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痴情录

作者:我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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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 章


      第八章:审判场

      深渊第七层,没有光,只有九百九十九盏魂灯悬浮空中。

      青煞今日换了装束。

      水青色长裙,银色缠枝莲在裙摆蔓延,长发用白玉簪松松挽起,耳边垂下一缕微卷发丝——像极了玄月宗那个温顺的侍女青黛。

      只是她的眼睛是猩红色的,指甲漆黑如墨。

      她把玩着手中干枯的草编蚂蚱。十六岁那年,冷楚寒随手编了扔给她:“青黛妹妹,送你个小玩意儿。”

      那时他笑得温润如玉,白衣在阳光下泛光。

      “呵。”青煞轻笑,指尖用力,蚂蚱化作粉末。

      她赤足走向悔恨池。池水暗红,由受刑者的血泪汇聚,水面倒映魂灯光芒,波光粼粼竟有几分诡异的美。

      池心,冷楚寒被九道怨气锁链吊着,半身浸水。他闭着眼,脸色苍白,睫毛凝结冰霜。

      青煞蹲下,指尖轻触水面。

      “谷少爷。”声音温柔如春风,“该醒了。”

      冷楚寒睫毛颤动,睁眼。看清她的装扮时,瞳孔骤缩:“青黛...你变回来了?”

      青煞温婉一笑:“是啊。少爷喜欢吗?”

      她伸手,轻柔擦去他睫毛上的冰霜。冷楚寒浑身僵硬——这温柔比酷刑更让他恐惧。

      “喜欢...”他涩声,“我最喜欢你这样...”

      “是吗?”青煞歪头,乖巧倾听,“那少爷说说,喜欢我哪里?”

      冷楚寒吞咽口水:“喜欢你温柔,听话,总是安安静静跟在我身后...”

      “像条狗一样?”青煞接话,笑容不变。

      冷楚寒噎住。

      “没关系,继续说。”青煞托腮,猩红眼眸注视他,“我还想听。”

      “喜欢你做的点心...绿豆糕,红豆酥...你泡的茶温度总是刚好...”

      “是啊。”青煞轻声回忆,“少爷练剑回来,我要提前半个时辰烧水,试十七次温度,才能泡出那杯‘刚好’的茶。有一次水烫了零点三度,你就把茶杯摔在我脚边。”

      她的指尖划过水面:“烫伤留的疤,现在还在。”

      冷楚寒脸色惨白:“我那时年轻气盛...”

      “年轻气盛?”青煞轻笑,“那去年中秋呢?我偷偷送你香囊,你接过去看一眼,转头扔进火盆——那也是年轻气盛?”

      她站起身,裙摆扫过池边:

      “香囊里,我放了一缕自己的头发。乡下习俗,女子送心上人香囊放自己的发,意思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青煞低头看他,猩红眼眸翻涌复杂情绪:

      “我看着它烧成灰时,还在想...是不是我绣得不够好?”

      空气死寂。

      许久,青煞擦去眼角黑泪:“叙旧结束。开始审判吧。”

      她抬手,池水托起一枚记忆碎片——冷楚寒神魂中关于“第一次背叛”的画面。

      十三岁,玄月宗后山桃林。

      “青黛,你看这桃花好看吗?”
      “好看...”
      “那以后每年桃花开,我都带你来看,好不好?”
      “真、真的吗?”
      “当然。我冷楚寒说到做到。”

      小小的青黛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小心翼翼把一朵桃花夹进《女诫》——她唯一一本书。

      画面外的青煞静静看着,指尖微颤。

      她抬手,怨气凝成细长冰针,针尖泛幽绿光。

      “谷少爷,誓言就像桃花——开时很美,花期一过,就烂在泥里。”

      冰针刺入冷楚寒左手小指。

      “这一针,罚你食言。你答应带我看十次桃花,一次都没兑现。”

      “啊——!”冷楚寒惨叫。

      冰针在指骨内融化,释放蚀骨寒意。那是直接作用于魂魄的“幻痛”——他瞬间体验十种不同的寒冷:雪地赤足的冻、冰水浸泡的僵、寒毒入髓的刺...

