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荆棘为饵
计划被命名为“荆棘”。
顾离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来筹备。她秘密召见了三名最顶尖的候选者:一个是从小在山野长大、对地形有着野兽般直觉的老猎户出身的斥候;一个是曾因伤退役、却在市井摸爬滚打多年、最擅察言观色和伪装的前哨探;最后一个,是山魈手下最年轻、也最悍不畏死的夜不收,名叫石虎,才十九岁,眼神却像淬过火的刀子。
最终,顾离选择了石虎。
理由很残酷,也很实际:年轻,体力好,恢复力强,能承受更多折磨和药物考验;眼神里有股天然的、属于边军底层士卒的桀骜和野性,不易被伪装;最重要的是,他自愿。当顾离将这个九死一生的计划和盘托出时,石虎只沉默了片刻,便重重磕了一个头:“将军,俺这条命是北军给的。俺去。”
人选既定,剩下的便是繁琐到极致、也残酷到极致的准备。
按照苏流萤的提示,顾离动用了军中关系,秘密从一位常年与西域商队打交道、信誉极佳的胡商那里,弄来了一些罕见的药材和矿物。其中几样,她按照苏流萤那张看似无意夹在情报素笺中、实则笔迹和内容都极为特殊的“古方”残页,交给了府中最信赖也最嘴严的老军医进行调配。
残页上的文字佶屈聱牙,像是某种道藏或医典的摘录,但其中提到的几味药材君臣佐使和炮制火候,却透着一种超越时代的精准。老军医看得啧啧称奇,连呼“古法精妙”,熬制出了数种药剂:一种是强效的解毒清心散,希望能对抗或延缓矿坑中可能遇到的未知毒素;一种是刺激性极强、能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痛阈和意志力的药丸,代价是事后可能对身体造成严重损伤;还有一种,是掺了特殊矿物粉末、遇特定溶液会显现微弱荧光、平时却毫无痕迹的“隐形墨水”,以及配套的、写在特制绢布上的“密信”,需用另一种药水浸泡方能阅读。
与此同时,顾离亲自为石虎设计了一套“被俘”的细节。他不能太强,也不能太弱。太强会引起怀疑和过度戒备,太弱则可能直接被处理掉。他的身份被设定为黑石谷事件中,一名侥幸逃脱、却因伤与大队失散的普通边军斥候,惊慌失措中误入西南山林,最终在寻找出路时力竭被“山匪”所擒。他身上的伤口需要真实,衣衫需要褴褛,精神状态需要恰到好处的疲惫、恐惧与一丝强撑的倔强。
顾离甚至为石虎准备了一个“破绽”——在他贴身衣物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缝入了一小片质地特殊、看似普通的麻布,上面用那种隐形墨水画着极其简略的宁朔周边地形图,并在古矿坑位置点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点。若对方搜查仔细,可能会发现这个“秘密”,这反而会增加石虎作为“惊慌失措中仍想留下线索”的普通士兵的可信度。真正的核心情报传递方式,是石虎必须用脑子记住,并寻找机会,用荧光药粉在矿坑内特定位置留下只有己方人才懂的暗号。
一切准备就绪,是在第三天的黄昏。
行动前,顾离在密室中最后一次见石虎。年轻的士兵已经换上了破烂带血的军服,脸上涂抹了泥污和伪装疲惫的草药汁液,眼神却亮得惊人。
“石虎,”顾离的声音有些沙哑,“此去凶险万分,你可能……”
“将军,”石虎咧嘴一笑,露出被特意弄脏的牙齿,“俺晓得。能替将军和兄弟们趟条路,值了。俺要是回不来……将军替俺多砍几个北漠狗,还有矿坑里那些不是人的东西!”
顾离喉头哽了一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一枚小小的、坚硬的玉扣塞进他手中:“握紧它,里面封着一颗‘续命丹’,不到绝境,不要用。记住,活着,把看到的带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是!”石虎握紧玉扣,挺直脊梁。
夜幕降临,石虎被秘密送出了城,在预先设定好的“逃亡”路线上,留下了足够的痕迹。而顾离派出的另一支精锐小队,则远远地、极其隐蔽地跟随着,既要确保石虎被“正确”的人抓走,又要避免暴露。
等待是最煎熬的。顾离将自己关在书房,对着地图,反复推演各种可能。她知道,石虎一旦进入矿坑,生死便不由己控,信息也可能永远传不出来。但她别无选择。
而在这焦灼的等待中,漱玉院那边,也并非全无动静。
苏流萤似乎比平日更为安静,连院门都很少出。但顾离安排在附近的亲兵,却隐约察觉到,夫人的贴身侍女这两日外出采买的次数稍多了些,去的地方除了药铺,还有铁匠铺附近,杂货店,甚至在一家香烛纸马店停留了不短的时间。
这些细微动向被报给顾离时,她只是皱了皱眉,没有深究。她此刻全部心神都系在石虎身上。
直到石虎“失踪”后的第二天下午,苏流萤的侍女来到书房外求见,送来一个食盒,说夫人听闻将军连日操劳,特意炖了安神的汤品。
顾离本不欲理会,但看到食盒底层,照例压着一个扁平的锦袋时,她心中一动。
锦袋里依旧是素笺。这一次,内容却让顾离瞳孔骤缩。
第一张,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多层嵌套的迷宫般结构草图,旁边标注着一些小字:“据前朝矿志残卷与本地老矿工酒后零碎之言臆测,古矿坑深层或有天然溶洞与人工矿道交错的蛛网区,中心可能为较大空间。若囚人,或在此。”
第二张,写了几种矿物和植物的名称,以及它们混合燃烧或溶解后可能产生的气味、烟雾颜色及毒性。“遇浓甜腥气伴淡蓝烟,速闭气,可能为‘幻骨草’混合硫矿之物,致幻麻痹。遇刺鼻酸气伴黄绿烟,避之,腐蚀性强。清水浸湿布巾掩口鼻,可略阻。”
第三张,只有一句话,字迹略显潦草:“地下有水处,或为生机,亦或为死路。慎辨水流方向与气味。”
这哪里是什么古籍杂记里的知识?这分明是针对矿坑地下环境极其专业的推测和生存指南!甚至包括了对可能使用的生化武器的预警!
