开。

　　殿中一时更静了，众人皆不知陛下到底作何心思。

　　正当他们惴惴不安时，昭帝的声音却倏然响起，语气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平静。

　　“诸卿以为如何？”

　　一句话问的没头没脑，但所有人都听得格外明白。

　　即使如此，也依然没有一人敢出声禀奏。

　　因为话虽听明白了，话的意思也听明白了，但陛下的心思却仍旧拿捏不准。

　　尤其是张铭远。

　　正如楚钺所想，张铭远确实老实安分，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脑子。吏部尚书是多少人眼红的肥缺，依他既非功臣又非重臣的资历，不但能坐稳而且一坐就是两年，的确是有过人之处的。

　　比如知人和自知。

　　昭帝初登基，即更立吏部为六部之首，取代了之前的兵部。这曾招致了不少前朝遗老的反对，但他却异常坚持，最终力排众议。

　　因为吏部不仅掌管着官员的任免调动权，更掌管着官员每年例行的课考——只有民安，方能政稳。载舟覆舟，这是昭帝看重吏部的原因之一。

　　而吏部尚书作为吏部之首，不同于这朝中任何一个官员。

　　既然身在其位，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私心。

　　因为人心欲壑难填，有一就必会有二。

　　昭帝重视吏部是不假，但随之而来的，是对其深深的猜忌和防备，杀心随时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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