      “第二针。”青煞又凝一针,刺入无名指,“罚你送我那枚玉簪——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库房边角料,让外门学徒随便刻的。簪子内里全是裂纹,戴了三个月就断在我发间,划伤耳朵。”

      她俯身,在他耳边轻语:

      “你猜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在想...是不是我头发太多,太重了?还是我不配戴这么好的玉簪?”

      冷楚寒疼得牙齿打颤:“我...我不知道它...”

      “嘘。”青煞食指抵住他的唇,动作轻柔,“少爷不用解释。我都懂——像我这样的侍女,配不上好玉。”

      她退后一步,猩红眼眸泛起黑色水光:

      “可我就是贪心啊,少爷。我想要你真心实意送我一件东西,哪怕路边捡的石头。我想要你偶尔回头看看我,而不是永远望着苏宗主的背影。”

      她的声音哽咽了:

      “想要你那天在火盆边,哪怕说一句‘心意我领了,东西你拿回去吧’...”

      第三根冰针凝聚,却迟迟未刺下。

      手在颤抖。

      冷楚寒看到了。他急声道:“青黛!你还爱我对不对?否则你不会这么痛苦...杀了我吧!杀了我你就解脱了!”

      青煞的手停在半空。

      许久,她笑了,笑容凄美疯狂:

      “杀你?少爷,我怎么会杀你呢?”

      第三针刺入中指,针尖带滚烫灼烧感:

      “这一针,罚你最后那句‘蠢货,你也配’。”

      “我要你活着,长长久久活着,每天每天,都想起你说过这句话——想起我死在你面前时,你眼中的不屑。”

      她凑近,鼻尖几乎贴上他的:

      “然后我要你一遍遍问自己——”
      “这个被你称为‘蠢货’的女人,现在掌握你的生死。”
      “这个‘不配’喜欢你的侍女,现在是你永恒噩梦的主宰。”
      “冷楚寒,你说...”
      “到底是谁不配?”

      冷楚寒崩溃,嘶声痛哭:“我错了...青黛,原谅我...”

      青煞静静看着他哭。

      看着这个她爱了十年、仰望了十年、最终被他亲手推入地狱的男人,在她面前涕泪横流。

      她应该感到快意。

      可...

      她抬起颤抖的指尖。指尖还残留刚才触碰他睫毛的触感——冰凉,脆弱,像易碎琉璃。

      记忆突然不受控制地翻涌——

      那日她生辰,偷偷躲在厨房角落,看着灶台上那碟琉璃糖发呆。糖是给冷楚寒准备的,他今日要接待贵客。

      她伸手想偷一颗——就一颗,尝尝甜味就好。

      手指刚触到糖纸,身后就传来声音:“想吃?”

      她吓得魂飞魄散,回头看见冷楚寒倚在门边,嘴角噙着笑。

      “少、少爷…”她慌忙跪下,“奴婢不敢…”

      他走过来,拿起一颗糖,剥开糖纸,却不是自己吃。

      而是递到她嘴边。

      “张嘴。”

      她愣愣地照做。

      糖在口中化开,甜得让她眼眶发热——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尝到“甜”的滋味。

      “好吃吗?”他问。

      她用力点头,眼泪掉下来。

      他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傻丫头,想吃就说。以后我桌上的糖,分你一半。”

      那一刻,她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那年冬夜她发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模糊。
      朦胧中有人推门进来,冰凉的手贴上她额头。
      “烧成这样…”是冷楚寒的声音。
      她努力睁眼,看见他皱着眉坐在床边,手中拿着湿毛巾。
      “少爷…您怎么…”
      “闭嘴。”他语气不耐烦,动作却轻柔地替她擦汗,“病了不知道说?想死在我院子里?”
      那夜他守到天亮。
      她半梦半醒间,听见他低声自语:“…这丫头要是死了,谁给我泡那么好的茶?”
      那一刻,她甚至觉得…他也许是在乎她的。