顾离拿着素笺的手有些颤抖。苏流萤……她到底是谁?一个深闺妇人,怎么可能懂得这些?矿道结构推测或许还能用杂书和道听途说勉强解释,但对特定矿物植物混合毒性的了解,这已经接近现代化学的范畴了!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顾离混乱的脑海。但此刻,她来不及细想,也无力深究。石虎可能正需要这些信息!
她立刻叫来副将,将苏流卉提供的“蛛网区”结构和毒物警告,以根据早年矿图和老兵回忆推测的名义,紧急传达给外围接应的小队,并让他们设法,看能否通过地下水脉或其他极其隐秘的方式,尝试向矿坑内传递这些关键提示——虽然希望渺茫。
时间在焦虑中一点点爬行。
石虎失踪的第三天深夜,顾离几乎要绝望时,书房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仿佛夜鸟掠过的哨音——三短一长,正是与接应小队约定的暗号!
顾离猛地推开窗户。一个黑影如同狸猫般滑入,正是接应小队的队长,他满面尘灰,眼中却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
“将军!有消息了!石虎那小子……成了!”
队长语速极快地汇报:他们远远尾随,亲眼看到石虎在预设地点被一伙蒙面人擒获,对方手法利落,确实是好手。他们不敢跟得太近,只能在外围远远监视古矿坑几个可能的出口。就在两个时辰前,矿坑东南方向一条极其隐蔽的、被藤蔓掩盖的溪流出水口附近,飘出了一小片浸泡过的、散发着微弱腥气的麻布片,被眼尖的队员捞起。用将军给的药水涂抹后,麻布片上显出了用荧光药粉画的、极其简略的符号和线条。
“是石虎的暗号!”队长将小心保存的麻布片呈上,“他进去了,还活着!标记显示,他被关押在矿坑深处,一个有很多岔路的地方附近,旁边有水流声。他还标记了守卫换班的大致时间和人数……还有,他说,闻到了很浓的甜腥味,有些被抓的人昏昏沉沉,像失了魂。”
顾离接过麻布片,看着那微弱却清晰的荧光标记,心脏狂跳。石虎成功了第一步!他真的传出了信息!而且,信息印证了苏流萤关于“蛛网区”和“幻骨草”毒气的推测!
“好!好样的!”顾离重重一拳捶在桌上,“传令!按照石虎提供的守卫信息,立刻制定渗透接应方案!目标:摸清内部结构,最好能定位所有人质关押点,等待时机,里应外合!准备应对毒气的湿布和解毒药剂!”
“是!”
队长领命而去。顾离独自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对石虎安危的揪心,有对计划初步成功的振奋,更有对苏流萤那近乎“未卜先知”般情报的惊骇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这个女人,在她最孤立无援、最黑暗的时刻,又一次递来了火把。这绝不是巧合,也绝不仅仅是“夫妻一体”那么简单。
她究竟……
顾离转身,目光落在桌上那几张素笺上。那清隽又隐含锋芒的字迹,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她必须再去见苏流萤一面。不是以将军的身份去感谢或咨询,而是……她需要一个答案。至少,需要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然而,还没等她动身,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周显周大人,今日午后突然“突发急病”,上吐下泻,御医诊治后说是“水土不服,加之可能误食了不洁之物”,需要静养数日,暂时不能见客了。
顾离接到报告时,愣住了。周显病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是巧合,还是……
她立刻派人去打探详情。回报说,周显病得似乎不轻,脸色蜡黄,但神智尚清,只是不断抱怨北地饮食粗糙,气候恶劣。他带来的御医们忙前忙后,倒看不出什么异样。
顾离心中疑窦丛生。周显这病,来得太巧了。就像有人不想让他在这段时间里,过多关注将军府的动向,或者说,不想让他有机会插手古矿坑可能引发的任何后续风波。
是谁?有能力在钦差住所动手脚,还能让随行御医查不出明显破绽?
一个名字,不由自主地浮现在顾离脑海。
她想起了苏流萤那看似柔弱的身影,想起了她那些“偶然”得知的消息,想起了她那些效果惊人的“古方”和“杂记”……
如果……如果她真的有能力做到呢?
顾离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丝灼热。
她不再犹豫,拿起那几张素笺,大步走向漱玉院。
夜色已深,漱玉院中却依然亮着一盏孤灯。
苏流萤没有睡。她坐在灯下,手中拿着一卷书,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只有那双眼睛,清澈而沉静,仿佛早已预料到顾离会来。
当顾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她缓缓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这一次,顾离没有掩饰眼中的探究、惊疑,以及那份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对真相的渴望。
苏流萤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顾离手中紧握的素笺,看着她眉宇间无法掩饰的疲惫与那一丝锐利的亮光。
“将军深夜前来,可是‘荆棘’有动静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顾离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的素笺轻轻放在桌上,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夫人,这些……究竟从何而来?”
“你,到底是谁?”
插入书签