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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天津四
那通电话来得很突然。
暑假前的最后一周,凌晨两点十七分。林清舟刚合上笔记本,眼睛酸涩得发胀。宿舍里很安静,其他人都睡了,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StarChaser”。
林清舟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三秒,才接起来。
“喂?”
电话那头先是风声,很大,呼啦啦地刮过听筒。然后是秦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喘:“林清舟?你还没睡吧?”
“没。”林清舟拿起手机,走到阳台,轻轻拉上门,“你在哪?”
“山上。”秦城说,风声小了些,像是他捂住了话筒,“紫金山,半山腰。我们社团今晚拍星轨。”
林清舟靠着栏杆。夜晚的风吹过来,带着暑气消散后的微凉。
“怎么这么晚打电话?”他问。
“刚架好设备,等曝光。”秦城的声音里带着笑,“无聊,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林清舟没说话。
“你听。”秦城说。
听筒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虫鸣,一声接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远处还有隐约的水声,大概是山涧。
“听见没?”秦城问,“山里的声音。”
“嗯。”
“比城里安静多了。”秦城的声音很轻,“也黑得多。抬头就能看见银河。”
林清舟抬头。宿舍区的天空是暗红色的,被地面的灯光映着,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城里看不见。”他说。
“我知道。”秦城顿了顿,“所以给你打电话。让你也听听。”
风声又大起来。秦城在那边“哎”了一声,然后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像是他把外套拉链拉上了。
“冷吗?”林清舟问。
“有点。山上温差大。”秦城吸了吸鼻子,“不过值得。今晚天气太好了,肉眼都能看见M31。”
“M31?”
“仙女座星系。”秦城的语气兴奋起来,“就上次给你看的那团光斑,记得吗?今晚特别清楚。”
“嗯。”
“我给你拍张照片,等会儿发你。”
“好。”
电话里安静了几秒。只有风声,虫鸣,和秦城平稳的呼吸声。
“林清舟。”秦城忽然开口。
“嗯?”
“你失眠吗?”
林清舟的手指在栏杆上轻轻敲了一下。
“有时候。”
“经常?”
“……嗯。”
秦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我也失眠。从小就失眠。所以我爸才给我买了第一台望远镜,说睡不着就看星星。”
林清舟听着。
“后来我发现,”秦城继续说,“看星星的时候,就不那么焦虑了。因为它们就在那儿,几千年几万年都在那儿。我的那点破事,跟它们比起来,算什么呢?”
他说得很慢,像是在组织语言。
“所以有时候我会想,”秦城的声音更轻了,“我们这些看星星的人,其实都是恋尸癖。”
林清舟愣了愣:“什么?”
“你看啊,”秦城说,“我们看的星光,都是星星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前发出来的。等那束光到我们眼睛的时候,那颗星可能早就死了。爆炸了,坍缩了,变成黑洞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所以我们看的,都是星星的尸体。”秦城说,“但你看,它们还在发光。死了也还在发光。”
林清舟靠着栏杆,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
“你不觉得,”秦城问,“这很浪漫吗?”
林清舟看着远处宿舍楼零星的灯光。
“浪漫?”
“嗯。”秦城说,“就算死了,就算只剩下残骸,也还在努力地发光。为了让不知道多少光年外的人看见。”
电话里又安静下来。虫鸣声更响了,像潮水一样漫上来。
“林清舟。”秦城又叫他。
“嗯。”
“下次失眠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秦城说,“我给你讲星星的故事。讲到你想睡为止。”
林清舟的喉咙紧了紧。
“不用……”
“要的。”秦城打断他,“反正我也睡不着。”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让林清舟不知道怎么反驳。
远处传来其他人的声音,模糊的,听不清在说什么。秦城在那边应了一声,然后对林清舟说:“我得去调参数了。你先睡?”
“嗯。”
“那……晚安。”
“晚安。”
电话挂了。屏幕暗下去,映出林清舟自己的脸。
他在阳台站了很久,直到夜风把手臂吹得冰凉,才回到屋里。
躺到床上时,手机震了一下。
StarChaser:[图片]
点开。是夜空。深蓝色的天幕上,一道模糊的光带斜斜划过——是星轨。无数星星运动的轨迹叠加在一起,像时间的年轮。
下面还有一行字:今晚的收获。好看吗?
林清舟放大照片。那些光轨密密地交织着,在黑暗里画出沉默的弧线。
他回:好看。
然后闭上眼睛。
脑子里却还是秦城的声音。风声,虫鸣,和他那句“死了也还在发光”。
但它也在“发光”吗?
林清舟不知道。
---
第二天晚上,电话又来了。
凌晨一点四十六分。林清舟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着。
接起来,还是风声。但这次小了些。
“又在山上?”林清舟问。
“没,在学校天台。”秦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今晚有薄云,拍不了深空,就上来吹吹风。”
“天台让上?”
“偷偷的。”秦城笑了,“我知道有个地方栏杆坏了,能翻进去。”
林清舟擦头发的手顿了顿:“小心点。”
“放心,摔不下去。”秦城说,“你在干嘛?”
“刚洗完澡。”
“哦。”秦城顿了顿,“那……要挂吗?”