      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二十岁那年的春天。
      冷楚寒喝醉了,拉着她去后山桃林。
      桃花开得正盛,风一吹,花瓣落满肩头。
      他摘下一朵桃花,笨拙地别在她鬓边,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说:
      “青黛…你其实…挺好看的。”
      那是他第一次夸她。
      她心跳如雷,连呼吸都忘了。
      下一秒,他却别开脸,声音冷下来:“…可惜,只是个侍女。”
      那一刻,天堂到地狱,只需要一句话。

      “青黛?”冷楚寒怯怯唤道。

      青煞猛地回神。

      她看着眼前这张脸——还是那张脸,眉眼依旧俊朗,只是如今写满恐惧卑微。

      可为什么...

      她心里翻涌的不是复仇快感,而是更深、更窒息的痛苦?

      像钝刀在慢慢割她的心。

      为什么记忆里的温柔,和现实中的残酷,会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那些美好的瞬间,最终都成了更深的刀子——因为给了希望再碾碎,比从未给过希望更残忍。

      “少爷。”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如叹息,“你还记得…我二十岁生辰那夜,你送我什么吗?”

      冷楚寒愣住了。

      她笑了,笑容凄然:“你忘了。但我记得——”

      “你什么都没送。”
      “那天你在苏宗主的院子里守了一夜,给她放了一整晚的烟花。”
      “我站在自己房里,透过窗户看着那些烟花…真好看啊。”
      “好看得…我连哭都不敢出声,怕扫了你们的兴。”

      她蹲下身,与他平视,猩红眼眸里倒映出他惨白的脸:

      “你看,这就是我最恨你的地方。”
      “你给了我希望——那些零星的温柔,那些偶尔的在乎,让我以为…自己在你心里,至少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
      “然后你用现实告诉我:不,你连我的生辰都记不住,连一颗糖都舍不得真心给我,连我当不了娘了…都觉得理所当然。”

      她的声音开始破碎: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对我坏到底,我或许早就死心了。”
      “可你偏偏…要在我绝望时给一点光,又在我抓住光时,亲手把它掐灭。”
      “少爷,你说…”
      “这到底是你残忍,还是我…太贱?”

      冷楚寒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混着鼻涕,狼狈不堪。

      青煞看着他,忽然伸手,用袖子轻轻擦去他的眼泪——动作温柔得像从前无数个夜晚,她为他擦汗那样。

      “别哭了,”她轻声说,“哭了也没用。”
      “你的眼泪,救不回我死掉的孩子,治不好我满身的伤,也…变不回那个傻傻爱你的青黛了。”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

      “我不杀你。”
      “因为死了,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要你活着——活着记住每一个伤害我的瞬间,记住我背上的烙印,记住我再也当不了娘的事实…”
      “然后每天每天,问自己一句:”
      “当初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
      “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转身走向王座,背影挺直却单薄。

      冷楚寒在她身后嘶声喊:“青黛!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她没有回头。

      原来到最后…

      她还是舍不得看他哭。

      哪怕他从未,舍不得让她疼。

      冷楚寒看着她走远,忽然嘶喊:“青黛!你既然恨我,为什么不直接杀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

      青煞脚步一顿。

      她没有回头。

      “因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杀了你,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走上王座坐下,单手支颐闭眼。青煞看着他睫毛上凝结的冰霜,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闭着眼,躺在桃树下小憩。她偷偷走近,想替他拂去落在眉心的花瓣,却在他睁眼前慌慌张张缩回手。
      那时她手心里攥着一颗糖,是她攒了三个月月俸买的“琉璃糖”,听说公子小姐们都爱吃。可她最终没敢送出去。
      “少爷,”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梦,“你吃过琉璃糖吗?”
      冷楚寒茫然摇头。
      青煞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颗已经融化变形、沾满尘土的糖。

      “我买了三年,”她笑,眼泪却掉下来,“每年一颗,每年都没敢送。”

      “第一颗化了,第二颗碎了,第三颗…在你摔我茶杯那天,被我捏成了粉。”

      怨气化形的锁链拽着冷楚寒像狗一样拖到王座前!

      她将糖递到他嘴边:“尝尝,甜吗?”
      冷楚寒下意识张嘴,糖粒入口,只有尘土和岁月腐朽的苦。
      “你看,”青煞擦去他嘴角污渍,猩红眼眸里映出他呆滞的脸,“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甜过。”
      她站起身,背对他,肩膀微微颤抖:
      “可我为什么…还是舍不得杀你?”
      “是不是因为我太贱了…少爷,你教教我…怎么才能像你一样,说不要就不要了…”

      魂灯幽光明明灭灭照在她脸上。一滴黑色泪,从紧闭眼角滑落,滴在玉簪上溅开丑陋的花。

      冷楚寒看着那滴泪,忽然明白了。

      他疯狂大笑,笑声绝望嘲讽:

      “我懂了!青黛,你根本恨不了我!你还在爱我!所以你舍不得杀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把我留在身边!哈哈哈...你真可怜!真可悲!”

      青煞没有睁眼。

      只是抬手轻轻一挥。缓缓解开腰间的系带,水青色外袍无声滑落,露出里面素白色的单薄中衣。
      她没有继续脱,只是抬手,指尖轻触自己左侧锁骨下方——那里有一枚暗红色的烙印,边缘已经模糊,但依稀能看出是个“奴”字的变体。
      “这是你十六岁那年烙的。”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你说要让我记住自己的身份。烙铁是你亲手烧红的,按下去的时候,我闻到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
      冷楚寒的呼吸停滞了。
      她将中衣的领口微微拉开一寸,露出右肩胛骨上一圈淡青色的齿痕——正是那夜他醉酒后留下的。痕迹旁还有几道早已愈合的鞭痕,交错如网。
      “这是你心情不好时抽的。”青煞侧过身,让他看得更清楚些,“用的是浸过盐水的软鞭,你说这样伤皮不伤骨,不影响第二天干活。”
      她的指尖继续下滑,停在腰侧。那里有一道寸许长的陈旧疤痕,颜色比周围肌肤浅些。
      “十九岁那年,你让我去偷苏宗主的剑穗。我被守剑长老发现,他一剑刺穿这里。”她轻轻按了按那道疤,“我爬回你院子时,血淌了一路。你看了我一眼,说——”
      她顿了顿,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
      “‘怎么没死在外面?脏了我的地。’”
      冷楚寒开始剧烈发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青煞却笑了。她转过身,背对他,缓缓褪下中衣上半部分。
      整个背部暴露在魂灯幽光下。
      那不是寻常女子的背——密密麻麻全是旧痕。鞭痕、烫痕、刀痕,层层叠叠,有些早已淡去,有些依旧狰狞。最触目惊心的是脊椎正中,从上到下,烙着一行小字:
      “谷氏忠犬,永世不叛”
      字迹工整,甚至带着某种病态的“美感”,像是精心设计过的书法。
      “这是你二十岁生辰那日烙的。”青煞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依然平静,“你说这是给我的成人礼。烙了整整一个时辰,每次我昏过去,你就用冰水泼醒我。”
      她重新穿好衣服,转过身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至于那些调教道具…”她走到审判厅角落,打开一口陈旧木箱。
      箱子里整齐摆放着:一副磨损的皮质口枷、几枚带倒刺的银环、一条镶嵌细针的腰带、还有一本…画册。
      青煞拿起那本画册,翻开一页。
      上面用工笔细致描绘着各种姿势,每幅画旁都有小字标注:“犬跪式”“奴奉茶”“夜侍寝”…画中女子的脸,隐约能看出青黛的模样。
      “这是你请画师画的。”她轻声说,“你说要让我每日照着练习,直到‘从骨子里变成一条合格的狗’。”
      她放下画册,从箱底取出一只瓷瓶。
      瓶身素白,没有任何标记。
      “这个,”她拔开瓶塞,倒出一粒暗红色药丸,“是你每月都会给我的‘避子丹’。”
      冷楚寒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说,狗不配怀主人的种。”青煞将那粒药丸放在掌心,仔细端详,“所以我每次侍寝后,都要当着你的面吞下一粒。”
      “但药效不是百分百。”她的声音终于出现第一丝裂痕,“二十四岁那年,我还是怀了。”