“不用。”林清舟走到窗边,“你说吧。”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然后秦城开始讲今晚的星空。讲薄云怎么影响观测,讲他本来想拍M57环状星云,但云层太厚只能作罢。
“不过看见了国际空间站。”秦城说,“一颗特别亮的‘星星’从天上划过,很快,就十几秒。”
“你许愿了吗?”林清舟问。
话出口自己都愣了一下。
秦城在那边也愣了,然后笑起来:“许了。”
“许了什么?”
“不告诉你。”秦城的笑声很低,“说出来就不灵了。”
林清舟没追问。
“你呢?”秦城问,“今天干嘛了?”
“改诗。看书。”
“那本心理学的?”
“嗯。”
“看得进去?”
“还行。”
秦城又笑了:“你还真看啊。”
“你说要告诉你感想。”
“我就随口一说。”秦城的声音软下来,“不想看就别看了,别勉强。”
“不勉强。”
电话里又安静了。这次能听见秦城那边隐约的车流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清舟。”秦城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你困吗?”
“不困。”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秦城说,“关于星星的。”
“好。”
秦城开始讲。讲古希腊神话里那些星座的来历,讲中国古人对星象的解读,讲现代天文学怎么一点点揭开宇宙的面纱。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缓缓流淌,像一条平缓的河。林清舟听着听着,眼皮开始发沉。
讲到一半时,秦城停下来。
“你困了。”他说,不是问句。
林清舟努力睁开眼睛:“没有。”
“你呼吸声都变了。”秦城的声音带着笑意,“睡吧。明天再讲。”
“还没讲完……”
“明天继续。”秦城说,“快睡。”
林清舟确实困了。他躺下来,把手机放在枕边。
“秦城。”他闭着眼说。
“嗯?”
“谢谢。”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然后秦城说:“睡吧。”
声音很轻,像耳语。
林清舟睡着了。手机还通着,电流的微音在寂静里嘶嘶作响。
他不知道秦城是什么时候挂的。
---
那之后,电话成了惯例。
只要秦城晚上出去观测,或者林清舟失眠,就会打。有时讲十分钟,有时讲一小时。讲星星,讲猫,讲白天发生的事。
秦城的话总是很多。林清舟的话总是很少。但秦城好像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说到林清舟睡着为止。
有一次,林清舟真的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通话记录显示四小时十七分钟。
他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然后给秦城发消息:昨晚你什么时候挂的?
秦城秒回:你没挂,我就没挂。
林清舟怔住了。
回:那你……
StarChaser:我听你睡着了,就把手机放一边,自己也睡了。早上才挂的。
林清舟不知道该回什么。
StarChaser:你睡觉很安静,就一点呼吸声。像小猫。
林清舟的耳朵热起来。
他回:下次不用这样。
StarChaser:我想这样。
这句话让林清舟彻底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他放下手机,去洗漱。镜子里的自己,耳朵还是红的。
---
暑假开始的前一天晚上,秦城又打来电话。
这次他在家里。背景很安静,没有风声。
“我明天就回家了。”秦城说,“厂里最近忙,我爸让我回去帮忙。”
“嗯。”
“暑假……可能没那么多时间打电话。”秦城的声音有点闷,“但我一有空就打。”
“好。”
“你会想我吗?”秦城问。
问题来得太突然。林清舟握着手机,手指收紧。
“我……”
“开玩笑的。”秦城很快说,“你别当真。”
但声音里那点失落藏不住。
林清舟看着窗外。宿舍楼大部分房间都黑了,暑假开始,很多人都走了。
“会。”他说。
电话那头静了。
“什么?”秦城的声音很轻。
“会想你。”林清舟重复了一遍,耳朵烫得厉害。
秦城没说话。但林清舟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比平时重。
“林清舟。”秦城叫他,声音有点哑。
“嗯?”
“等我回来。”秦城说,“我们……我们去紫金山。我带你去看银河。”
“好。”
“说定了?”
“说定了。”
秦城笑了。笑声透过听筒传过来,低低的,很好听。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聊暑假计划,聊开学后的安排,聊七七出院后该放归哪里。
聊到最后,林清舟又困了。他靠着枕头,眼皮沉沉地往下坠。
“睡吧。”秦城说,“晚安。”
“晚安。”
林清舟闭上眼睛。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听见秦城的声音,很轻很轻,像羽毛落下来:
“晚安,我的天津四。”
他当时太困了,没听清。或者说,听清了但没理解。
第二天早上醒来,那句话却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脑海里。
天津四。
夏季大三角里最暗的那颗星。
秦城为什么这么说?
林清舟不知道。他盯着天花板,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
最后他拿起手机,给秦城发消息:昨晚你说什么?
秦城很快回:说什么了?
林清舟打字:晚安,我的……
他停住了。
想了想,删掉。重新打:没什么。路上小心。
StarChaser:好!到家和你说!
林清舟放下手机,坐起来。
晨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上切出一道细长的亮线。
那颗叫天津四的星星,在遥远的天鹅座里,安静地亮着。
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林清舟想不明白。
但他忽然觉得,这个夏天,或许不会那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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