      她抬起眼,猩红眼眸直直看向他:
      “你知道后,给了我一碗汤药。”
      “黑色的,很苦。”
      “你说‘自己喝,还是我灌’。”
      青煞的手开始颤抖:
      “我喝了。然后躺在地上,看着血从腿间淌出来…很多血,多得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你站在门边看着,直到血不再流,才说——”
      “‘收拾干净,别脏了地砖。’”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之后,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记不清了。”
      “最后一次是两年前,就在大婚前三个月。”
      “那晚你喝醉了,把我按在柴房里…第二天又给了我一碗药。”
      “但那次不一样。”
      青煞睁开眼,眼泪终于落下来——黑色的、混着怨气的泪:
      “血流了三日不止。”
      “药堂的师姐偷偷来看我,把完脉后,哭着说…”
      “她说:‘青黛,你再也…当不了娘了。’”
      审判厅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青煞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
      许久,她擦去眼泪,走到冷楚寒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少爷,你知道那日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也好。”
      “像我这样的人,本就不该有孩子。”
      “不然生下来…也是给人当狗的命。”
      她伸手,轻轻抚摸他呆滞的脸,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瓷器:
      “现在我把这些都说出来了。”
      “把十年里,那些你不记得、不在乎、觉得理所当然的每一桩每一件…”
      “都说出来了。”
      她的指尖停在他眼角,拭去一滴泪:
      “你看,你也会哭。”
      “原来你这个把我当畜生的人…也有眼泪啊。”
      青煞站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不杀你。”
      “因为死太便宜你了。”
      “我要你活着——”
      “活在我曾经活过的地狱里。”
      “每天每天,都记得自己曾经…”
      “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驯养成了一条连孩子都不配怀的狗。”
      她转身离去,水青色裙摆扫过地面,没有回头。
      池中,冷楚寒蜷缩着,发出断续的、野兽般的哀鸣。
      那声音不像人,倒像一条被主人打断了脊梁的狗——
      终于,在某个瞬间,明白了自己曾经施加于他人的痛。
      而青煞走出审判厅时,抬头看向深渊永恒的黑暗。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娘亲抱着她说:
      “我们青黛啊,以后一定会当个好娘亲…”
      她闭上眼,任由那滴迟到了十年的、属于“青黛”的眼泪,终于坠落。
      从此,世上再无青黛。
      只有青煞。

      无尽的回忆让青煞怨气达到巅峰,

      怨气锁链猛地收紧,将冷楚寒拖入池底。池水灌入口鼻,窒息感席卷,他在水中挣扎却发不出声。

      透过暗红水,他看见王座上的她依旧闭眼,仿佛睡着。

      只是那只放在扶手上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掐入掌心,黑色血顺着指缝滴落——

      一滴,两滴...

      和池水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青煞睁眼。

      猩红眼眸中所有情绪收敛,只剩冰冷空茫。

      怨灵印记波动——苏柒柒在联系她。

      “宗主。”

      “进展如何?”苏柒柒声音淡漠。

      “冷楚寒已近崩溃。记忆深处发现强力封印,关于三年前与永夜君王会面的记忆被加密,无法读取。”

      “需要什么?”

      “魂炼之火。但施展那火...会伤及他神魂根本,可能让他变成白痴。”

      对面沉默片刻。

      “施展。”苏柒柒说,“白痴也无妨,只要他还活着,身上的‘血月印记’就还在。”

      “..............”

      怎么?舍不得?

      不.....不是。

      通讯断开。

      青煞走下王座,池水分开露出池底蜷缩的冷楚寒。

      他昏迷着,眉头紧皱像在做噩梦。

      青煞蹲下,伸手想触碰他的脸,却在即将碰到时停住。

      指尖颤抖得厉害。

      最终,她收回手,从怀中取出那枚干枯的草编蚂蚱——刚才捏碎的那只是幻象,真正的这只她一直贴身藏着。

      蚂蚱已枯黄脆裂,轻轻一碰就会碎。

      她看了很久,然后,将蚂蚱放在他心口。

      “少爷...”她轻声说,像从前无数夜晚在他院外徘徊时那样对着空气低语,“如果...如果重来一次...”

      “你会不会...真的喜欢我?”

      没有回答。

      只有池水缓缓合拢的声音。

      青煞站起身,猩红眼眸中最后一丝柔软彻底消失。

      她抬手,幽绿魂炼之火在掌心燃起。

      “对不起。”她对着池底昏迷的人说,“但我必须做。”

      火焰落下,没入冷楚寒眉心。

      他身体剧烈抽搐,发出无声惨叫。

      青煞背过身,不再看。

      只是握紧的拳头里,指甲深深刺入血肉,黑色血顺着腕骨流淌,滴在地面开出一路凄艳的花。

      爱与恨。
      温柔与残酷。
      守护与毁灭。
      在这一刻,在她身上撕裂成两半。

      而她站在中间,不知该往哪边倒。

      深渊边缘,青煞抱膝坐着。

      怀中月牙玉佩散发微光——苏柒柒送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温暖。

      “宗主...您说让我为自己而活...”

      “可是没有您,没有少爷...我还能是谁呢?”

      风吹过,带着亡魂呜咽般的声音。

      她想起很多年前,苏柒柒教她写字。她笨拙握着笔写自己名字“青黛”。

      “青是青山的青,黛是远山如黛的黛。”苏柒柒握她的手一笔一划教,“这是个好名字。你要记住,无论别人怎么看,你都是一座独立的青山,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可是宗主啊…
      我这座山,早就在爱他的十年里,被凿空了。
      他用温柔做凿子,用冷漠做锤子,一点一点,把我掏成一个只能装下他的容器。
      现在容器碎了,里面的东西流光了…
      我还剩下什么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猩红眼眸,漆黑指甲,一身怨气。
      这双手曾经给他泡茶,给他缝衣,给他擦汗…
      现在这双手,只会在审判时凝聚冰针,刺穿他的魂魄。
      “我到底…是在复仇,还是在用另一种方式…”
      “…继续爱他?”
      她不知道。
      她没有答案。

      远处,魂炼之火的幽绿光芒从审判厅方向隐隐透出。

      冷楚寒的惨叫(即使被结界隔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青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发烧那夜,他守在她床边时,曾低声说:

      “这丫头…可不能死。”
      “死了,谁给我泡那么好的茶?”

      当时她觉得甜蜜。
      现在想来…
      原来在他眼里,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一杯“刚好”的茶。
      温度要精准,味道要合适,不能太烫不能太凉——
      但茶终究是茶,喝完了,杯子就可以扔。

      “少爷…”她对着黑暗轻声说,“如果重来一次…”
      “你会不会…真的把我当个人看?”

      无人回应。

      只有深渊的风,卷着她的低语,散入永恒黑暗。

      而她终于明白——

      有些爱,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凌迟。
      他给你温柔,是为了让你在承受残酷时,更痛。
      他给你希望,是为了让你在绝望时,摔得更惨。

      而她用了十年,才学会一个道理:
      当一条狗对主人摇尾巴时,主人想的永远不是“它爱我”。
      而是——
      “它真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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